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 汪曾祺:鬧市閒民


汪曾祺:鬧市閒民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車回甘家口,直對101站牌有一戶人家,一間屋,一個老人。天天見面,很熟了。有時車老不來,老人就搬出一個馬紮兒來:“車還得等會子,坐會兒。”

  屋裡陳設非常簡單(除了大冬天,他的門總是開著),一張小方桌、一個方杌凳、三個馬紮兒、一張床,一目瞭然。

  老人七十八歲了,看起來頂多七十歲,氣色很好。他經常戴一副老式圓鏡片的淺茶晶的養目鏡——這副眼鏡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他眼睛很大,沒有一點混濁,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跟人說話時總帶著一點笑意,眼神如一個天真的孩子。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鬍子,花白了。他的人中很長,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微厚而柔軟的下唇——相書上說人中長者多長壽,信然。他的頭髮也花白了,向後梳得很整齊。他常年穿一套很寬大的藍制服,天涼時套一件黑色粗毛線的很長的背心;圓口布鞋,草綠色線襪。

  從攀談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原來在一箇中學當工友,早就退休了。他有家,有老伴。兒子在石景山鋼鐵廠當車間主任,孫子已經上初中了,老伴跟兒子住。他不願跟他們一起過,說是“亂”,他願意一個人。他的女兒出嫁了,外孫也大了。兒子有時進城辦事,來看看他,給他帶兩包點心,說會子話。兒媳婦、女兒隔幾個月給他拆洗拆洗被褥。平常,他和親屬很少來往。

  他的生活非常簡單。早起掃掃地,掃他那間小屋,掃門前的人行道。一天三頓飯,早點是幹饅頭就鹹菜喝白開水,中午、晚上吃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糧店買切面,自己做。抻條,或是撥魚兒。他的撥魚兒真是一絕。小鍋裡坐上水,用一根削細了的筷子把稀面順著碗口“趕”進鍋裡。他撥的魚兒不斷,一碗撥魚兒是一根,而且粗細如一。我為看他撥魚兒,寧可誤一趟車。我跟他說:“你這撥魚兒真是個手藝!”他說:“沒什麼,早一點把面和上,多攪攪。”我學著他的法子回家撥魚兒,結果成了一鍋麵糊糊疙瘩湯。他吃的面總是一個味兒!澆炸醬,黃醬,很少一點肉末。黃瓜絲、小蘿蔔,一概不要,白菜下來時,切幾絲白菜,這就是“菜碼兒”。他飯量不小,一頓半斤面。吃完麵,喝一碗麵湯(他不大喝水),刷刷碗,坐在門前的馬紮兒上,抱著膝蓋看街。

  我有時買點新鮮菜蔬,青蛤、海蠣子、鱔魚、冬筍、木耳菜,他總要過來看看:“這是什麼?”我告訴他是什麼,他搖搖頭:“沒吃過,南方人會吃。”他是不會想到吃這樣的東西的。

  他不種花,不養鳥,也很少遛彎兒。他的活動範圍很小,除了上糧店買面,上副食店買醬,很少出門。

  他一生經歷了很多大事。敵偽時期,解放軍進城,開國大典,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四人幫”垮臺……

  然而這些都與他無關,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他每天還是吃炸醬麵——只要糧店還有白麵賣,且糧價長期穩定——坐在門口馬紮兒上看街。

  他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慾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條面、撥魚兒,抱膝閒看,帶著笑意,用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

  這是一個活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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