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4 李伯安——艺术家的精神

李伯安——艺术家的精神

“二十世纪杰出的现实主义画家——李伯安作品展”展览现场

今年5月,是李伯安逝世20周年,由河南省委宣传部、河南省文化厅、中国美术家协会、河南省文联、中原出版传媒集团主办,河南省美术馆、河南省美术家协会承办的“二十世纪杰出的现实主义画家——李伯安作品展”于5月9日在河南省美术馆举行了开幕式。展览其实在4月28日即与观众见面,将延续至5月31日。开幕式后还召开了李伯安艺术研讨会。

李伯安1944年出生于洛阳,生前系河南美术出版社副编审、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他的作品寄寓着对中华民族历史命运的深切关怀,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此次展出的作品,时间跨度从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既有其代表作《走出巴颜喀拉》,也有早期创作的“太行系列”,还有一些素描手稿和历史文献,希望可以立体地呈现出李伯安的艺术历程和创作脉络,使他的艺术成就和艺术精神在当下获得更好的理解和传承。

“现实主义”画家

1998年5月2日,时近中午,李伯安已在画案前工作了几个小时。他想离开画室,但在门口倒下了。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一般的说法是,“耗尽心血,累死在画案前”。“累死”,在医学上,不是严谨的说法,但只要站到作品面前,即便对作者全无了解,也能明白这种说法的由来。李伯安的创作,特别是逝世时还未完成的《走出巴颜喀拉》,体现出罕见的生命力量,动人心魄。

但他突然的离世,冻结了他的艺术成就。作品再不能完成,未经润色,只能以残稿示人。他死于54岁,一般说,这是一个艺术家创作的最佳时段。即令再无提高,以同样的方式制作些作品,也不会使人无聊。但在李伯安都不可能。看过他的作品便会明白,他从不满足、停滞。每一个时期,都有不同的特点。

他没有受过系统的美术教育。虽然15岁时陪朋友考试,考入一所美术学校的工艺美术系,但朋友落榜,工艺美术也不是最爱。可已经考中,便不能再考,学不上不行。开始时不快,习画稀松平常。后来觉得不对,便发奋图强,夜以继日地钻研,水平大增。然而他17岁时,学校停办了,简历中只能写上“肄业”两个字。不过他的美术水平已经不错,可以——也不得不——画人像、插图赚钱了。20岁上下,他开始在小学代课。“文革”开始后,画了很多领袖像和宣传画,也随着河南省出版社的编辑深入生活。1969年到了工厂,没做多久徒工,就开始从事宣传工作。其间不时被洛阳市有关单位、河南省出版社、省博物馆等机构借调。1975年,他正式成为一名美术编辑,之后,虽然几经变故,但美术编辑都是他的职业。——无论怎么讲,他都是一名“业余画家”。

李伯安27岁就收现在的中国美协理事陈钰铭为徒,有人追随,但真正出名是在上世纪80年代。那个时期,他画太行山。不画山水,画人。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景物固然重要,但其重要处,在于能烘托人物。先是《太行人》参加河南省美协的比赛获奖。1989年,《日出》参加全国美展获得铜奖,让全国美术界知道“河南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写意人物画家。”有媒体报道他,也有大学邀他去做讲座。

“太行系列”非常优秀。虽然他也画其他题材,比如古人小品,也有实验性较强的作品,但“太行系列”掩盖了其他光芒,让他成为一个“现实主义”画家。此次研讨会上,便有学者指出,说李伯安是“现实主义”画家不准确。他的作品,精神性远超过写实性,虽然不能简单地称之为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但不是传统的、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这种以形写神的倾向,实际贯穿其整个创作生涯,但此时显露还不充分,何况作品是多次去采风写生所得,又是太行山,又是面庞粗糙、神气骄傲的老农民,再加上素描扎实、造型准确的功夫,就不得不说是“现实主义”了。

他此时的画作,整体讲,还是比较传统,或者说,常见的。墨色层次丰富,用大面积的晕染表现衣物和背景。造型和构图考虑素描和透视,人物不多,多置于实景之中,虽然景物往往画得简略。构图也比较单纯。作品的尺寸不算大,特别是和今天的全国美展作品相比。看过蒋兆和等融合中西的人物画家的创作,就能明白其中的传承与沿革。

