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1 再見,黃子華

7月6號開始,香港最著名的「棟篤笑」藝人黃子華將會連開17場脫口秀大會,如無意外,這將是他最後一次公開演出。17場演出的票一票難求,場外黃牛票炒至上萬元仍供不應求。

作為南派stanup comedy脫口秀的代表人物,過去20多年黃子華嬉笑怒罵,勇於批評社會現實、民生,他早已不止是一位「表演者」,他成為了某種標誌,賦予了具有濃重香港特色的「棟篤笑」一種新的高度。

以下這篇文章來自著名的電影公號「奇遇電影」(ID: cinematik),回顧了黃子華的演藝生涯,以示致敬和告別。

今年7月,有位先生要在香港紅磡舉辦他的「演唱會」,連開17場。

「演唱會」時長大約兩個小時,全程沒有樂隊老師,沒有舞蹈老師,也沒有現場嘉賓。只有這位先生他自己,拿著話筒,面對座下萬名觀眾。

儘管如此,還未正式開票,預售票早已售空,黃牛把價格連翻幾倍。

票如此稀有,記者們自然十分關心他合作過的好友們是否拿到了入場券。香港影星佘詩曼跟記者抱怨,拜託她買票的短信每天能收50多條,可是她手中也僅有自己的1張。

這一次是這位先生的「收咪」(粵語,意思與「封麥」相近)演唱會,名字起的頗有江湖氣概,又有點搞怪——「金盆啷口」(金盆漱口)。

再见,黄子华

黃子華最後的「棟篤笑」——《金盆啷口》

他為呼籲喜愛他的觀眾朋友不要向黃牛買票,好心追加了「演唱會」的場次。那麼票會不會好買一點呢?

依然一票難求。

這種驚人的號召力——而且是保持30年,在如今的香港,恐怕除了張學友就沒有別人了吧?

這位先生名叫黃子華。

他是香港「棟篤笑」藝術的開拓者,也是將它在粵語主流舞臺上維持了近30年的人。

「棟篤笑」就是西方的「stand-up comedy」,內地最準確的翻譯是「單口喜劇」。

這個譯名可謂十分傳神了:「棟篤」的意思即為「站著」,字面來講,就是「站著說笑話」。

它和與單口相聲亦有共通之處,但它時間更長、更注重觀眾的實時反饋。

「脫口秀」(talk show)原指的是以主持人為中心的談話節目,如《金星秀》等,節目中有時含有單口喜劇的環節。

由於內地詞義長期窄化,通常直接指代單口喜劇,並有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等等,因此直接理解為脫口秀也無偏差。

對於非粵語地區的許多朋友來說,可能「黃日華」聽起來要更耳熟,既是靖哥哥,又是喬大俠。

不過粵語地區,包括香港、澳門、廣州在內,「黃子華」三個字,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成為香港文化中的一部分。

他是第一位在萬人體育場開棟篤笑的喜劇演員,與圈內好友劉青雲、黃秋生、吳鎮宇等一行人被香港fans稱為「兄弟幫」,不知何時起有人開始稱他「子華神」。

再见,黄子华

1998年娛樂新聞裡劉青雲結婚時候的兄弟伴郎團,黃子華(左二上)

