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愛爾蘭人》的評判，好或不好都有一定的限定條件，因為馬丁·斯科塞斯從來就不是奔著討好所有人去的。
IMDB和爛番茄上山呼海嘯的追捧言過其實了嗎？我不這樣認為。但是，如果你對美國黑幫片沒什麼興趣，相關閱片經歷很少，更不要提對馬丁·斯科塞斯的愛好，那麼這部電影三個半小時的長度可能相當折磨。如果再對吉米·霍法失蹤迷案的背景一點兒都不瞭解，那麼千頭萬緒的人物線索可能也會讓你看不下去。
《愛爾蘭人》根據前美國檢察官查爾斯·勃蘭特花費5年時間採訪、調查完成的犯罪紀實小說改編。小說名為《聽說你是刷房子的》（中譯版名為《愛爾蘭人》），來自道上的黑話，油漆指開槍後濺到牆壁和地板上的血跡。這也是弗蘭克“刷房子”的“朋友”——原美國卡車司機工會領袖吉米·霍法初識弗蘭克時說的第一句話。不過，弗蘭克直到離世前不久，才對查爾斯·勃蘭特坦白自己就是兇手，美國近40年來最大的懸案之一才算塵埃落定。
這個故事吸引了羅伯特·德尼羅，他將小說推薦給了好友馬丁·斯科塞斯。馬丁·斯科塞斯一定也很喜歡“聽說你刷房子了”這句話，儘管片名叫做《愛爾蘭人》，但開片不久他就用碩大的字把這句話寫在了銀幕上。
電影從立項到上映歷時9年，預算1.6億美元，陣容可謂美國黑幫片的狂歡，既有馬丁御用的羅伯特·德尼羅、喬·佩西和哈威·凱特爾，也有初次與馬丁合作，但也是黑幫片“大佬”的阿爾·帕西諾。《窮街陋巷》《好傢伙》《賭場風雲》《教父II》《盜火線》……許多經典黑幫片中都可以看到他們的各種排列組合。當這些年過七旬的面孔再次匯聚到一起，勾連起的是上個世紀美國黑幫電影的鼎盛記憶，回憶殺的力量不容小覷，它為電影文本之外的情懷賦予價值。
不過，這也引發電影被詬病的一大問題：演員比角色老太多。原著小說回顧了愛爾蘭裔美國人弗蘭克的一生，電影則截取了他的犯罪生涯，但即使是故事的高潮，吉米·霍法被殺，那時的弗蘭克也只有50多歲。讓70多歲的羅伯特·德尼羅去年輕20歲，甚至30歲，縱然有耗費巨資從前期拍攝到後期製作的“減齡”技術，人物的面容精心修飾，但身體狀態卻很難改變。駝背、蹣跚的步態，發飆也沒了年輕時的穩準狠，痛毆別人時努力維持平衡的辛苦讓人看來不免心酸。飾演吉米·霍法的阿爾·帕西諾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而飾演黑幫大佬 的喬·佩西運氣好一點，角色的動作幅度較小，幫他隱藏了年齡。
歲月偷走了一切，但留下的不只是鬆弛的皮膚和皺紋。我認為古稀之年的老戲骨們同臺飆戲的精彩讓年齡不匹配角色的問題瑕不掩瑜。原著小說中，弗蘭克的成長中，父親的暴烈讓他缺少家庭關愛，二戰中參軍411天的戰鬥經歷讓他漠視生死，這些都為日後他走上犯罪之路做了充分的鋪墊。但是在電影中缺少這些交代，很多複雜問題化於無形，卻因演技得以精準的傳達。
尤其是弗蘭克得知他將要幹掉吉米的時候，羅伯特·德尼羅和喬·佩西之間的臺詞很少，很多情緒都是通過沉默時的神情來表達的。羅伯特·德尼羅還原了小說中弗蘭克有時口吃的毛病，對大佬不容置疑的決定磕磕絆絆地小心試探，表現出弗蘭克在羅素和吉米之間的矛盾心態，以及他未能泯滅的道德情感如何在“利益至上”的黑幫邏輯中一步步迷失。當弗蘭克登上飛機，去完成除掉吉米的任務，舷窗前他的不動聲色映照著內心的波濤洶湧，那張臉只屬於羅伯特·德尼羅。
“人這一生中時間會倒流，對吧？”小說中，弗蘭克袒露折磨了自己半輩子的秘密，希望到達內心的平靜，但愧疚和懊悔的心魔卻始終纏繞。也許這句話帶著不同的色彩，說出了許多暮年之人的心聲，也包括馬丁·斯科塞斯自己。
《愛爾蘭人》是一次回顧，也是總結，對馬丁如此，對那些老戲骨們如此，對上世紀黑幫題材的類型電影也是如此。電影的創作過程是馬丁打撈記憶的一個過程，自幼和意大利移民做鄰居的他，在影片的場景中對童年記憶做了還原和復刻，比如黑幫成員經常碰頭的地方按照他小時候常去的餐廳佈置，低瓦數的燈泡，昏黃的燈光，馬丁讓倒流的時間成為更多人的光影記憶。
在硬件和技術層面，電影工業的發展永遠在做加法。《愛爾蘭人》的攝影羅德里格·普列託為片子的“減齡”特效開發了三合一的攝影機套件，最豪華的場景裡，三組一起拍，演員同時面對9臺攝影機。不需要特效的畫面則採用膠片拍攝，技術的進步讓數字和膠片的成像無縫拼接。
但在創作手法上，馬丁·斯科塞斯在做減法。片中雖然不乏他招牌的運動長鏡頭，卻不見了以往華麗的典型馬丁風格，很多時候，攝影機在“隱藏”自己的存在。善用人物的內心獨白也是馬丁慣用的手法，而且運用得非常大膽隨意，一部電影中可以出現多個角色的內心獨白。不過在《愛爾蘭人》中，馬丁歸於傳統，全片只呈現弗蘭克一人的獨白，敘事結構上也忠於原著，以老年弗蘭克的回憶作為主線，槍殺吉米的婚禮之旅作為副線，其中穿插講述弗蘭克走上犯罪之路的經歷。
對於馬丁來說，這些手法都不能算作什麼創新突破，或者應該說，這次是馬丁的返璞歸真。對於熟諳黑幫片創作的馬丁來說，技法的純熟或微瑕不再是重點，拍好黑幫片這件事，他早就做成了，而《愛爾蘭人》的價值遠不止於此。這也是我堅持看待《愛爾蘭人》不能夠跳脫電影史的縱深，也不能忽略導演和主演職業生涯維度的原因。
如今，馬丁·斯科塞斯77歲、阿爾·帕西諾79歲、羅伯特·德尼羅和喬·佩西76歲，很難想象他們還會再次聯手演繹黑幫傳奇。銀幕上的耀眼記憶會穿越時空，但一個時代終究有落幕的時候。作為一部電影，《愛爾蘭人》的成績可以量化成一個分數，通過票房、評分、口碑、斬獲的獎項……但是，作為一代“黑幫”老炮兒的謝幕演出，《愛爾蘭人》無價也無雙。
文 | 梁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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