这些作品虽然很好,但并不惊人。惯看中外展览、古今绘画的人,会赞赏这些作品,而不会赞叹。惊人的,是他之后的创作。只有站在展厅中、作品前,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要在作者逝世20年后,举办展览,研究一个中国美协会员、出版社编辑、“业余画家”的作品,

陈钰铭说,李伯安是一个艺术家。要提倡李伯安精神的话,也一定是一个艺术家的精神,而不是劳模的精神。要提倡的不是“累死在画案前”——这和艺术水平没有必然的联系。李伯安的艺术水平是他的作品奠定的,而不是他的死。

每个家庭都会纪念先人。李伯安的离世,和其他死于心脏病或者脑出血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只能感叹自然的无情和生命的无奈。虽然突然的逝世使他声名大振,引猎奇者和不屑者来看这件“耗尽作者生命”的画作,但这不是这次举办公开展览,共同缅怀他的原因。

站在画作前的人,难免想象作品完成后可能的样子,感慨,扼腕叹息。

追溯黄河源

1988年,李伯安44岁。此时,他便开始酝酿画一部体现黄河文明的作品。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中华文化的源头。黄河的源头又在哪?巴颜喀拉山。他于是借了朋友的相机,一个人深入青海藏区采风。这就是《走出巴颜喀拉》的源头。这件作品,伴随着他此后十年的生活。而此时他已经出现用脑过久会后脑发木的现象。这种颈椎病,也伴随着他此后的创作。

1989年,他和一个日本收藏家结缘。对方在筹建一个美术馆,收藏一些中国水墨作品,希望他画一件巨幅水墨人物长卷。双方谈妥,就画“黄河源头”。李伯安于是再入青海藏区采风,购买大量资料,准备创作。1991年时,他用3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圣山之灵》一段。这一段当时只有6米长。1995年,他在前面加了一段序曲,才形成现在的规模。他是“业余画家”,对作品要求又高,这样大规模的创作,进度不可能太快。但夜长梦多,时间拖久了,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这位日本收藏家西部基夫先生,在1994年病逝。之前的协议也因此难以履行。他可以放弃这件作品,继续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探索。1994年,他已经是河南省书画院的院外画师,作品又一次入选全国美展,称得起是优秀画家了。决不能说满足于此的艺术家没有追求,只是李伯安的追求更大——他要完成这件已触动他心灵的作品。

展厅中有他的素描小稿,对比实际作品,很难说究竟有多少关联。《天路》一段重新画过。展出的《开光大典》是第五稿。其他几段,从小稿到作品,也有多次修改。

1996年的时候,他向供职的出版社提出了一份申请:希望有“1至2年时间用于创作”,并表示,“在此画制作过程中,个人工资停发。此画完成上班后,再开始发给工资。”此前,为了这件作品,他已经谢绝了一切画插画的请求,可时间和精力仍觉得不够。出版社同意了他的申请,他全力投入了长卷的创作。

他计划在1998年底全部完成这件作品,和他申请中的想法一致。但当年5月,他离开了人世。逝世前正在创作的是《开光大典》第六稿,刚开始不久,仅有几人落墨。

如果每件作品只画一遍,可能早就完成了吧。

攀登“巴颜喀拉”

《走出巴颜喀拉》有一个问题,虽然每一段都很精彩,但整体并不统一。第一段《圣山之灵》完成最早,也最特别。描摹细致,大量使用色彩,颜色鲜明,层次丰富。之后,颜色几乎消失,纯靠笔墨线条表现人物,并大量使用枯笔焦墨。对大尺幅作品来讲,这是一种非常冒险的做法。线条黑白对比太强,很容易使整体关系失衡,让画面纷繁琐碎。李伯安借鉴了木刻版画的技法和雕塑的构图——这是两门几乎全靠黑白明暗来体现人物的艺术。他把这两种艺术融入自己的创作,更利用了中国画的笔墨特点,大开大合,气势雄强。他擅用对比:全篇用墨都枯,相形之下,有一点润,便极润。人物的面部神情便因此凸显,神采奕奕。《天路》一段中一个妇人抱着的婴孩尤其动人,生动的造型和细致的光影显出皮肤的润泽,但不是江南的孩子,有吹弹可破的柔软,而是韧的,经得起风霜的。这一段左边的部分,还大片出现了红色的旗幔,在黑白两色之上,对比极为强烈,像烈火燃烧。《赛马》一段几乎没有灰色,连马的眼睛都是黑的,阴鸷地,直直地,猛烈地冲观者跑着。《开光大典》一段则让人想起《八十七神仙卷》。但他不满于婉转的勾描,更加入粗犷的皴写,显得厚重苍凉,不再是飘飘然的神仙,而是苍凉古朴的人生。——他不安心于某种固定的模式,每一段作品都有不同的处理和解决方式。全卷260多个人物,每一个人物都有独特的神态。有理论家认为,人物的神情,便是画家心境的写照。画时从容,人物便恬静,画时激奋,人物便昂扬。他不是预定一个主题,让所有人物都显出同样的神色,以突出悲壮或崇高,而是创造一个环境,让所有人自由发挥。但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之中,比如在展厅里观看他的作品,即使神态各异,也总有一个统一的主题。这给作品不同于一般主题性创作的生动与活泼。他于环境着墨不多,而是用山水画的技术,皴出历史的沧桑和高原的风霜,砥砺出各异的有透明心灵的崇高人像。他用八九头身的比例画人,这是古希腊艺术中,描绘英雄的比例。他更用皴法画人,把衣服和姿态都当作山石来处理,给作品纪念碑一样的肃穆。