甚至最近,林夕和雷頌德為他寫了首歌,古巨基演唱,中間剪進黃子華先生棟篤笑「演唱會」的片段,歌名叫《子華說》,贊他「這世界 被人笑 令人笑 是頭等善事」。

黃子華先生今年依然十分瀟灑挺拔,偶爾令人忘記了他的年齡,或者說看著他的時候,想不起年齡。

他在臺上已經講了近30年的棟篤笑了,只要他在總能掌聲不絕、笑聲不斷、不知疲倦,才顯得這「金盆啷口」,來得有些突然,以及不捨。

01 起點

黃子華先生一開始只想做演員、拿影帝。

28年前,也就是1990年,黃子華30歲。

世人常說這是「而立之年」,對黃子華而言,卻是「難立之年」。

自他大學畢業,從加拿大畢業歸來,幾經輾轉——做過編劇、進過劇團、也任主持,在娛樂圈四處打轉,只希望鑽進演員的路上。

繞的路不算少,掙的錢不夠多,演員夢仍是遠。

做演員難、爭角色難,好不容易爭到了正劇的角色,演哈姆雷特。

他一演,友人們鬨堂大笑,等笑聲停了再演,又一次鬨堂大笑。

後來他在香港電臺做助理編導,面前複印機嗚嗚嗡嗡吐著紙張,機器運作的聲音猶如光陰的刻刀。

他複印著上司葉潔馨交給的材料,悲從中來,突然間淚下如雨,哭了好一會兒。

「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呢?」黃子華心想。

直到30歲的時候,黃子華認命了。

他的心熬不過連日累加的苦悶,與飛速疾馳的時間,他沮喪且清醒地意識到,夢該醒了。

即使萬般不願,似乎也只能認命,去做金融、地產之類,也許還能在人生裡尋條不錯的出路。

可是,一想到放棄,黃子華仍心如刀絞,無論如何也不想留下落荒而逃的結果,想起上司葉潔馨給過的建議,打算以「stand-up comedy」的形式做一個告別演出。

於是,伏案九個月,他將這一路的跌倒和辛酸,寫成大約時常一個半小時的《娛樂圈血肉史》。

再见,黄子华

黃子華與兩位好友一起想了一整晚,憋出「棟篤笑」的翻譯。香港導演許冠文形容他這是「自殺式行為」,之前香港沒人做過這樣的本土化改造,他要獨自用粵語在舞臺上講上將近2小時。

當時香港商業電臺老闆俞琤給他建議,譯為「是但噏」(音基本與stand-u一致,「是但」意為隨便,「噏」意為胡亂說),黃子華雖然很喜歡,可惜當時宣傳物料已經印製完畢,無法修改。

如此陰差陽錯,由黃子華翻譯出的「棟篤笑」三個字,因此得以保留。

黃子華與好友奔走四處,才「挖」出香港文化中心一間僅容300多人的小劇場,自己投進幾萬塊,來做這場告別演出。

8月30日演出當晚,場內三分之一來自好友和好友的好友,剩下的觀眾,好友之一林祖輝的形容是「實在不知是何方神聖」。

那時的黃子華眼睛很圓,裝滿了年輕氣盛的掘和勇,倒是和他話題中的李小龍有一絲絲相似。

再见,黄子华

1990年《娛樂圈血肉史》加場表演

命運猝不及防傳來回響,觀眾鼓掌到手痛。黃子華的「棟篤笑」成功了,這場把自己的辛酸調侃個遍的《娛樂圈血肉史》,成功了。

朋友們見狀,熱火朝天地籌備起加場演出,把場地從文化中心劇場換到了香港伊利沙伯體育館,門票十分搶手,他一再加場、一再再加場,一直加到了次年,接著他推出第二期的棟篤笑。

意料之內,也意料之外,黃子華「用了半條命做出來的」(黃子華語)棟篤笑怎麼會不成功,但誰也沒能料到,竟然會這麼成功。

黃子華先生棟篤在舞臺中央,看著座下的觀眾們,心中升起劫後餘生的慶幸。

02 路途

黃子華先生說,「當年做棟篤笑的時候是隻打算做一次,它成功的不得之了。你說人是多幼稚,如果一件事有些鼓勵,就能做下去。」

當時的黃子華先生看起來就彷彿得了命運垂涎的幸運兒。

後來黃子華先生把第一次演出的劇本《娛樂圈血肉史》出書,邀請舊日好友香港作家黃碧雲為他寫序。

黃碧雲題為《一個殘酷的笑話演員》,用了三個詞來形容盛名背後的黃子華先生:

frustrated、倉倉惶惶、惶恐終日。

無論原先如何打算,黃子華先生起碼擁有了留下來的契機與理由。但他惶恐的是,不知臺下的掌聲會響多久。

單人棟篤笑做了幾年,黃子華受中國傳統相聲雙人表演的啟發,找來合作過的演員張達明同他一起做「棟篤笑雙打」之《玩無可玩》。

再见,黄子华

1995年,棟篤笑雙打之玩無可玩

如同當年棟篤笑的意外走俏,「棟篤笑雙打」也出人意料的讓張達明一炮而紅,風頭甚至蓋過黃子華。

香港無線電視臺tvb也向張達明伸出了橄欖枝,邀請他主演電視劇《狀王宋世傑》。

風聲四起,一時間四處都在唱衰黃子華先生。他在回憶的時候說,自己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思考「完了」是什麼樣的感覺。

「完了」最終沒有到來,他與棟篤笑仍是天作之合。即使偶而有些波折,也未撼動他中流砥柱的地位。

電視劇《狀王宋世傑》拍到第二部,總算也輪到他。原本應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但實在令人哭笑皆不得的是,電視臺邀請黃子華飾演的是劇中的反面人物:賴皮三。

