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薛冰:南京秦淮河的歷史變遷

薛冰:南京秦淮河的歷史變遷

桃葉渡/也無曳攝

秦淮河與南京二千五百年建城史息息相關,一條河從東到西貫穿南京,孕育了南京的文明。每每提起,總讓人有“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的困惑。本文從一個小景點——桃葉渡,帶您慢慢聊。

十里秦淮從東水關入城,流經的第一個景點,就是桃葉渡。秦淮兩岸的六朝勝蹟,朱雀橋、邀笛步、驃騎航、麾扇渡、汝南亭、竹格渚,都已泯滅無跡,現在還能看到的,除了面目全非的烏衣巷,也只有一個桃葉渡。

名聞遐邇的桃葉渡

桃葉渡有此幸運,多半是因為王獻之的《桃葉歌》:①“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最後一句,也作“我自來迎接”。但《樂府詩集》中所收的《桃葉歌》另有三首:

②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採我。

③桃葉復桃葉,桃葉(或作“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或作“纏綿”)。

④桃葉復桃葉,渡江不待櫓。風波了無常,沒命江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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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畫《桃渡尋詩》

有人分析,這四首詩歌中,一、三兩首是王獻之的口吻,二、四兩首則是桃葉的口吻,讀起來有一種唱和的韻味。“渡江不用楫”“渡江不待櫓”的意思,是說江上風急,無須用(或無從用)楫、櫓,巧用帆檣藉助風力便可渡過。“但渡無所苦”,自是岸上的王獻之在寬慰船上的桃葉。而作桃葉口吻的“風波了無常,沒命江南渡”,一樣是說風波,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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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畫《秦淮放舟》

自此之後,桃葉渡被歷代詩人吟詠不絕。然而原本至關緊要的“風波”二字,卻漸漸淡出,化為桃紅柳綠的“渡頭春水”。這也難怪,今人身臨其境,沿河兩岸的風光另做別論,首先入眼的便是水面狹窄,不過一二十米,實在想象不出如何興風作浪。然而六朝時的秦淮河,確曾是一條波濤洶湧、風波無常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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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葉橋/今又逢春攝

史前時期的秦淮河

在《南京城市規劃志》中,可以看到一幅“史前時期古河道位置示意圖”,距今兩三萬年前,南京地區水域的分佈遠遠大於現代。長江東岸大致在今天的外秦淮河一線。秦淮河寬達數百米,由東南而來,在城南武定門節制閘一帶入城,一支西行,在鳳台山與石頭山(今清涼山)之間與長江相通;一支則經淮青橋、浮橋一線北行,浩浩蕩蕩穿過南京城區,從雞籠山和覆舟山之間的埡口穿出,折向西北,由今金川河下游一線,在獅子山東側進入長江。也就是說,當時玄武湖(古桑泊)與金川河都是秦淮河入江水道的一部分。其間的山丘岡地,猶如水中的小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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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古河道位置示意圖”,是1983年進行地質鑽探,以發現埋藏在地表之下的秦淮河古河道為依據繪製的。而北行的秦淮河古河道,大約在三千多年前才消失。


直到六朝時期,長江的入海口還近在京口(今鎮江)、廣陵(今揚州)一線。西漢枚乘在《七發》中描寫廣陵潮,


“蹈壁衝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湧雲亂。蕩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崩壞陂池”


雖出於文學語言,並不是憑空虛構。而在史前時期,長江的入海口肯定離南京更近,南京的一片汪洋,也就可想而知。


當然,這裡提到的所有地名,那時都不存在,只是為了敘述的方便,借用了後世的地名。秦淮河初稱“龍藏浦”“淮”“淮水”“小江”,

直到唐代,才始見“秦淮”之名,這裡也就統稱為秦淮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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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石齋畫報》裡的秦淮河


