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8 山水之間,有書院

南宋慶元二年(1196年),六十七歲的朱熹被彈劾去職。一代大儒,從此在民間講學著述,度過了他人生最後的四年時間。


就是在這一時期,朱熹把他的學習心得寫成了一首詩,廣為傳頌: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題目道是《觀書有感》,然而全文卻不見一個“書”字。不提讀書之事,而談池塘和水源,實則借景喻理,以“源頭活水”的意象,表達新水長流、心智開闊的治學境界。

用具體的自然風物,闡明抽象的讀書道理,頗似佛家偈語,有恍然開悟的意味。

而能夠引發這種開悟的,非書院不可。

山水之間,有書院


山水之間,有書院

勤思的心智與自然的風光,可以默契和鳴。這一點,在書院的園林裡,朱熹是深有體會的。

1167年,朱熹曾千里迢迢,前來與嶽麓書院山長張栻論學。

這是兩位當時處於中國學術文化最前列的大師。書院門前頓時車水馬龍,聽講者絡繹不絕,騎來的馬把書院前的池水都飲幹了。

嶽麓山下,“朱張會講”開了不同學派之間會講之先河,成為中國學術史上的佳話。兩個月時間,兩人住在嶽麓書院的園林裡,朝夕晤談,也常恣遊于山水之間,題景賦詩,辯論學術。在格物致知的大儒眼裡,每一景引發的隻言片語,都可能掀起思想上的風起雲湧。

山水之間,有書院

如果再讓朱張兩位大家挑選一次,恐怕也挑不出比書院更適宜的會講場所了。

書院,就是中國文人建給自己做學問的地方。擇吉地而落,深居桃花源裡,遠離凡俗侵擾。這裡有茂林修竹,幽深林壑,習習清風,潺潺山泉,是文人理想的讀書所在。

山水之間的書院,以獨到的意匠,將教育傳統與園林美學相結合,處處可觀,可賞,可學,可想,可以凝神靜思,可以恣意徜徉。

學者在此閒庭信步,俯仰萬物,思辯哲學。風景與知識,審美與德行,融會貫通的途徑,大抵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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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栻讚歎嶽麓書院有“山川之勝,棟宇之安”,乃會文講習的絕佳之地;朱熹也相信,書院有別於功利的官學,在這裡,美學對於陶冶學者的道德和審美情趣是至關重要的。

賞景、造園與教育,如此在書院裡相得益彰。

朱熹和張栻用實際行動,向我們演示了書院園林的正確使用方式:

學者不僅要在書齋裡讀書,也要與生動而淵博的自然界相處,依靠對生靈的直覺認識來悟道。在山水園林中的徘徊,也是對齋堂靜坐學習的補益。

山水之間,有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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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學與自然,是書院生活裡不可或缺的兩種觀念。

一方面,書院是一個嚴肅的學術研究場所;另一方面,它又要兼顧遊賞休憩,給文人提供自娛和思辯的空間。

在營造上,書院一邊採用中規中矩的格局,履行講學、藏書、祭祀等職能,併合乎著中庸之道與禮制觀念;一邊另闢蹊徑,與周遭山水相融合,創造清幽的園林意趣。

這正是書院園林意匠的可貴之處:嚴謹的教條與自由的思考,在這裡得以巧妙地兼容。

山水之間,有書院

沿著嶽麓書院的中軸線看去,講堂就位於整個書院的核心位置。

然而,有趣的是,就在正襟危坐的講堂中,一副楹聯為我們指引了另一條求學線索:

惟楚有材,於斯為盛;沅生芷草,澧育蘭花。

其實,在二門過廳處還有這樣一副:

地接衡湘,大澤深山龍湖氣;學宗鄒魯,禮門義路聖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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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之下,對聯的上下聯內容毫不相干:一句寫自然萬象,一句寫學術生涯。而以這種方式寫出的對聯,在嶽麓書院竟不在少數。

這些看似奇怪的對聯,其實向我們反覆強調了治學與自然的關係:在書院中,既要讀聖賢書,也要觀四時景,以此達到道德的圓滿。同時也給我們指出了兩條路:取諸典籍與效法自然,兩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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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地接衡湘、學宗鄒魯”一聯,出自清代乾隆至嘉慶年間的山長羅典之手。