再见,黄子华

1999年電視劇《狀王宋世傑II》,黃子華(右上)飾賴三,張達明(左上)飾宋世傑

黃子華先生的演員事業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陷入膠著。

電視劇《男親女愛》口碑收視雙豐收(創下tvb史上最高收視50點紀錄),拿下了當年的「最佳劇集」和「最佳女主角」,唯獨陰差陽錯讓他與視帝擦肩而過(當年的視帝是《洗冤錄》男主角歐陽震華)。

再见,黄子华

2000年《男親女愛》黃子華飾餘樂天,電視劇長達100集,收視平均達百分之48,沒有小數點

沒過多久,內地導演成浩來找他拍電視劇《非常公民》,講「溥儀和他的五個女人」的故事,女主演有蔣雯麗、秦海璐。

導演跟他說,「你的臉生來就是拍悲劇的」,他的角色是溥儀。

再见,黄子华

2002年,30集電視連續劇《非常公民》,黃子華飾溥儀,豆瓣評分8.6

黃子華十分珍惜,一個月拼命瘦下二十多斤,在內地電視劇裡留下了他為數不多,但不容錯過的悲劇形象。然而,這部劇也沒有帶來想象中的反響。

他自編、自導(與鄺文偉合導)、自演的電影《一蚊雞保鏢》上映後,讓他得償所願「死在自己手上」。

但有片拍就不算沒起色。

演員黃子華先生將自己與「影帝」之間多年來苦苦追尋、愛而不得的緣分歸因於「唔夠靚仔」(不夠帥)。

這是許多年前沒戲可拍時別人給他的答案。而今,同謝霆鋒、吳彥祖等人一樣,兩次選入香港某論壇「男神榜冠軍」的他,也許再也不會聽到這樣的評價。

彼時,找遍所有失敗的原因,最終只能歸因於此的黃子華先生,失落、無奈、煎熬,可即使接受了這結果,仍是「死都不肯走」(黃子華語)。

03 起點

黃子華做粵語棟篤笑做了28年,五年時「差點」被取代,十年時「差點」江郎才盡,二十年時做《娛樂圈血肉史II》,單槍匹馬站在紅磡的舞臺上,驅散質疑的濃煙。

在此期間,做過各類棟篤笑的人不少。

林海峰的《是但噏踎低噴飯》(瞎扯到你蹲下噴飯,其實「踎低噴飯」是巨蟒劇團Monty Python的音譯,有向其致敬之意),張達明、吳君如《兩篤笑》,詹瑞文的「形體棟篤笑」,以及大陸的「海派清口」等,雖是各顯神通,但說起棟篤笑,首先想到的,仍是黃子華。

黃子華先生本人,不止一兩次說起創作過程的漫長、痛苦、枯燥。

沒有圍成一張桌來集思廣益的劇本創意團隊,也沒有其他的助演嘉賓,更不曾上網複製口水段子,掌聲背後的一切由他獨自咀嚼吞嚥,長達半生。

直到他完整地和棟篤笑三個字捆綁在一起。

是,從告別演出,做成了香港文化的棟篤笑,在現場面對萬千眼耳口鼻的,只有黃子華一人。

多人舞臺他也並非沒有嘗試,但都似曇花一現,總是很難長久。

再见,黄子华

黃子華、張達明、吳鎮宇三人一起做「鬚根show」,鬚根意為胡茬。「鬚根show」共做了兩期,分別在1998年和2000年

黃子華棟篤笑發展的速度,有種不合時宜的緩慢。

這些年來,他談過自己的卑微困頓,談過家庭和兩性關係,談過失業潮,議過政事,論過經濟,即使是03年非典席捲香港,到場觀眾個個蒙著口罩,竟仍是將場館坐得滿滿當當——他成為了那年愁雲慘霧籠罩的香港,唯一的一瓶清新劑和強心針。

為什麼在香港,人人都愛黃子華?因為他是香港人心目中理想的形象:

聰明、理智,彷彿無所不能。更重要的是,他不做作,他解構了香港社會中的諸多問題,並以近乎殘忍的方式戳破真相。

讓人大笑之餘,讓你內心有種隱隱不安

再见,黄子华

1. 老闆畀份人工你,一半係畀你做嘢嘅,一半係畀你受氣嘅!

老闆給工資你,一半是讓你工作,一半是讓你受氣!

2. 人類嘅終極理想都係不勞而獲,你呢種態度呢,係一個好正常人嘅態度嚟㗎!