此後,隨著長江入海口東移、南京地區水位降低,水面逐漸收窄,河水沖積形成的陸地漸漸擴大

。距今三千多年前,秦淮河主流在雞籠山、覆舟山一線被阻斷,山南河道消失,山北形成玄武湖和金川河流域。鳳台山與石頭山之間的莫愁湖一帶,遂成為秦淮河的入江口,而當時莫愁湖也還是長江的一部分。此後南京地區水系以清涼山、五臺山、鼓樓一線為分水嶺,形成南部的秦淮河水系和北部的金川河水系。


現在的老城南部,水西門、新街口、浮橋、逸仙橋、瑞金新村、通濟門一線以南,被稱為秦淮河河谷平原。元孔齊《至正直記》卷四載:


“嘗聞金陵城中人,有於延祐間掘井,深及數丈,遇巨木阻泉,復廣掘,木之兩頭處不得見,遂鑿斷出之,長二三丈,高廣數尺,磨洗認之,乃香楠也。此地豈非萬餘載耶,乃有是木,意當時必江水也。俗所謂海變桑田,容有是乎。”


孔齊的推測居然大致符合南京的地理變遷。清甘熙《白下瑣言》卷三中說:


“金陵地勢,北高而南卑,取黃土者皆在永慶寺、五臺山一帶。城南土色皆黑,黃者絕少。予家穿井,下及三丈,猶見磚石,知前代為平地,日積月累,久而至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豈虛語哉。


《縣誌》亦云:貢院旁掘地數丈,猶見瓶盂之屬。”這也是夫子廟到甘熙故居一帶,確屬河道淤積而成的一種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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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甘熙沒想到是磚石瓶盂沉於數丈深的河底,誤以為河底是前代的平地。而城市北部,大方巷、薩家灣、儀鳳門一線以北,許府巷、紫竹林、四平路一線以南,被稱為金川河河谷平原。按照美國城市學家劉易斯·芒福德的理論,城市首先出現在大河流域,是一個世界性的規律。古城南京誕生於秦淮河與長江的交匯處,正符合這一規律。即此而言,秦淮河被譽為南京的母親河,當之無愧。

越城、金陵邑與秦淮河

春秋戰國時期,吳楚相爭,吳越爭霸,是江南地區早期發展史中的重要事件。曾經王霸天下的吳國,終因窮兵黷武,在周元王三年(前473)被複興的越國所滅。吳國的領土都成了越國的疆域,而南京地區則成了越國與西方楚國、北方齊國對峙的前鋒。周元王四年(前472),雄心勃勃的越國,在秦淮河南岸建造越城,被認為南京建城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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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拍南京外秦淮河水利風景區/開心修羅攝

越國人沒有繼續向秦淮河北岸推進,是因為當時秦淮河過於寬闊,河北岸幾無人煙,又難以與南岸相呼應,缺少開拓的價值。一百多年後,周顯王三十六年(前333),因為越軍攻楚,楚威王趁機興兵伐越,殺了越王無疆,一直打到浙江(今錢塘江)北岸。戰後,楚軍在南京石頭山上設置金陵邑,同樣是作為楚國的前沿軍事據點,以顯示對新佔有土地的控制。而金陵邑擇址石頭山,一方面是楚國水軍沿長江往來,石頭山下的天然良港便於交通;一方面,石頭山恰又是北岸距秦淮河最近的制高點。楚軍沒有越過秦淮河深入內陸,卻對石頭山下游到棲霞山的沿江一線,做了一定程度的開發。這一帶在新石器時代即為原始村落較為集中的地區,又得水運交通的便利,軍隊的往來與駐紮,對於農產、商貿和運輸的發展都有一定的促進。所以後來秦始皇會在此立江乘縣。

由此可見,越國和楚國,都是把寬闊的秦淮河作為前方自然屏障。越城和金陵邑的選址,都不是拍腦袋突發奇想的結果,這看似孤立的兩個點,其實都與秦淮河密切相關,是基於當時地理形勢和軍事需要作出的明智選擇。