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语言,表达他的心境。学者们对《开光大典》一段赞不绝口。这是完全的写意画,笔墨的,入古出新的,是现代水墨人物的典范之一。不像有些段,借鉴版画、雕塑较多,不够“传统”。无论追求现代的,还是保守传统的,都要称赞《开光大典》是优秀的作品。但他计划画第六稿。很难想象,在此基础之上,第六稿会是什么样子。

很难想象,在李伯安的心中,《走出巴颜喀拉》会是什么样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不想画一件平庸的作品。由于场地的限制,据说,李伯安本人从没有见过这件长逾120米的作品全挂起来后的样子。即使河南美术馆,一个省级美术馆,拿出一整个展厅,也只能将将装下这件巨作。由于建筑结构的限制,作品还不得不沿墙弯折,无法站在一个地方一览全貌。

如果李伯安有机会看到这个展览,这件《走出巴颜喀拉》中,会有几段满意,会保留多少?

天鹅之歌

《走出巴颜喀拉》作为艺术作品,并不是无懈可击的。首先,作为一整件艺术作品,即使补上未完成的部分,也是不统一的。而且创作时间跨度长,对比之下,更显出前期的拘谨。这种不完美因此显得更加严重。

但这并不影响这作品的意义,以及展出、研究它的价值。思考画里画外,这件作品作为画家生命的结晶,已经完美地阐释了主题。走出巴颜喀拉:上溯文化、历史、精神的源头,不断攀登,在高处回望生活与世界。作品的创作过程和表现主题是统一的:不断升华,走向高处,走向纯粹与净化。不是出世隐逸的高超,而是饱经世事的从容。一次展览中,有观众把展览前言的最后一句“中国美术史不会忘记李伯安”改了。划掉“中国”,改成“人类”,还加了一句:“20世纪人类绘画之巅峰。”

业余画家的身份也许是李伯安的优势。因为时间有限,必须去除冗杂,画最想画的东西。不以此为业,也不必迫于生计,画很多不想画的东西。没有系统的美术教育,也就没有旧范式的束缚,让他可以自由地寻找自己。

但一个爱画画的人,被他事缠身,无法专心绘画,总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如果他有充裕的时间,会不会不强迫自己在1998年底把画画完?他去世的前几天,陈钰铭和画家刘国辉去看他。他正在画《赛马》一段。刘国辉觉得画中气息不对,让陈钰铭劝他去休息疗养。他似听似不听,吃饭时陪着喝了不少酒。

如果有人划定一个期限,你所爱的一切事情,都必须在此前做完,你会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不顾生死地完成,还是任其自然,随遇而安?

研讨会上,有学者提到一句古语:“文章憎命达。”也许吧。现在写意画的衰落,其根源是否是因为生活空虚,根本无意可写?虽然技法娴熟高妙,却只能在旧纸和洋画的缝隙里寻找“创新”。李伯安的实践至少说明一件事情:一个真正的自我可以寻找到一种自己的语言,用这种语言,可以表现超越时间的伟大和崇高。

李伯安的精神,正是艺术家的精神。

李伯安——艺术家的精神

《日出》 (132×152厘米,1985年作,1989年获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铜奖)

李伯安——艺术家的精神

《草妞》(77×46.5厘米,1983年作)

李伯安——艺术家的精神

《洞庭秋》(182×96.5厘米,1996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