05.17 李镇西:六年,我陪着一个小姑娘走进青春的诗林

李镇西:六年,我陪着一个小姑娘走进青春的诗林

高一歌咏。前排左起第三人是潘芳奕。

“长成自己曾经渴望的模样”

——读潘芳奕诗集《遇你予我 逾时光》所想到的

一个小学生或中学生如果在报刊发表了文章,文末往往有个括弧,写着“指导老师”谁谁谁。中小学生参加各类作文大赛,获奖证书上往往也有一个括弧,同样写着“指导老师”谁谁谁。作为中学语文老师,我想不通:老师如何“指导”呢?

如果是给小作者讲如何构思,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如何遣词造句,那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老师还是学生?或者应该联合署名?如果这里的“指导”指的是平时的作文教学,那所有学生都是被指导者,可为什么只有个别学生发表文章或获奖呢?

我认为,写作天才从来不是老师教的。三十六年的教龄告诉我,一个班几十个孩子,怎么也会有一两个或几个写作尖子,这和你老师“指导”不“指导”没多大关系,老师本人的写作能力也不一定比这些写作尖子强;但学生发表了文章,获了奖,老师却“理所当然”地成了“指导老师”。如果真的是因为老师的“指导”学生的文章才得以发表或获奖,那你为什么不多“指导”几个呢?

其实,严格意义上,语文教师之于写作尖子,更多的意义并非“指导”而在于发现,并给其以思想自由,让其心灵的泉水自然而然地流淌,任其灵感和精神的翅膀自由自在地舒展。

当然,芳奕一直说她是我“培养”的。她曾在微信中对我说:“如果没有你中学六年的教育,我不可能从徐家扁小学那个野丫头成长起来;如果不是中学遇见你,我就不是今天的潘芳奕。”“我从小在乐山关帝庙徐家扁那里和一群小伙伴长大,大家几乎一样的环境和家境,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中学六年是你的学生。”“我的写作水平是在你眼皮下跟着你的教学和课外阅读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很明显地。”

我相信芳奕的真诚。但教育是很复杂的。作为班主任,可能在做人方面我对她有过引导;作为语文教师,我对她语文学习的兴趣有过感染。但对有天赋的孩子来说,只要教师不压抑其个性、不阻碍其发展,就功德无量了。也许我对芳奕正是如此。但这并不能说明作为诗人的潘芳奕是我“培养”的。

这不是谦虚,而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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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初一刚接触芳奕时,她完全是一副“野小子”的样儿——嘻嘻哈哈,风风火火,常常手握棍棒,“张牙舞爪”,十分调皮,也十分可爱。我可一点儿都没夸张。她家住在乐山一中老校区附近,我和爱人散步时,常常看见她挥舞着树枝站在路边大卡车的引擎盖上,耀武扬威,颇有些“女汉子”的味道。我爱人当时留着长长的大辫子,芳奕时不时还跑到我爱人后面去拨弄她的辫子。后来芳奕对我说,因为她从小头发稀少,所以特别羡慕别人长长的大辫子。

芳奕就是这么活泼可爱,开朗大方。她特别有爱心,热心帮助同学。因为父母长期在外地工作原因,芳奕小时候一直与外公和姨妈生活在一块,从小就学会生活自理,不但勤快,能吃苦,而且练就了一身生活本领。这些本领刚好用在了她的“本职工作”上——芳奕初中担任过生活委员和劳动委员,勤勤恳恳地为同学们服务。对了,她擅长长跑,在我的老相册里,还有好几张她在运动会上为班争光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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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担任我的“代课老师”给同学们上课,我有时候出差,就把语文课交给芳奕等几个语文成绩不错的孩子,让他们给同学上课。