秦淮河之名始於唐代

秦淮河的得名,是因為秦始皇第五次東巡,經過南京地區的傳說。唐代以前,史籍未見“秦淮”之名。玄宗開元十五年(727)前後徐堅等撰《初學記》卷六,始見秦淮:


“孫盛《晉陽秋》曰:‘秦始皇東巡,望氣者雲,五百年後,金陵有天子氣,於是始皇於方山掘流,西入江,亦曰淮。’今在潤州江寧縣,土俗亦號曰秦淮。”


可知秦淮這個名字,是民間先叫起來的,後來被訪舊懷古的文人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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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夜景

天寶九年(750)李白作《留別金陵諸公》,有“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的詩句;至德元年(756)許嵩撰寫的《建康實錄》中,則稱“至今呼為秦淮”,可見其時“秦淮”之名已流佈有年。半個世紀後,杜牧寫下了名作《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隨著這首詩膾炙人口,秦淮之名也就不脛而走。

六朝秦淮波濤洶湧

《桃葉歌》中,一再寫到“渡江”,就是因為水面寬闊的秦淮河,當時常被人稱為“小江”。如《三國志·張紘傳》裴松之注中,引用了《獻帝春秋》的一段文字:


“劉備至京,謂孫權曰:‘吳去此數百里,即有警急,赴救為難。將軍無意屯京乎?’權曰:‘秣陵有小江百餘里,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軍,當移居之。’”


這長達百餘里、可以通航大船的小江,說的便是秦淮河。相對於習稱大江的長江,它自然只能算小江。據現代測量,秦淮河從源頭溧水與句容起算,經江寧方山合流,北行到南京城東,在七橋甕一帶折而向西入城,再出城匯入長江,全長約一百一十公里。但孫權當年不可能作精確測量,也未必追溯源頭,“百餘里”只是個概數。《太平御覽》卷六十五引顧野王《輿地志》說淮水“懸流三百許裡”,可見

南朝梁時對秦淮河的瞭解已經準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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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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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漁唱

東晉時期,朱雀橋的位置在中華門東面長樂渡一帶,當今信府河中段,通大油坊巷。而桃葉渡接近秦淮河與青溪的交匯處。需要說明的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桃葉渡,秦淮河水是沿著城牆北行至東水關進城的。但是在南唐建金陵城之前,從東面浩浩蕩蕩而來的秦淮河水,自然沒有城牆約束,應該是在赤石磯北端、白鷺洲公園一帶即進入城區。換個角度說,從武定門節制閘到淮青橋一帶都是水面,白鷺洲公園正是古代秦淮河河道的遺存。直到明代晚期,桃葉渡旁尚有柳浪湖,白鷺洲公園以西與夫子廟前秦淮河之間,仍是一片沼澤。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園內湖水東邊仍直抵城牆根,城外就是從東而來的秦淮河。


而且六朝時長江入海口離南京不遠,颱風海嘯,海水沿長江倒灌,常使秦淮河氾濫成災。就連東吳的皇宮,也還不能完全避免水災的威脅。《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二《災祥》中記載六朝大水、濤水共十次。由此可知,桃葉渡出現波濤風浪,翻船溺人,並不奇怪,桃葉才會有“風波了無常,沒命江南渡”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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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四十八景》之秦淮漁唱, 在秦淮河上聆聽漁歌。

六朝秦淮河面寬逾百米,也已被近年的考古發現所證實。2010年春,南京市博物館考古部在老城南顏料坊地塊的考古中,發現了秦淮河岸邊一處古碼頭駁岸遺址,可以清晰地看出六朝至南唐的碼頭變遷狀況。加之南宋周應合《景定建康志》卷十六記載,南宋乾道五年(1169)建康府留守史正志重修鎮淮橋和飲虹橋,修鎮淮橋時,建康府觀察推官丘崇作《記》,說到兩橋的長度和寬度:

“因民所欲,為作而新之,率增其舊四之一。鎮淮長十有六丈,為二亭其南,屬民以詔令;飲虹長十有三丈,加屋焉,凡十有六楹,而並廣三十有六尺。”