一千多年裡,嶽麓書院可考的山長有五十多位,不知名的就更多了。羅典不僅能夠脫穎而出,而且還留下了盛名。

羅典雖是科舉出身,卻反對把學生束縛在科考學業上。他提倡“陶泳天趣,堅定德性”,讓學生到大自然中接受美的陶冶,認為這是造士育才的良法。他早晨起來講解經義,閒暇時就親自率領生徒去看山花,聽田歌。那時羅典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個性卻是絲毫不減,不僅樂於跟學生一起流連園林山水,高興了還手舞足蹈,學生也如痴如醉。

有一位古板的巡撫看不下去了,向嘉慶皇帝告狀,說羅典的教學方法有辱斯文。好在皇帝力保羅典,並批駁那位巡撫:羅典的文章涵意深遠,是你所不能及的,他手舞足蹈正是因為他讀書有所收穫,豈輪得到你指手畫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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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典64歲時出任嶽麓書院山長,本來是辭官回鄉發揮餘熱的,誰知一執掌就是27年。

在羅典的主持下,嶽麓書院秉承著朱熹、張栻的辦學精神,將環境建設和教學活動融合在一起。羅典十分重視美育教育和書院環境的美化,甚至掏出自己的俸祿,增修書院園林,並精心策劃建設了“嶽麓八景”。不僅成為園林典範,也樹立了教學的榜樣。

那一時期,嶽麓書院的學子堪稱“高分高能”,成材率之高,前所未有。羅典自己培養出了陶澍、歐陽厚均、嚴如煜等人才;而在他的影響下,清代“中興將相,十九湖湘”,曾國藩、左宗棠、魏源等風雲人物都是從嶽麓書院走出的學子。

用餘秋雨的話說:“你看整整一個清代,那些需要費腦子的事情,不就被這個山間庭院吞吐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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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之間,有書院

黃永玉先生曾說,他一生上課無數,哪怕四五個小時的課,最多不過擬一個小提綱。但只有一次是例外。為了那次課,他在屋子裡關了五六天,整理出十幾頁的講稿。那是他第一次感到緊張。因為他走上了嶽麓書院的講堂。

嶽麓書院至今仍是人們心目中的學術聖地。素聞“四大書院”,具體為哪四大,歷來說法不一。

唯有嶽麓書院為諸家所公認,受推崇程度可見一斑。

嶽麓書院的講堂,也幾乎成了神壇般的存在。講堂之中兩把靜穆的座椅,似乎至今仍殘存著朱張兩位大家的餘溫,繼續引發我們對書院的審視和思索。

山水之間,有書院

書院有別於官學,是文人學者獨立研究學問之所。

朱熹和張栻都明確反對功利化的教育。朱熹曾嚴厲批評當時的官學,已淪為學生追求功名利祿的地方,這種教育只會“促其嗜利苟得、冒昧無恥之心,殊非國家之所以立學教人之本意也。”因而,他們找到了書院作為理想的施教場所。

到了清代,很多書院淪為科舉的附庸,羅典依然在嶽麓書院撐起了另一番天地,既能指點科考門徑,又重視品格教育,注意傳授真正有學術價值的內容,因而其“門下發名成業者數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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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的核心價值,就在於人格教育,它歷來注重環境對人的影響,也正基於此。

書院利用建築格局和環境氛圍,啟發學生,令其受到潛移默化的薰陶和感染。和諧融洽的師生關係、朝夕相處的論道爭鳴,都是書院教育的感染力所在。同時,在書院園林裡,自然在滋養著人性,審美在健全著人格。

書院山長經常帶領生徒“絕其塵香,存其道氣”,使其“聆清幽之勝,踵明賢之跡,興尚友之思”。豐富的踐履活動,讓教育不侷限於書本和課堂。學生在對自然萬物的感知、對時務的關切中,不斷提高著道德修養和社會責任感。

山水之間,有書院

無論是在自然環境的選擇、人文環境的營造,還是在教育理念、組織管理方面,書院都留下了寶貴的經驗。

當代的教育,在不同程度上忽視了人格教育,出現了片面知識化、商業化的傾向。而傳統書院早已關注了社會的核心問題,那就是以人為中心的教育。對今日的我們而言,仍是振聾發聵的。

山水之間,有書院

歷史上完整存留下來的書院並不多。在衰落的時期,書院也曾失去自己原有的精神,遭遇制度的瓦解。但是,如何讓我們的方塘裡呈現“天光雲影”,去尋找“源頭活水”,卻是永遠不會過時的命題。

那是屬於書院的生命力,也是我們的文脈傳承所繫。


《山水之境》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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