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1 平生书事已成痴

平生书事已成痴

书之爱自儿时起。儿时老屋有一阁楼,贮藏什物可以隔潮。逢年过节的糖糖果果,日常的茶叶笋干,大都存放于此。小时嘴馋,经常缘木梯爬上,寻找好吃的,无意中发现一木制小箱箧,打开一看,满是旧书。和我们当时在学的小学课本不一样,有插图的居多,也有厚厚的没有插图全是文字的。

后来才知道是家父开蒙和读小学和初级中学的课本,还有几本小说。印象中有《龙文鞭影》、《民国小学课本》和《铁道游击队》。因为前两种书有插图,经常偷拿下来和同村不认识字的大辈、发小分享,最终不知去向;《铁道游击队》被一个认识字的邻居家的亲戚借去再也没有还回来。自此知道,所谓书,不仅仅是上学的课本,还有其他类的图书。

后来,迷上了小人书。为了买小人书,还三番五次掏过爸爸口袋里三分五分的钱。在家境艰难的日子里,三分五分,来之多么不易!现在想来,惭愧之至!

掏爸爸口袋时,也有意外之喜。爸爸的大钱毛票总是齐整地夹在工作笔记本里,毛票不敢动,笔记本还是敢翻翻的。经常看见爸爸抄录的毛主席诗词和讲话语录什么的,我也就照葫芦画瓢抄在自己的本子上,胡乱地背诵,囫囵吞枣地记熟。就这样,课堂内课堂外都读着毛主席的书,也算快乐地度过了我的总角垂髫花季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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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后,我们的八十年代到了!我们终于知道,不仅有毛主席的书,还有很多人写的书!对于一个乡村孩子的我来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书的启蒙时期!

喜欢书,从这一刻开始。在王德夫老师陋室里看见满榻的竖排繁体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那是我对中国浩瀚古籍的第一声惊奇!听文翔兄彻夜畅谈《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是我对外国文学名著第一次的心动。在人人赶着高考拼命运的那些岁月里,我读过巴金的《家》、《寒夜》,读过红色经典《红岩》,读过《红楼梦》,读过《三国演义》,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读过斯汤达的《红与黑》,读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读过莫泊桑的《一生》……

文翔兄还介绍过《傅雷家书》《傅雷谈音乐》和《拉奥孔》。还说,莫扎特的音乐不像他的人生。当时不理解,后来,为此听过很多次莫扎特的乐曲,读过若干有关莫扎特的传记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一本《傅雷家书》翻烂了,为此,摘抄了一大本笔记!可惜,1991年洪水浸没宿舍书架最底层,这本读书笔记也在其列!好在文翔兄赠我的《拉奥孔》跟随我一路南行,至今还珍藏在我书架中!

如果说大学有预科的话,那么,我的高中所有不平常的岁月就是这个美丽的铺垫。不同的是,高中,井底之蛙,买一本读一本,借一本读一本,乱读;大学,天外有天,买两本读一本,借三本读一本,其他随便翻翻,看看前言后记,然后束之枕下榻后不读了!

但书不能不买!特别是在那个西方各种文化思潮不断冲击着你的阅读视野时,谁都会买几本书,谁都会读几本书。床上抽屉里有几本西方哲学美学文学书不仅仅是需要,更是一种时髦一种风雅。而我买书多是因为我喜欢,即便不读,为心仪,也得买上几本,想和徳夫先生一样,满榻是书,心满意足,总觉得将来有的是时间读书。

父亲每月给二十元生活费加上补助十三元五角,在当时学生生活中不算低了!因为喜欢买书,每月也捉襟见肘。记得大学有次暑假,想买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唐宋词鉴赏词典》,问妈妈讨钱,妈妈将刚卖毛竹的十三元五角给我成就了买此书的愿望,为此事曾撰文忏悔半生!就这样,省吃俭用,在不断的懊悔忏悔中,大学四年下来,竟然积累了一架子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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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书在增多,读书并没有因此而加多,知识学问也没有多少长进。买书者不读书,这话不完全对,但有一定的道理。渐渐地,藏书多于所读之书,如同不喝酒者藏酒于柜窖,自得一种乐趣,是谓嗜书!

北大研修时,逛的最多是琉璃厂,书旧而贵买不起,徒有羡书之情;买的最多的是周末海淀的各种旧书摊,打折便宜消费的起。印象最深的是万圣书园,走进书店,地毯无声,音乐低回,杌坐案伏,书页啐语,读买随兴,任时光流淌,心旷神怡。九十年代的北京,这样的书店还是凤毛麟角,曾经梦想有朝一日我也开这样一个书店!