人類的終極理想都是不勞而獲,你這種態度呢,是一個好正常人的態度!

3. 我有一份工,叫做陰功。

*陰功在粵語裡是很慘的意思。

4.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If I try so hard, I will die after worst.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英文翻譯原來是這樣的。

5. 每一個上司都是沒有才幹的,不然就不用有下屬了。

6. 我覺得講得出『我好鍾意返工』呢句說話既人,一定係鬼上身。

我覺得講得出「我很喜歡上班」這句話的人,一定是鬼上身了。

7. 啲老闆成日話啲員工做嘢都唔攞個心出嚟,激死人……啲員工就成日話老闆都唔攞嚿金出嚟,洗死人!

那些老闆整天說員工做事不用心,氣死人了……那些員工整天說老闆都不出錢,累死人(心和金粵語裡同韻)

8. 辦公室精英4大入職要求:HEA做、假度、虛應、陪笑。

HEA=怠工

9. 錯就要認,要對方認。

做就要人,讓對方認。

10. 搵食啫,犯法呀?

混日子而已,犯你家的法了嗎?

——網傳的黃子華經典語錄

在始終盈利的情況下,黃子華的棟篤笑走出香港用了9年,走進紅磡用了20年,每新一期棟篤笑出市平均耗時2年,沒有變成電視綜藝,沒有變成普通話表演,也沒有捨棄過價值傳遞的內核。

再见,黄子华

2014年至2015年《唔黐線唔正常》場次表,截圖自百度百科,第一行中「香港體育館」指的是香港紅磡體育館,在此連開11場

黃子華先生用他的巧思、諷刺、自嘲,思考人生的困境與時局的荒唐,戲謔起難以消化的痛苦,惹得鬨堂大笑,讓人釋然,富於哲思,啟迪視角。

言語之下的哲理思想,則留給聽者在表演以外的生活中自行覓得。

黃碧雲寫她看黃子華的表演「像去看鬥獸——驚心動魄的殘酷,難得是眾人都笑得出。」

2003年,香港遭遇非典與經濟危機,在那次滿場觀眾蒙著口罩的棟篤笑裡,他從失業講到自殺,從政首談及輿論環境,話題無一不令人心驚。

再见,黄子华

2003年非典時期棟篤笑《冇炭用》(沒炭用)在伊利沙伯體育館開講

他當然也是身在時局變化中的人。但無論他的境遇如何,似乎總能與這座城市的群眾保持共情,體會到他人所想、他人所困,再親切地和盤托出自己的思辨,笑點環環相扣,主題深入淺出。

上一次2014年的《唔黐線唔正常》(不神經不正常)世界巡迴後,久久喚出本場「收咪」之作,卻聽聞只在香港舉辦,不設巡迴。

造夢黃金時代之後,香港娛樂圈北上之人不少,黃子華先生也曾嘗試延展棟篤笑的影響,但最後仍決定在起點劃上句號。

棟篤笑若想在短時間創造更大的影響力,語言是第一道關。但也正因為黃子華棟篤笑粵語的純粹性,現已有人在做關於棟篤笑在保護粵語語種方面的研究。

伴隨成長的記憶前赴後繼沒入粗糙的沙粒之中,令人唏噓不止,時潮仍未停歇。

在新時代真正將一切覆蓋之前,人們談起香港,依然記得在太平山下的方寸之地,出現過眾多優秀的電影、優秀的導演、優秀的演員,還有一位能讓人笑著哭出來,也哭著笑起來的黃子華先生。

在他人生追夢那漫長的挫折與堅持裡,後來終於拿到「視帝」,也破解了電影「票房毒藥」的稱號(2018年《棟篤神探》在香港票房衝破4000萬),話劇同樣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再见,黄子华

2013年《My 盛 Lady》黃子華獲得最佳男演員,沒有抱希望的他甚至沒到現場,電話得知之時他十分錯愕地問到:「有幾個視帝呀?」

不知回想往事,是否能感到心滿意足。

2010年新週刊採訪黃子華先生時,他曾這樣告訴記者:

「這個世界,無論是殘酷的,還是快樂的,它都是荒謬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覺得這個世界是荒謬的,我就不會再做了。」

雖然這句話並不能逆推,但仍希望獨自在風雨中棟篤二十八載的黃子華先生,無需再倉倉惶惶、不可終日。

再见,黄子华再见,黄子华
再见,黄子华

內容及商務合作請聯繫:

[email protected]

▼ 點擊【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