不过,初中时的芳奕在学习上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当时班上学习成绩比她厉害的大有人在。就以写作而言,初一初二的她也算不上佼佼者,程桦、黄靖、沈建等同学的文章常常抢她的“风头”。所以,初中班上的“凌云”文学社成员的名单里,并没有芳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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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细心读她的文字,会感觉这孩子是有写作潜质的。她写人记事论理,语言都十分有灵气。我至今无法定义这个“灵气”是什么,但我感觉有灵气的句子是自然天成的,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出人意料甚至拍案称奇的。比如她初三有一篇写英语杨老师的作文,她这样写道——

“三八”早晨的英语课开始前,太阳已经有几分笑眯眯了,英语杨老师赶来时,脸上带着一缕阳光,待她看到桌上那张全班同学送给她的明信片时,脸颊更是如同太阳一般嫣红了……

寥寥数语,用太阳写人,将阳光与笑容写成“一回事儿”,又这么自然贴切,看着舒服。这就是“灵气”。

一个人如果真有天赋,那是谁也无法阻挡地会显露出来的。到了初三,尤其到了高中,芳奕便显出了才女的味道。我至今还保留着芳奕的一本作文。奇怪的是,有的地方我是用蓝墨水批改的,我拍照发给她看,她说:“估计是您批改时红墨水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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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这本作文,开篇为小小说《小说家》,是讽刺一个人不安心本职工作却老想着胡编乱造离奇情节的小说企图“一举成名”。这篇文字论情节谈不上精彩,但描写特别是心理刻画却十分细腻,而且有一种字里行间内敛的讽刺与幽默——

冷静下来后,他把那篇小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再一次从头到尾又在脑海中“看”了一遍,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处女作”有种潜在的、不可名状的力量,他为自己所写的爱情故事深深感动了——那个缠绵而惊险的三角恋爱悲剧。他感到了那位教他写小说的同事的话是那样伟大:“要写得一塌糊涂,不!不!让别人糊里糊涂!”当初他立志创作的时候,他就发誓要写得一鸣惊人,开头一定要引人入胜、惊心动魄,中间应该在扣人心弦、荡气回肠而又让人泪眼模糊的情感纠葛中掺和一些打斗纷争的血腥高潮,最最重要的是结尾一定要悲惨,有那么一句让读者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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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尚显稚嫩的语言中,我们是不是可以感受到小姑娘的想象力和遣词造句能力?

不知芳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高中班的罗颺同学在《闲话芳奕》的作文中有这样的描述——

高二下学期,我们成了同桌。一天,她带来一本精美的册子,里面全是诗,有三十几页,她说是以前写的。我读着诗,看到一个吹泡泡的女孩,惊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对着昙花叫“白雪公主”。她要我提些意见,我说:“很美,想象力很丰富。”订杂志的时候,她一个人订了二三十块(这是八十年代的“二三十块”——李镇西注)的《读者文摘》《青年报》《中学生英语报》。后来,她告诉我她看了很多武打小说,尤其是金庸的,还有亦舒和琼瑶的小说她能借到的都看了。我奇怪地盯着她,想起她曾向李老师借了不少报告文学。她的阅读真的很杂食,很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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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是芳奕第一首变成铅字的诗,发表在1989年11月的《读写园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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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

只那么一点

樱红的小唇含上了

一片碧绿的薄荷

一个炽热的吻

蕴育了一片雪白的天地

悄悄地

娇嫩的拳头松开了

摊开了手掌里的世界

如丝的清流从心田里流出来

深处……

一股喷泉展开了笑靥

托着的

该是那害羞的白雪公主

张大了惊骇的双眼

幽幽地

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这一期《读写园地》,还有她另一首诗《盼》——

妈妈讲过海的女儿,

海边有那玫瑰色的天际,

朵朵浪花的晶莹,

托起一个美丽的魂灵;

爸爸赠给我一个海螺,

海就是那起伏的螺纹,

淡淡银灰色的恬静,

传来远方海的呼吸;

