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1 石川禎浩:拓本奇緣

我是以中國現代史為專業的大學老師。“現在的中國究竟是怎麼了?”突然被這麼問時,最近常常窮於作答。另一方面,有時也會有人來拜託判讀卷軸上的漢字。大家總覺得,既然是研究中國的專家,認字兒應該不在話下吧。這次披露的奇談,原本也是從這類別人拜託的小調查開始的。

我出身于山形縣莊內地區的農家。1996年末,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回故鄉時,老家菩提寺的住持詢問,能不能幫忙調查一下寺廟本堂正殿內貼著的拓本有什麼來歷。那是一座叫宗蓮寺的寺廟,屬淨土真宗,天井上貼著百餘枚一尺見方的大字拓本。以前也沒留意過,被這麼一說,那麼漂亮的拓本的確與鄉下寺廟不太相配。但這座寺廟創建於明治二十二年(1889),並沒有什麼悠久的歷史。住持只知道這些拓本似乎是老早以前,那位叫常盤大定的著名學者送給寺裡的。

石川祯浩:拓本奇缘

1996年12月31日所攝宗蓮寺藏拓本照片

常盤是戰前日本佛教學者的代表人物,生於1870年,死於1945年,宮城人,曾任教於東京大學,本人也是淨土真宗的僧侶。1920年至1928年間,曾五次到中國調查佛教史蹟,帶回了大量照片與拓本,這些都為人所熟知。對於住持的拜託,當時的我暫且答應了,雖然也拍了天井的照片,但並沒有打起精神立刻調查,就擱在了一旁。因為不管怎麼說,常盤大定的資料單是拓本就非常多。宗蓮寺的這些拓本,不知具體在哪裡,或者還有可能並不是中國傳來的,若要調查的話,也不是業餘就能完成的工作。雖說我是宗蓮寺檀家的晚輩,但心裡想的卻是——還是饒了我吧,這倒真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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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盤大定

就這樣過去了十年無所事事的歲月,轉眼到了2007年3月,很偶然在新聞上看到一則消息,應該是“福岡的九州國立博物館展示最近從中國帶回的巨大佛經拓本”吧。瞧見展示的拓本,那熟悉的雄渾書體,哦哦,無疑與宗蓮寺天井的拓本是一樣的。新聞甚至還進一步親切解說雲,這是山東省泰山山麓河岸岩石上雕刻的金剛般若經拓本。我知道露天岩石上雕刻的經文就是泰山石經,第二天便早早去翻看常盤大定的調查記錄《支那佛教史蹟》(1925年)。他曾於1921年去過泰山,當時帶回的拓本與宗蓮寺天井的拓本正是相同之物,確認了這一點,實在很令人雀躍。正所謂得來全不費工夫,什麼都沒做,答案卻來到了眼前。

我複印了《支那佛教史蹟》中有關拓本的部分,又將泰山石經的位置、年代(公元六世紀的北齊時代)以及常盤大定曾經造訪彼處等事大略寫了一段介紹,報告給住持,完成了十年前的作業。但雖然知道了拓本的出處,而這樣貴重的拓本來到山形這樣無名小寺的經緯——也就是說,有關常盤大定與宗蓮寺的關係,當時還不曾考證出來。若是連住持也不太清楚寺廟的緣起或拓本來源的話,不知道這些也是沒辦法的事——姑且這樣安慰自己。又過了十年,2017年春,宗蓮寺新任住持接班,六月將舉行繼承儀式及法會,寺裡聯繫說,希望能將之前拓本的故事作一回紀念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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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盤大定《支那仏教史蹟》(金尾文淵堂,1923),1921年11月11日登泰山,觀經石峪金剛般若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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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盤大定等人在泰山經石峪調查

這實在是絕無僅有的衣錦還鄉的機會。老實說,上次調查所得,是睡夢中的歪打正著。還鄉所衣之錦若與十年前一樣,那未免無趣。心裡默默想著,遂決定稍微認真地去調查一個月。最大的要點是常盤與寺廟的關係。常盤自己是真宗大谷派的僧侶,可是單憑這點,實在不能成為拓本被送給宗蓮寺的理由。

