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6 蘋果樹下的李洱

蘋果樹下的李洱

蘋果樹下的李洱

Flowering Apple Tree,蒙德里安

一次,吳亮新書《朝霞》的書店活動。對談開始沒多久,吳老師就極其投入地沉默了,他化身一個專注的聽眾,隻身前往對方言語的迷津,彷彿對談嘉賓正在講述的《朝霞》不是他的作品。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共同經歷了一次漫長而又短暫的寂靜之旅。這個引領大家神魂出竅的對談嘉賓,正是李洱。幾天後,刊發於《光明日報》的《點亮夜空的〈朝霞〉》,幾乎就是當晚的發言實錄。這篇文章此後在媒體和朋友圈被廣泛傳閱,成為人們瞭解《朝霞》的重要文章之一。

出口成章的事,在李洱,幾乎是信手拈來。

最早見識他的這個本領,是在十年前一次中德文學的交流會上。記不清楚他當時演講的主題了,只記得他風雅地以劉震雲家後院的一棵蘋果樹開始,又風趣地以這棵樹結尾。如果不是後來劉震雲否認這棵樹的存在,你簡直會以為那是一個天然為他演講準備的特殊素材。

並非只是在正式場合的發言,在私下聚會的很多時候,李洱也像是一個實力派演員,無論分配給他什麼戲份,他都無一例外地成為一個發光體,追光燈籠著他,一如他用話語籠著大家。

漸漸地,他那仿若聲光電共同參與了的言說,把周圍嘈雜的聲音吸附吞沒,大家紛亂的眼光不知覺中轉投於他,以各種頻率駕駛的思緒,也都漸次停泊於李洱的話語口岸。

聽他講和吳亮的首次相遇:“那是1986年的一個秋天,吳亮碩大的腦袋,頂著他茂密的頭髮,越過人群,就像後來在動畫片裡見到的那個獅子王”;聽他講兒子天真動人的嫉妒和內省意識:“有一次我帶兒子看猴戲表演,目不轉睛看完一隻小猴子各種翻跳取物後,我三歲的兒子又委屈又羞愧地哭了,‘爸爸,他怎麼能做到這麼多?’我忽然明白了,兒子把那一隻穿衣戴帽的猴子當成了同齡小朋友,引為同類後,面對對方展示的高超技藝,他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

追索關於李洱的印象碎片,會發現它們已然蒸騰著小說才會有的生動氣息,又像是熄了燈的電影院,那種藉由言語營造出來的逼真,直追銀幕上剪切的一個個分鏡頭,讓人分不清、也來不及分清,到底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還是他即興而來的虛構。彷彿李洱把真實和虛構的界限微微擴了容,從創作前移到了創作準備中,讓人疑心,每一次關於片段的描述,都是他一次創作的熱身。

但這個略帶天真氣質的小說家,在作品中,又充分展示了他世事洞察的練達。在成熟和天真的罅隙裡,是李洱作為小說家對於這個世界的深層態度。因為歸根到底,寫作是需要愛這個世界的。無論小說中綻露出多少殘破、困惑和無助,其實,它們的來處清清楚楚,就是小說家對這世界的期待和盼望。因為他用文字搭建的世界,基於那個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先行穿越過的現實世界,無論是親歷還是觀察。那個世界蘊含了太多撕扯人的力,愛、恨、狂喜、絕望、讚賞、欺辱,降生,還有死去。它們互相絞纏,兌換成為一支支透明的利箭,一一穿透小說家的肉身。小說家用文字再現這個世界時,相當於再檢視一遍,那艱難跨越過的現實磨難和內心駭浪。某種程度上,寫作確實可謂一種獻祭,而人戲不分算是生動註解了這一內涵。