上学后,

老师教我读海,

蓝蓝的天,

蓝蓝的海,

飞过轻盈的海鸥,

衔走洁白的风帆……

我无法想见

海的胸襟,

海的深情,

于是

在湛蓝的梦里

我盼

长大的日子,

用双手亲自去托起海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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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却清新、纯净。第一首是对内的细腻,写的是丰富而美妙的内心;第二首是向外的豪放,写明亮而辽阔的世界。当时,芳奕还没见过海,也许正这份对广阔天地的期盼,她后来越过太平洋,走向加拿大,走向北美,走向世界各地,最后回到祖国,定居在厦门海边。用她自己的话说:“长大后我一直在往大海的方向奔跑。”

读高二时,芳奕给我看了一首她新写的诗,这首诗透出的想象力和语言灵气让我大吃一惊——

晨•午•昏三部曲

赶集的乡亲,

翻越重重山岗,

气喘吁吁地

背来了那满脸羞红的太阳;

放筏的大叔,

唱着古老的号子,

一篙一篙地

放逐着滚滚东去的大渡河;

爷爷的鱼竿,

抛向夕阳余晖,

颤颤地钓起了

青衣江上雪白的月牙儿一轮……

赶集的乡亲背来了太阳,放筏的大叔放逐着大渡河,钓鱼的爷爷钓起了一轮月牙——这大胆新奇的想象,这壮美辽阔的画面,这情景交融的意象,这豪放磅礴的气势,还有这驾驭语言的能力……显然已经超过了《昙花》和《盼》。那一刻,我对芳奕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这首《晨•午•昏三部曲》先后发表在《乐山日报》和《四川青年报》上。

到了高三,芳奕的写作才华已经在班上遥遥领先。

诗的灵感如泉水喷涌。即使是写一般的作文,芳奕的文字中也有几分诗意。

这个班高三毕业前夕,我编了一本《花季》班级纪念册,里面有芳奕用文字给所有女生“画”的肖像——

金璐:笑是轻轻的,说话是轻轻的,跳孔雀舞是轻轻的,走路是轻轻的,下笔是轻轻的,就连读者心头吹过的一阵春风,也是轻轻地。

王赟:几分才气,几分脾气,几分文静,几分暴躁,几分秀气,几分调皮。

胡月:人称“小迷糊”,却一点不糊涂。古道热肠最质朴,字正腔圆善诵读。胡月读“侍萍”,是“侍萍”读胡月,还是胡月说“侍萍”?唉,实在叫人迷糊,迷糊!

……

笔墨不多,每个人物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些文字显然是带着感情从心底流出来的。芳奕中学曾有一个外号叫“潘阿姨”,因为她做事干练利落,并且热爱班级,经常关心和帮助同学。这既是善良的天性使然,也是生活经历赋予她的品质与能力。到了高二,芳奕各方面都表现优秀突出,担任了班长。她一直有着对班级和同学,对学习和生活的热爱与热情。所以,她才能写下这些饱含真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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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高考,有几位同学提前离开了我们班级。芳奕写了一首诗——

分别

那天送走李静

分别

是一缕牵挂

被远去的火车

拉得好长好长

那天赵伟来信

分别

是一份相思

用一张信笺

掂得好沉好沉

那天与好友郊游

分别

是一同的回望与微笑

使两人的步履

迈得不再疲惫

那天全小组合影

分别

是六份友情

被一方寸照

收藏到永远永远

今天我们还在一起

分别

是六十份真情

把一个夏季

点缀地那般温馨

有一天我们各自离去

分别

是带着六十份爱心

去温暖一个世界

使它不再孤寂

真情是诗的灵魂。没有对班级对同学的爱,再有写作技巧也不出这样的温馨而感人的句子。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今天我在笔记本上打下这首诗,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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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么爱写诗的芳奕,高中毕业却并没有考中文系,而是选择了财经大学经济专业。毕业前夕,我送了她一套《红楼梦》。多年后见面,她说自己辗转世界各地,丢掉了很多东西,这套《红楼梦》却一直珍藏至今。