因為宗蓮寺沒有關於常盤的資料或記錄,因此需要改變探索的方向。常盤所任住持的仙台道仁寺、宗蓮寺的本家——酒田本慶寺、據說常盤曾贈送過佛像的鶴崗豪商府邸等等……就這樣,終於發現了常盤大定與宗蓮寺的聯繫。原來常盤的夫人千代正是宗蓮寺創立者、初代住持本多藏界(1843-1918)的女兒。還找到了慶祝藏界還歷的紀念文集。其中不僅記載了藏界熱烈傳教的往事——差不多將整個村莊的信仰都從禪宗改為真宗,還收錄了常盤大定贈送給這位岳父的詩。那麼可以推斷,娶了這位在世間熱烈傳教的本多藏界之女的常盤大定,曾把在中國所收佛教資料當中的泰山石經拓本贈送給了妻子的孃家——宗蓮寺。那應該不是在正殿落成的明治時代後半期(19世紀末),而應該是在常盤1921年去中國調查之後,那麼就是藏界去世後的事。差不多搞清楚這些事情之後,在演講之前,我給新任住持電話,把大概內容告訴了他。新住持知道了這些自己也不懂的寺廟緣起以及寺廟與常盤的關係,表示非常感謝,稱如能在演講會上說這些內容,檀家的信眾肯定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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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藏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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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盤大定與夫人千代(後排坐者)

有關拓本的情況,調查清楚到這個地步,按說準備已近乎完美。但我還有一點很在意。那就是常盤大定帶回的泰山石經拓本,剩下的都去了哪裡。泰山石經有千餘字,常盤迴國後在東京帝國大學召開的調查報告會記錄中也寫道,帶回了九百多字的拓本。宗蓮寺所藏者,即主要貼在天井的那部分,大約百餘字。那麼此外應該還有八百多字。據說常盤大定的拓本收藏在關東大地震及二戰中損失甚多,若果真如此,那麼宗蓮寺的拓本就更有價值了吧。

這樣想著,就在演講準備差不多已告竣的六月中旬,突然發生了奇蹟。那就是竟然發現了常盤大定帶回的泰山石經拓本的殘餘。而且不在別的地方,恰恰正在我工作之處——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有泰山石經的三件拓本。那是演講會即將開始的前三天,教授會時大家閒談,我說在山形的寺廟裡有常盤收集的拓本,這次要去那邊跟人講一講來歷。研究佛教史的同事船山徹教授聞言見告雲:“提到常盤,聽說他的弟子橫超慧日(1906-1995,愛知縣生,1929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印度哲學科,大谷大學名譽教授)去世後,家人將橫超舊藏的拓本之類贈給了我們研究所呢。”可以充分假設,橫超舊藏的拓本中,也包括生前從老師常盤大定那裡得到的東西。心頭狂喜,去收藏橫超所贈資料的研究室一看,果然有三件一尺見方的拓本。是“我”“無”“相”三字。雖然沒有字條或筆記說明是哪裡得來的拓本,但一目瞭然正是泰山石經。頓時渾身如過電一般。

石川祯浩:拓本奇缘

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常盤大定舊藏泰山石經拓本之一

6月18日,在宗蓮寺的繼承法會之後,於正殿內舉行了演講會。沒錯,正是那天井貼了拓本的正殿。演講臺的角落裡,藏著我從京都帶來的三件拓本。得到了研究所的外借許可,將它們非常珍重地帶了出來。

天井的拓本是泰山石經,寺廟的緣起與常盤大定的關係,拓本與寺廟的關係——關於這些差不多講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我說:“其實還找到了這幾件東西,在我工作的地方。”便取出了那三件拓本,擺在演講臺上。聽眾大約五六十人,裡面也有我少年時代的同窗。會場自然響起驚呼,還有合掌的虔誠信徒。我也不由靜默。

作為研究者中的無名之輩,我曾經進行過各種調查。對於新資料或新事實的發現,我也自負有某種程度靈敏的嗅覺。但調查內容出現這樣戲劇性的結果,當然也是生來頭一回。宗蓮寺所在的橫川,是大約僅有九十戶人家、三百五十餘人的偏僻村落。我小學二年級時,小學就因學生減少而與近鄰的小學合併。高中畢業後,我離開了這座村莊,一直生活在京都。生長於這座村莊,又成為研究中國學的一位大學教員;受這座村莊的菩提寺之請,調查來歷不明的拓本珍品;經過了二十年歲月,不僅知道了拓本的由來,更不可思議的是,還在自己的工作場所找到了這些拓本的昔日同伴,這實在是世上少有的奇遇。

石川祯浩:拓本奇缘

宗蓮寺正殿天井拓本

山形的小寺有常盤大定所贈從中國帶回的拓本,我生於這座寺廟的信徒之家,因為長大後研究中國、所以在現在的研究所工作,寺廟住持請我做一個有關拓本的演講,常盤大定弟子死後、家人將其舊藏贈送人文研——這樁樁件件,缺一環都不會有這次的奇遇。這正是初夏的小村莊裡發生的奇蹟般的事。

常盤帶回的資料當然不僅限於宗蓮寺所藏的這些拓本。以後的工作是探索、核查其他地方能看到的常盤舊藏拓本等資料。總覺得奇緣還會繼續。

(本文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石川禎浩教授所作,原文刊於《圖書》2018年5月號,巖波書店出版。蘇枕書女士譯成中文,由澎湃私家歷史欄目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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