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相聲，也看脫口秀，全國作這個類型表演的藝人裡，在我的眼裡，他真的是最特別的那一個。有時想，老天爺也是挺有意思，無論出生環境，求學背景，追求夢想的歷程，都將他一把推向了那個最特別的位置。
他在單親家庭長大，去加拿大學了哲學，回香港想做演員，誰知那年無線藝員訓練班取消，只好入編劇訓練班。想通過做編劇的機會轉為演員。後來發現編劇轉演員很難，便加入了香港話劇團。加入話劇團他成為了一個演員，但只是一個小演員。他的偶像是馬龍白蘭度，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
黃碧雲是他的作家好友，曾這樣寫他的演員夢：
他演戲我去看他，坐得遠遠的也不禁笑出來；他也實在差得可以。下來二人吃飯。他笑：導演叫你怎樣就怎樣。笑得十分悽慘。他轉了職到港臺當助導。我們在影印機前相遇，光影一閃一閃一黑一白。他說：我的工作就是影印。忽然又有所悟，說：為了當藝術家而捱餓是不對的。我不知如何安慰，我又是很殘忍的人，只道：影印吧。忽然有一次他很高興，說：我在港臺電視劇有角色了。我說：好。他又說：是一個當性無能青年的角色，我應如何演性無能呢？二人也不禁神經質地相視大笑。電視劇演成這樣，沒有看過。
我們有一次合作演戲。他自己演的是一個笑話表演，在扮一粒沙，又演一段哈姆雷特，因為表演得十分幼稚，他在練習，我們在旁笑得震天響。他回去改了劇本。我叫他：演來給看。他抵賴不肯，道：你們都嘲笑我。我哄他，說：不笑你了。他又在演了。我們禁不住又大笑起來。表演完畢，我們大夥去慶功宴。他喝了酒，搖搖擺擺地站起來，道：我今年二十六歲，最快樂是今天。因為也演了一個自己的戲，如他所願。我那時也是二十六歲，坐在他對面，喝得滿臉通紅，也很快樂，但內裡又有極尖銳的痛苦與同情自傷，說不出話來，也光是笑。如今還記得。
1990，三十而立，他看成名無望，決心離開娛樂圈，把自己在娛樂圈的經歷做成了脫口秀，他將國外“stand-up comedy”結合粵語俚語諧音形成了一個搞怪的名字“棟篤笑”。他是香港應該也是中國第一個做這種表演的藝人。這一出《娛樂圈血淚史》竟一炮成名，大受歡迎，連續演出一個月後又加三場。於是，他放棄了離開娛樂圈的念頭。
這個轉折比他的《娛樂圈血淚史》還精彩。人生如戲。
當上天關上一扇門的同時必定會打開一扇窗，以前聽這句話，是安慰和勵志，但放在他身上，莫名是一句諷刺。
《娛樂圈血淚史》成了他棟篤笑的開山之作，至2014年，24年間，共計演了13部作品。部部都是精品，嬉笑怒罵，和諧搞怪，笑中帶淚，場場爆滿，從不冷場。一個不裝飾的舞臺，一個人，一支麥，在棟篤笑的舞臺上，他光芒萬丈，魅力無窮。
他的好友，曾有寥寥幾句，提及於他在後臺：
在黑暗中看他講笑話，關於他的殘酷記憶斷斷續續地浮上來。知道他的淒涼日子，都在他的笑話裡面了。自忖是聰明人，關於移民、同性戀、偶像（李小龍、周星馳、劉德華）的笑話都不會令我發笑，但我觸到他笑話裡殘酷的自嘲，便像看鬥獸般的，神經緊張地大笑起來。
表演完畢就去看他，他在後臺很frustrated（挫敗，失意，洩氣），正如我每次看到他一樣。我們仍然很陌生而客氣。
這段描述讓我想起了西班牙的鬥牛，人與牛的較量，場外，人無疑是強者，場內，人成了弱者。場外觀眾看得心驚膽戰但又津津有味，這便是鬥獸的殘酷。
舞臺上看似光芒萬丈，嬉笑怒罵，實則時刻都是擔驚受怕，因為你不知道觀眾下一秒的反應會是什麼。對於觀眾，這只是花錢買兩個鐘頭的開心，值得與否，不過是幾百塊的事情。對於他而言，觀眾的反應，直接決定還有沒有下一次。其實，觀眾買賬，他也會彷徨，害怕再無同樣或更好的靈感。難道還要他再活一次另外一個版本的有關“當上天關上一扇門的同時會打開一扇窗”的故事嗎？
他的棟篤笑，的確精彩絕倫。邏輯嚴密，內容有深度不下流，臨場反應極快，機智過人。
關於他的臨場反應如何精彩，很值得舉幾個例子：
記得《兒童不宜》，臺下有男人大喊：子華，我愛你！他即刻回應：“唔好擔心。我個場好自由的。我哋支持同性戀！I love you too!"並且做出好甜蜜的表情，臺下尖叫一片。
仍然記得《拾下拾下》開場臺下好多人嘈雜一片，有些觀眾問好多搞笑的問題，他回應：“幾得意真系，好多人以為棟篤笑呢個節目是好多人一起講既（眾笑）。。。大家搞清楚，主要系我講，你們比錢入來系聽我講。（眾笑）但你又話，我比錢入來系聽我講喔，你又有你的人權，真系。（眾笑）”。
忘不了2007《越大鑊越快樂》中途請女觀眾上臺一起唱情歌《第一次》，一女上臺，臺下一幫男仔即刻起鬨：親她！親她！親她！子華先是笑，然後指著臺下起鬨最厲害的一位男觀眾說：”你們敢不敢同這位先生搭lift啊，我就唔夠膽啦，你一男一女見到就親她！親她！（扮無辜女士）先生，我。。。我二樓到了。“（小尷尬即刻變為全場大笑）。