90年代初的一天,我在学校阅览室随便翻阅,结果看到《读者文摘》(那时还没改名为《读者》)上居然有潘芳奕的一首诗——

李镇西:六年,我陪着一个小姑娘走进青春的诗林

小景

窗前

下了一场梨花雨

白色与我

青色寄给你

树下

拾起几片落叶

清新与我

红晕赠给你

发际

掠过一阵柳絮

轻盈与我

温柔伴着你

唇边

绽开两朵笑靥

恬美与我

清醇酿给你

此刻

滑出一行小语

心跳与我

不解留给你

李镇西:六年,我陪着一个小姑娘走进青春的诗林

那本《读者文摘》是1992年第三期。在那个年月,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微信……而《读者文摘》发行量惊人。当时我很激动,好像是我的诗作发表一样。

我说过,我不认为芳奕写诗全是我的“教育成果”,否则我的学生应该人人都是诗人。但是,芳奕听了我整整六年语文课,如果说我的语文教学一点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恐怕也不客观。

我一直喜欢写作。从小学开始,我的作文就经常被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读大学时,我是少数几个允许免修写作课的学生之一。阅读和写作是我从小就养成习惯,并一直热爱着。这让我的语文课散发着文学的芬芳气息。

我的历届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记忆,就是“李老师爱给我们读小说”。在芳奕读初一到高三的阶段,正是八十年代文学繁荣的时代,我利用语文课、午休时间和下午课余时间,给学生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爱的教育》《青春万岁》等长篇小说,还有王蒙、刘心武、池莉、刘震云的中短篇小说,更有那一时期震撼人心的报告文学。这一切应该说感染了班上不少同学。

那时候我也教学生们写“一句诗”。我给孩子们说:“一个新颖的比喻,一句奇特的想象,就是诗!”比如泰戈尔的“云儿愿为一只鸟,鸟儿愿为一朵云”,“根是地下的树,树是地上的根。”“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等等。慢慢地,学生们也写了不少这样的“诗”,而且还发表了。

我不知道这些对芳奕有多大的影响。但我估计我对写作的热爱,以及带着学生大量的文学阅读,无形中也感染了我班上一批学生,其中包括芳奕。她说:“我的写作水平是在你眼皮下跟着你的教学和课外阅读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无论是一些作家的成长经历,还是我自己的切身体会,都让我越来越坚定地认为,一个人从小学写诗,其意义不一定是将来成为诗人,而是养成“奇思妙想”的习惯和锤炼语言的习惯,更重要的是这能让自己始终保持对周围一切的敏锐、热情、联想和创意。许多作家的创作之路都是从年轻时写诗开始的,尽管许多人后来并不以写诗著称,但年轻时写诗的经历让他们日后的文字更加精美而富有生命的气息。

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写“诗”——不过是模仿毛泽东诗词,写一些诸如“七律欢呼四川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卜算子迎九大”之类的“诗词”;到了中学,便模仿贺敬之、李瑛、徐刚等诗人写“政治抒情诗”,大多是口号。到了高中,我俨然是同学眼中的“诗人”了,至少语文老师认为我是的,因为他特意安排我给同学们讲“如何写诗”,于是我给同班同学整整讲了一个星期的“诗歌创作”——现在想起来都脸红。后来我并没有成为“诗人”,但我一直喜欢写作,在写作中常常为一句话的表达或一个词的选择推敲很久,并有意识地追求文字中蕴含的激情、浪漫、隽永……这不能不说是年轻时写诗的“痕迹”和“果实”。

所以,我当语文老师时,就一直有着这样的自觉意识:语文老师不一定是作家,但一定要有作家的情怀;不一定是诗人,但一定要有诗人的激情。当我以这样的情怀从事语文教学时,会不会对潘芳奕们或多或少有些感染呢?我这里说“潘芳奕们”,是基于这样的事实,芳奕他们这个班当时是同年级甚至全校在全国正规报刊——《中学生》《现代中学生》《中学生读写》《少年文史报》《语文报》《读写园地》……发表诗文最多的!