就这样,北大一年研修,学问没有长进多少,书倒邮回来十几包!这十几包书里有几本书特别珍贵:北大德国文学教授孙坤荣先生临行之前课上赠送的奥维德《变形记》,法国文学教授葛雷先生家庭小聚时题赠的自译《白色的睡莲——马拉美散文选》,拉美文学教授赵振江先生从云南出版社千里迢迢带回的全译本《百年孤独》。

写到这里,自然想起北大同宿舍的二哥,现在深圳大学国学院教授王立新先生,当年我俩可谓志同道合。花生小酒,淡茶纸烟,葱味面条,夜半廊下,论道谈书。有一次,王大教授不知道从哪里背回几麻袋中华书局版二十五史,让我羡慕不已,二十多年来,耿耿在心,不知现在书还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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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嗜书而买书不能算嗜书的境界,为嗜书而开书店卖书也许才算得上是更高的嗜书境界!我想万圣书园也许就是其中一个。于是,东施效颦,在人人下海的岁月里,我也开过一个小小的书店,甚至,也有一份万圣书园的梦想。卖书不赚钱,倒积攒了一书房的书!

有位老人,看我书店品味高,送来很多民国时期的旧书寄卖,有人翻没有人买,照顾到老人的面子,最后,本人照单全收。他以为这些书好卖,邀我到他府上挑选,进了他书房,我目瞪口呆,满书房的旧书,基本上是民国时期的!不敢挑选,因为没有人买啊!不敢收购,实在没有那么多本钱!只好介绍给北京的一家旧书店和他联系。据老人说,五十元一本,给北京的旧书店全拿走了,老人高兴得不得了!现在他那些书有的都千儿八百一本了!可惜啊可惜!

南来深圳,人来了,家还没有搬,小偷就已经知道了,光顾寒舍,啥也不要,偏偏拿走的是书!记得其中就有一套大陆首版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民国涵芬楼影印线装《文心雕龙》和上海三联版《海子诗全编》。我怀疑,这小偷也许是素质很高的熟人吧!在深圳稳定下来就开始搬家。搬家其实是搬书!半车皮的家,除了一方二十寸彩电和一台双门冰箱,其他全是书了,搬来拆包整理花了好几个不眠之夜!

到了深圳又搬了好几次家。俗话说,搬家穷,而书一本也没有舍得扔。不仅没有扔,还不停购买!为此,爱人怨言不少,却也没有阻止,所谓怨而不伤乃为贤惠!记得《沈从文全集》第一版刚上市时,想买,三千五百元!太贵!跑了几次深圳购书中心(现在已经歇业),和经理商量先私自买下了前面小说散文部分。因为单是后面几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就要两千元!再买,家里揭不开锅了!过了几个月还是爱人赞助买下了,可谓嗜书成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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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买书基本上依靠网络了。网络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买书、还可以卖书!买书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只有品相不好或残缺不全的书才卖。有一套民国版的《胡适文存》,只剩下1、2、4三本,上面有北大哲学教授汤用彤的题语和补抄的胡适的一首现代诗,估计是伊的藏书,因品相不好又残缺,在网上卖了!至今想来,后悔不已。网上买书还可以拍买,真正古籍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也曾参拍,高价买过几套心仪的好书!

买书,有时不是买一本可以阅读的书,是买一本书的历史,是买它的过去和现在,甚至未来。所以,代代相传,收藏不绝,收藏家亦不绝。我之嗜书,首在阅读,继而爱好,以致嗜书如命,号之“嗜书人家”,收藏却谈不上。因为喜欢阅读《世说新语》,就累积了各种影印或笺注版本的《世说新语》;因为喜欢陶渊明,就找来各种各样有关陶渊明的资料;因为喜欢阅读《陶庵梦忆》,就搜集了各种版本的和其有关的张岱的诗文集子;因为喜欢《红楼梦》,就收藏了很多和其名称不一的影印本……为此,我的上司深圳书法篆刻家贺忠先生从东北出差飞行几千里有心带回一本含有《红楼梦》书跋的《古代小说续书序跋释论》以示鼓励,扉页上的题赠篆痕粲然墨色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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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电子书籍盛行,买纸质书的人越来越少。卖书的人贱卖书,有时还无人问津。网上网下,每每遇到好书贱卖,纵有复本,也买之一快!怕她流入不良人家遭罪,送给同嗜者岂不是美事一桩?以致于复本三五亦不嫌多!

最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很多现当代名家学者的藏书由于各种原因散落一网。除了前面提过的北大教授汤用彤先生的藏书,最近我还看见北大古代史,古文字学家张政烺先生的藏书在网上售卖。之前,我还收过一套四库备要版的《山海经》,上面竟然有梅兰芳的藏书章子,不知真假。还有一套涵芬楼影印的《唐文粹》,“无相菴藏书”,是文学家翻译家施蛰存先生藏书无疑!大家作古,藏书似落叶飘零四方,是幸还是不幸?无从得知!突然想起《陶庵梦忆》中的一篇,名为《三世藏书》,其文短,摘录如此: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藏书有继承者,是为家族幸事!藏书之失,流入读书人手,亦非书之不幸,恰如遗妾改嫁了个好人家。改朝换代,兵燹刀戈,日裂吹烟,甲内挡箭,实在是书之大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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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独坐书房,车流声息,朗月半窗,或雨注一帘。每每遐思,这些买来的,淘来的,读过的,没有读过的,有故事的,没有故事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书,他们的将来会流入何家?他们将魂归何处?书之前身今世来生,思之怅然泣下!抚之爱之,清风翻页,情语书话。书的前身怎样,已成过往,现来我家,即是缘分。不问将来,只求现在给我心仪的书安个家,我愿意是,永远的嗜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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