宋代一尺約合三十一釐米,十六丈約合五十米,十三丈約合四十米。但是新建二橋“率增其舊四之一”,都比舊橋長了四分之一,由此可以知道,北宋時期的河道寬度要較此更窄。也就可以斷定,正是北宋年間,南京處於一個嚴重枯水的時期,導致秦淮河水面大幅收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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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四十八景》之桃渡臨流。夫子廟利涉橋畔古桃葉渡,相傳是東晉王獻之妾桃葉渡秦淮處

北宋以後水枯河窄

南唐建金陵城時,秦淮河兩岸居民已相當密集。而城牆的建造,使得城市空間有了明確的限制,所以到北宋時期,因枯水空出的河岸,很快被居民佔據利用。《宋史·河渠志》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乾道五年,建康守臣張孝祥言:‘秦淮之水流入府城,別為兩派,正河自鎮淮新橋直注大江;其為青溪,自天津橋出柵寨門,亦入於江。緣柵寨門地近為有力者所得,遂築斷青溪水口,創為花圃,每水流暴至,則泛溢浸蕩,城內居民,尤被其苦。若訪古而求,使青溪直達大江,則建康永無水患矣。’既而汪澈奏,於西園依異時河道開浚,使水通柵寨門入,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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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孝祥認為秦淮河發生水患的原因,一是南宋初年,為加強防禦,將上水門和下水門砌窄;二就是“居民填築河岸,添造屋宇”;三是秦淮河水入上水門之前,有一支分流為東面和南面的城濠,至城西南角入江,現“一半淤塞為水田”,肯定也是在水位較低時被居民圍河造田了。他打算拆除河岸建房,毀田還河,恢復舊時的水道。但汪澈認為,“水門窄、居民侵築”都不是水患的根本原因,他的意見是水門不動,民房不拆,只需清除河道淤積,保證水流通暢,就可以解決問題。

這位汪澈,在隆興二年(1164)任建康知府,是張孝祥的前任。張孝祥關心民間疾苦,但對於處理水患,顯然不及汪澈,所以宋孝宗兩次都接受了汪澈的建議。汪澈在任時應該就已看到了這些問題,而且瞭解關鍵所在,可能當初問題還不那麼嚴重,遂未及時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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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年間的秦淮河房

居民在空出的河岸上建房,一方面要解決斜坡上的地基平整問題,一方面也要防備河中水位再次升高遭淹,所以多在河岸坡地上壘砌地基,以與岸邊地面取平;也有人在坡地上樹立木樁為支柱,在其上建房。這就形成了南京秦淮“河房”的兩種主要建築形式。這兩種河房,都有下達河面的階梯,以便取水用水。南京的“人家盡枕河”是面街背河,與蘇州人家的面河而居不同,就是這個原因。


因為功能需要而產生的河房、河廳,遂成了秦淮河沿岸建築的特色形式。河房前面街後臨水,上下通達,便於與河上的航船互動,正是秦淮畫舫繁華的重要因素。更有沿河人家,得寸進尺,再向水面上修建憑水河廳、水亭、露臺,樁基插入河中,導致河岸的進一步淤窄。如此惡性循環,秦淮河終於失去了當年的壯闊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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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南巡圖》中秦淮河盛況

清代乾隆年間居住在秦淮水亭附近的吳敬梓,寫過這樣一首《桃葉渡》詩:

花霏白板橋,昔人送歸妾。

水照傾城面,柳舒含笑靨。

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

世間重美人,古渡存桃葉。

詩中所言“邀笛”,指王獻之的哥哥王徽之曾在這裡邀名士桓伊吹笛;“麾扇”,晉永嘉元年(307),顧榮麾白羽扇大敗叛將陳敏的地方。這兩個與著名士人有關、屬於大風雅的名跡,都無蹤影可尋了,唯留桃葉渡還被人紀念著。箇中原因,大概是吳敬梓認定為的“世間重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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