我再强调一遍,潘芳奕、程桦、黄靖、沈建、彭涛、赵刚、张锐、吴涛、何英、杜瑛、王伟等等孩子的文章或小诗能够发表,不是我“培养”的结果,但是,我的文学情怀对他们的感染,以及对他们诗情的“点燃”,还有对他们一篇篇稚嫩文字的鼓励包括为他们提供发表园地,肯定都滋润了他们的一颗颗文学心。而芳奕则是他们当中的优秀代表。

经济专业的芳奕在大学毕业后却当上了《厦门晚报》新闻记者和编辑,七年多的新闻工作她获过很多新闻奖项。后来她没有继续从文,而是出国留学,再转型步入商界,现在也被别人称作“潘总”了。但她的诗心依然晶莹,她的诗情依然勃发,以至于不久前她告诉我她准备出版诗集了,我觉得自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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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却很多年没写诗了。主要原因是我越来越“保守”地认为,诗还是要讲究文字的形式美,过去讲格律,讲音韵,讲节奏……现在即使不讲这些,总还是应该有一些语言结构或句式排列上的美感,以此观照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以来诞生的“新诗”,我只觉得许多“诗”只是美丽的句子——有绚烂新奇的比喻,有舒展精致的排比,有奇绝瑰丽的想象,有了无痕迹的拟人……读着这些句子,或怦然心动,或热泪盈眶,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

我知道我这个观点,会被绝大多数人反对,包括芳奕,她曾和我讨论:“如果只有唐诗宋词才是诗,那么欧洲那么多著名作家的抒情诗或者叙事诗是什么呢?比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雪莱的长诗诗句……”我说:“这些诗在其本民族的语言中,也是有形式美的,只是翻译成中文后,成了散句。”我这里不是想“扭转”对诗的定义,或者彻底否定一百多年来中国的“新诗”,只是表达我的一家之言,或强调我对古诗词的偏爱。

古代诗歌特别注重语言的形式美,所谓“形式美”主要指对偶和声律。著名学者王力说:“这两件事(指对偶和声律)都跟汉语的特点有关。唯有以单音节为主(即使是双音词,而词素也是单音节)的语言,才能形成整齐的对偶。在西洋语言中,即使有意地排成平行的句子,也很难做到音节相同。关于声律,我们的语言也有特点。汉语是元音占优势的语言,而又有声调的区别,这样就使它特别富于音乐性。”

古人所论语言的形式美,不管是在对偶方面,或者是在声律方面,都是从多样中求整齐,从不同中求协调,让矛盾统一,形成了和谐的形式美。这就是古典诗歌至今魅力不衰的原因。而许多新诗,恰恰是缺乏文字上的形式美,而诗意淡然。

二十年代“新月派”提倡“新格律诗”,其理论核心是闻一多的“三美”,即音乐美、色彩美和建筑美。而闻一多本人也以《一句话》、《死水》等诗篇践行其“新格律诗”主张。当代诗人中,我认为余光中的《乡愁》《乡愁四韵》《民歌》等作品在形式上都继承并践行了闻一多新格律诗的“三美”观点。