這幾個都是他的棟篤笑隨手可得的小兒科。
他的棟篤笑讓你笑絕對不是問題，難能可貴的是，笑完之後能讓你若有所得，有點餘味，有點感動，還會有點惆帳。相比於普通的脫口秀，這已是另外一個境界的表演。
曾有觀眾問他，背後是否有創作團隊。
他答，我很想有一個這樣的團隊，如果你有，介紹給我。
他的回答絕對真誠，在觀眾眼裡讓人開懷大笑甘暢淋漓的棟篤笑，他似乎天然多了一種逃離感。其實這並不難理解，這種質量的劇本，創作一個也足以榨乾一個人。
所以真正懂他的觀眾，問他一句何時再開SHOW，是要冒著良心責備的。
因為棟篤笑，他獲得了做演員的機會，而且不再只是一個小演員。
他和TVB合作的《男親女愛》、《奸人堅》、《棟篤神探》、《絕代商驕》、《My盛Lady》，部部都是當時的收視冠軍。其實，這些電視劇都是他棟篤笑另外一種形態的延續，他就是演他自己，觀眾也知道，但就是喜歡，因為一如他的棟篤笑般精彩絕倫，沒辦法。於他，是幸，也不幸，他的夢想是做一個偉大的演員。但現實是，觀眾早已分不清這份精彩是屬於他還是屬於他扮演的角色。這也是一種殘酷。
TVB在香港一家獨大，可謂掌握藝人的生殺大權，只要是它辦的頒獎典禮，無論是勁歌金曲還是電視盛典，只要出席才有機會得獎，不出席的一律沒獎。但TVB為他開了先例，他沒有出席電視盛典，但給了他一個視帝，是他的前度緋聞女友鄭裕玲現場打電話告訴他你得了視帝，然後，他還用略帶諷刺的語氣感謝了TVB。這是一家不可一世的電視臺對一個藝人的尊重，足見他的魅力。
得到過類似這種待遇的藝人，印象中，香港記者團體曾以集體名義給劉德華頒了個獎，以抗議對頒獎機構不給他獎的不滿，亦是表示對他的認可和支持，這大概也是絕無僅有的，這個事以後也可以寫一寫。
今時今日，他當然已經是一個功成名就的藝人，他在娛樂圈的獨特地位，暫時看起來也無人可以撼動。但是，他只要繼續前行，還是棟篤笑，這帶給他名利地位的玩意，竟也成為了他要做一個偉大的演員的夢想的魔咒。這也是殘酷的諷刺。
也許，每個成功表演者的背後，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但不是所有表演者都願意在舞臺上剖開讓所有人看。希望不要再有讀者說我噌熱度，相聲演員表演完回到後臺，至少還有個人能說說話，或者有一大幫師兄弟。但他在舞臺，是一個人，回到後臺，也是一個人，工作人員？朋友？這些都是局外人，他的作家好友看他看得極準，用frustrated（挫敗，失意，洩氣）形容在後臺的他，真的再合適不過。
他跟周星馳、梁朝偉其實很像，但後者的舞臺始終是屏幕，真實的自己被保護得很好。他們聰明絕頂又極度敏感，洞悉世情又不懂世俗。他的夢想在屏幕，也走向了屏幕，但他又不得不要面對舞臺。
我相信在舞臺那一刻，他是享受的。誰不享受呢？幾千幾萬人花錢圍著自己，將自己當成偶像一樣膜拜。只是，當有一天他不再表演棟篤笑了，或者表演不出跟以往同樣質量的棟篤笑了，觀眾還會依然喜歡他，愛他嗎？還依然會喜歡看他演的電影和電視劇嗎？而梁朝偉只需演好自己的角色，回到家，安安靜靜的做自己。周星馳現在連演都可以不用演了。
《小丑》的歌詞這樣寫道：
掌聲在歡呼之中響起
眼淚已湧在笑容裡
啟幕時歡樂送到你眼前
落幕時孤獨留給自己
是多少磨鍊 和多少眼淚
才能夠站在這裡
失敗的痛苦 成功的鼓勵
有誰知道 這是多少歲月的累積
小丑 小丑
是他的辛酸 化作喜悅 呈獻給你
小丑從來都不應該是一個貶義詞。當然，也不需要強行去贊重一個東西。只是，他的表演實在太過於精彩，精彩到我常常為不懂粵語的國人感到可惜。但他的精彩背後又是如此殘酷，作為他的觀眾，都應該理解他的這份孤獨。所以寫他就要寫出他的殘酷，讓大家對他多一層的理解。其實，如果只寫他的脫口秀是很簡單的，隨便就可以寫上好幾萬字。反倒是這樣寫，很不好寫，也不知道寫好了沒。
人很多時候是享受孤獨的，但人又終歸要面對世俗，這是小丑表演者面對的最大矛盾。
這不是名利可以解決的問題，有人說，哎呀，你太矯情了，人家都功成名就了，有名有利，還想這些。或許，你可以等到，當我們一起走過“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歷程，回頭再看身後那一片荒蕪。
他就像一個鬥牛士一樣，每次表演都是一次視死如歸的上場。
也許吧，正因為殘酷，所以深刻，也多了一份獨特的魅力，只是，作為一名觀眾，除了花錢買票以外，還應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將自己包裹成一個笑話講給我們，謝謝這個在我眼裡全中國最殘酷的小丑。
但不管怎樣，小丑，期待你的下一場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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