對李洱這些片段的追述,僅僅是他言語的一部分,還有另外一部分,屬於學識和洞見。比如人們談到納博科夫,常只談《洛麗塔》那驚世駭俗的主題和眼花繚亂的技巧,李洱卻說,要更好地理解納博科夫,應該去看他後期的《普寧》。小說寫主人公在美國電視上看到沙俄閱兵式,忽然熱淚盈眶,他居然如此深愛這個他逃離了的國家——只有偉大的作家才能洞察最幽深的內心。他提醒那些試圖模仿加繆《局外人》的人,不要只模仿小說寫奔喪的第一部分,真正厲害的是第二部分,所有的故事都在第二部分重新講過,藉由審判,文明的基礎、人類的知識,都獲得了重新審視。1999年庫切以《恥》獲得布克獎,2002年中文版的《恥》,已經被李洱密密麻麻折角無數。關於這部作品,李洱沒有談及庫切顯在的關於種族問題的思考,而是深深體味著一個細節的處理,即盧裡後來驅車前往(他與其發生性關係的)女學生家中道歉,見到了女學生的妹妹,這個時候,盧裡再次被引發的情慾擊中。“

這就是徹底的小說,是庫切遠遠甩開普通作家的地方。

並不是每一個出色的小說家,都必然同時是一個敏銳的批評家,但李洱是。

李洱曾在訪談中講到 “三個準備,一個重視”。三個準備指的是寫作的技能儲備,即發達的記憶力、豐富的知識、極強的考證能力。一個重視,即重視文本多梯層立體化的對話性,這包括人物之間、作者與人物之間、人物與讀者之間以及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錯綜往復關係。

苹果树下的李洱

打開2001年出版的《花腔》,我們就會發現,李洱幾乎繡花一樣,一針一線地實踐了自己的創作理念。當層出的文章,長時間多角度地來研究這個帶著一身光輝的多聲部作品時,相信會有那樣的時刻,李洱感受到了安慰。但這還不足夠,《花腔》帶給他多少肯定和讚賞,他應該也萌生出多少勇氣,畢竟,這是一個才三十二歲的小說家,一個意識並享受過寫作難度的作家。他需要更深遠的安慰——憑藉更艱難的嘗試。

2004年,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與讀者見面,這是一個相當旖旎又冷峻的故事,李洱寫得波光粼粼又憂心忡忡。在後記中,李洱說,“寫一部鄉土中國的小說,一直是我的夢想。”這說明,從《花腔》歷史背景下的知識分子敘事,轉向《石榴樹上結櫻桃》當下背景中的農村敘事,李洱是完全自覺和自信的。這兩部作品看似互不相干,像各自獨立的兩座山峰,而其實,正是這種斷裂實現了李洱創作的寬闊和整一,它們並肩站立在同一個地基上,那就是李洱對於這土地和生活在這土地上的人的關切與思考。

《花腔》和《石榴樹上結櫻桃》,接連兩部被高度認可的作品之後,大家按照一個盛產期作家的時間表,拭目等待李洱的下一部作品。三年,不是嗎?然而,一個三年,又一個三年,又一個……

十三年後,當文壇對李洱的新作從等待到期待,又到時間幾乎要扯斷了期待的絃線時,李洱的長篇進入了煎熬的修改期。

2018年春天的時候,李洱喊我去看望他的蘋果樹,說是生了病蟲害。途中我問,你以前說過,判斷一個作家關鍵是看他作品面對和處理什麼問題,那麼,你這個新長篇處理的問題是什麼?“在當下環境中,知識分子知行統一的難題和困境。”十三年彷彿僅僅一瞬,李洱的回答讓我一時怔住。看來,他用《應物兄》接續《花腔》,實踐著他的另一個寫作理念,延續性。他很早就說過,一個作家在創作的開始,就要想好這個創作有沒有延續性。就在人們幾乎要用《花腔》來確認李洱的某種路標位置時,《應物兄》給出了及時且有效的更新。

苹果树下的李洱

算起來,認識李洱的時間,正好是應物兄從被賦予生氣到獨立行走的時間。2018年11月27號下午,我去看仍然被應物兄牽住的李洱。敲門進去,他並沒有起身,而是喊我過去看他正寫的後記。出於編輯的習慣,我一字一句念出了聲,為的是看文字在身形音節上是不是合襯。剛剛唸完非常簡短的第一段,我察覺一旁的李洱有些異樣。轉過頭,我看到一個熱淚盈眶的李洱,這是認識十多年來,第一次見他如此動容。“辛苦了。”除了這麼一句,一時間我找不出更好的言語,可以安慰這個一部小說寫了十三年的兄長和作家。

李洱特別喜歡里爾克的這段話:

一個詩人,他必須經歷過很多事情,他必須經歷過異國他鄉的條條道路,經歷過許多愛情之夜。那些愛情之夜在別人看來大同小異,但是他本人卻覺得迥然不同。他必須在孕婦的床前待過,孕婦憂戚的面容其實是她對未來的憧憬。他還必須在垂死者的身邊待過,但是打開窗戶,窗外傳來的是喧囂的市聲,那是人間。當所有這些事情,在你的腦子裡多到數不勝數,這時候你最重要的是要學會遺忘。彷彿他們從未發生過,無影無蹤。但是某一天,這些消失的事物會再次回到你的眼前,栩栩如生,難以名狀。這個時候,你才可能寫下第一句詩:我是一個詩人。

十三年中,生活和創作雙倍地給到了李洱悲傷和喜悅,他也一定經歷了艱難但成功的遺忘,而當這創作即將結束,那種類似界限消失帶來的治癒短暫失效了,曾經驚濤般的悲喜,一下子真實地從後記的文字中翻湧上來,足以掀翻心中平靜的舟舸。

李洱多次談到他的家鄉濟源,談到濟水,說它被稱為君子之水,之所以時斷時續,是為了避免造成危害。但他同時反覆強調,濟水雖然細微,卻能獨流入海,因而被尊為四瀆之一(另三瀆是長江、黃河、淮河)。這讓我想起李洱的創作,從2001到2018年的十七年間,他遠遠算不上一個高產的作家,但是,每一部作品又都抵達了他想要的難度,無可替代。這或許跟他在濟水邊上長大,多少是有些關係的吧?

李洱的蘋果樹下,生長著他千里迢迢從王屋山移來的韭菜,還有幾株古老品種的番茄。據他博物志般的介紹,那是八十年代遺留下來的、沒有經過雜交的純種番茄。它在自身以內,在時間之外,在歷史的終結處,永葆自我。為了證實這番茄的味道果然醇正濃郁,他特意揪下一片葉子遞過來:“你聞聞這葉子,就可以想象結出來的番茄。”

栽種這些在時代惶惶的快進中,僥倖凝滯在外,沒有被挾裹參與的植物,觀察它們的與時遷移,或者也算是李洱的一種應物吧。一株番茄從栽種到結果,不過半年時光,一棵蘋果樹開花結果,長不過三年。而一部《應物兄》,李洱足足澆灌了十三年。李洱說,一個真正有現代意識的作家,會永遠注視和思考身邊世界的流變,並給予準確的呈現。《應物兄》的很多篇章正修改於他的蘋果樹下,在這十三年中,李洱如何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世界的流變,虛己,應物,而後行,想必,他的蘋果樹都牢牢地記在了自己的年輪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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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树下的李洱

《應物兄》是李洱最新長篇小說,獲2018《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一部《應物兄》,李洱整整寫了十三年。 李洱借鑑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記敘了形形色色的當代人,尤其是知識者的言談和舉止。所有人,我們的父兄和姐妹,他們的命運都圍繞著主人公應物兄的生活而呈現。應物兄身上也由此積聚了那麼多的灰塵和光芒,那麼多的失敗和希望。本書各篇章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為標題,爾後或敘或議、或贊或諷,或歌或哭,從容自若地展開。各篇章之間又互相勾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加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它植根於傳統,實現的卻是新的詩學建構。《應物兄》的出現,標誌著一代作家知識主體與技術手段的超越。李洱啟動了對歷史和知識的合理想象,並將之妥帖地落實到每個敘事環節。於是那麼多的人物、知識、言談、細節,都化為一個紛紜變幻的時代的形象,令人難以忘懷。小說最終構成了一幅浩瀚的時代星圖,日月之行出於其中,星漢燦爛出於其裡。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本書中發現自己。 新的觀察世界的方式,新的文學建構方式,新的文學道德,由此誕生。對於漢語長篇小說藝術而言,《應物兄》已經悄然挪動了中國當代文學地圖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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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洱

中國先鋒文學之後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家。1966年生於河南濟源,1987年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曾在高校任教多年,後為河南省專業作家,現任職於中國現代文學館。著有長篇小說《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等,出版有《李洱作品集》(八卷)。《花腔》2003年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2010年被評為“新時期文學三十年”(1979—2009)中國十佳長篇小說。主要作品被譯為英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韓語等在海外出版。《應物兄》為其最新長篇小說,獲2018《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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