芳奕的诗也有一种格律与内容自然结合的形式美。比如她的《别后》——

我会想你

想你的目光

在雨后的早上

空气如凝视般透亮

我会想你

想你的笑容

在清秋的午后

雏菊如阳光般轻柔

我会想你

想你的呼吸

在落霞的黄昏

流岚如气息般温存

我会想你

想你的叮咛

在初冬的夜里

雪花如耳语般轻盈

我会想你

想你的别后

在来年的春光

远山如思念般悠长

“透亮”照应“目光”,“轻柔”暗扣“笑容”,“温存”从属“呼吸”,“轻盈”吻合“叮咛”,“悠长”牵引“别后”……这样的诗,意象与意象相叠,环环相连;句式与句式相依,丝丝入扣。词章整齐而富有情趣,看上去有视觉上的形式美,读起来有听觉的音韵美。比古典格律诗潇洒,又比现代自由诗内敛。看得出芳奕是用心在写诗,不仅仅是让心泉自然而然地流淌,而且还要“流淌”得精致,这份精致既属于诗情,也属于表达诗情的汉语。对,我这里再次特别提到了汉语的美。古人写诗讲究炼字,唐代诗人卢延让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我没有专门听芳奕给我说过她如何炼字,但从她的诗中我读出了她的“僧敲月下门”,她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比如《米兰婉转》,她通过叠字韵律表达出一种古典味儿——音韵合谐,节奏铿锵,一唱三叹,荡气回肠,让读者在品味汉语魅力的过程中,有一种穿越古典的美感体验——

清风习习牵引,

秋叶瑟瑟阑珊;

离人郁郁黯淡,

落华萧萧蹒跚。

暗香丝丝氤氲,

芬芳徐徐弥漫;

耳语细细呢喃,

凤衾软软拥揽。

轻嗅缕缕素洁,

聆听静静姣妍;

柔情卿卿云卷,

暖意悠悠晕染。

沧海过往,

锦瑟弦弦坚强;

桑田回望,

玉心点点柔软。

流光飞舞,

心香皎皎明灿;

米兰婉转,

芳华盈盈嫣然。

这样的诗,适合于清唱般吟诵,吟诵起来满口余香。

三十多年来,我和芳奕一直保持着联系。她大学毕业后旅行结婚回四川,还专门来成都看我。

去年五月我去厦门讲学,芳奕来听课。在报告中,我讲到三十年前我妹妹生病住院时,芳奕和同学们瞒着我买上慰问品去医院看望。因为是背着我去的,所以从孩子的角度看,整个过程不无曲折甚至“惊险”。事后芳奕写了一篇《秘密行动》,我我将其收入我的“成名作”《爱心与教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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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芳奕起来读她当年的作文。她朗读的时候,所有老师都在凝神谛听。那一刻,时光倒流,岁月恍然,我感到一种美好的伤感。当她读完最后一句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跟芳奕握手告别时,她说:“李老师,我想和你拥抱一下。”当我们拥抱时,我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多年前,眼前的“潘总”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调皮可爱的小姑娘……

今年四月,芳奕给我打电话,希望我为她即将出版的诗集《遇你予我 逾时光》写点文字作为序言。虽然我特别忙,但芳奕的文字我是一定要写的。按说,为诗集写序,应该多评论诗,但一下笔,三十年前芳奕在我班上六年中的点点滴滴,便涌上心头。我见缝插针挤时间断断续续地写,在高铁上,在飞机上,甚至在开大会的会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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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奕一直强调她现在写诗笔名是“彬罗”,只是诗人彬罗这个名字远不如我记忆中的学生芳奕那么生动可爱、鲜活明亮。这篇文字不是评诗,而是写人,写一个人的成长,写对一段青春岁月的回望。所以篇幅较长,拉拉杂杂,说得好听点,叫“行云流水”;说得不好听,叫“东拉西扯”。一篇为诗集写的“序言”,却毫无诗意,但有真情,有成长,有友谊,有我和我的学生芳奕共同经历的教育岁月。正如芳奕在《时光给予的模样》诗中所写——

来来去去的我

一花一树地找寻

渐行渐远的相遇

终有一刻的驻步

记忆照亮了过往

看见你站在未来的地方

逆着风雨,迎着阳光

长成自己曾经渴望的模样

的确如此,“逆着风雨,迎着阳光,长成自己曾经渴望的模样。”这是我、芳奕以及我所有学生没有止境的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也是我们共同的“芳华”。

2018年4月28日-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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