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3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傻缺武松,在孟州牢城營的老管營和施恩父子對他恩遇有加之後,就「歡天喜地飲酒,吃得大醉」,他覺得人家特別看得起他,殊不知自己充其量就是牢城營外聘的一個王牌打手而已。而且這份工作,馬上就會為他帶來滅頂之災。

後面這段「醉打蔣門神」的文字,作者再次巧妙的將武松與酒聯結起來,可是卻與景陽岡那段“酒文”並不一樣。景陽岡的酒,是壯膽之酒,是真醉;快活林的酒,是炫技之酒,是佯醉。酒的作用不再相同,折射出的人物個性也不再相同。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我們來細看作者怎樣再次在酒上做出令人驚喜的文章。

第二天武松一覺醒來,施恩父子卻不讓武松去打蔣門神了,讓他再歇一天,醒醒酒,免得壞事。武松的酒量和本事受到小瞧,這是一個小波折。

武松心裡很不快,好不容易熬完這一整天只能吃菜的日子,第二天起床將衣服全部穿好,還特意找了一塊膏藥,貼去臉上金印,也就是流犯的刺字。武松很注意形象,威風逞能的時候,外表要莊重。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找到施恩,很鄭重地跟他提了個條件:打蔣門神可以,要喝酒!

這段喝酒情節與景陽岡那段是相對應的。武松是景陽岡的武松,施恩就是景陽岡的店家。施恩不讓喝酒,武松卻非喝不可。

武松提條件時說的話也是對應景陽岡一節的:「無三不過望。」就是說這一路上只要看見一片酒望子,我就得喝三碗,不然不走了!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無三不過望」正是從「三碗不過岡」這句廣告化來的。把武松寫得對酒如此依賴,彷彿不喝會死,而酒就是其生命之源一樣。不得不說作者再次得逞了,讓我們相信了武松的話:我「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力氣正不知從何而來。」

武松更分享了自己喝酒打虎的心得:「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戳破了自己打虎的秘密,原來不喝酒是一定打不死老虎的。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這裡武松的一片“酒論”正是作者的“文論”,看上去是武松的飲酒心得,實際是作者的創作心得。作者賦予武松與酒這層強關聯,正是烘托人物與促進情節的法寶,如果沒有這種寫法,武松的故事、武松這個人,不會如此深入人心。

只是相比快活林此時,景陽岡那時作者還沒有將酒與人之間的這種關係提煉成理論。「一分酒一分力氣,十分酒十分力氣;有力又有勢」這樣的文字是沒有的。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施恩聽了武松這番高談闊論,就答應了,讓他「無三不過望」。看接下來作者怎麼寫武松喝酒,如果像景陽岡那樣鉅細靡遺地寫下來,一碗一碗寫得無比清楚,那也不算什麼好文章了。因為那樣寫已經沒有新鮮感,而且會冗長無比,變成折磨讀者,因為武松這次喝了足足三十多碗,怎能碗碗都細寫?

作者只著重寫了頭兩次喝酒,也就是頭六碗,作者詳寫了,後面二十多碗,作者很聰明,只提及數字,不再詳細描繪喝酒情景了。施耐庵懂得閱讀規律,讀者還沒來得及產生審美疲倦,他就適可而止了。這叫詳略得當。而景陽岡一節是一味鋪陳。兩處各有各的寫法,其實是完全不同的。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招式尚未用老,作者立馬轉變寫法,什麼寫法呢?作者引入了新的元素,就是“裝醉”,武松「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

可能有些朋友看過以前的香港武俠片《醉拳》,裡面成龍的武打動作就運用了“醉”這一元素,結合成龍極其出色而自然的演技,戲劇衝突特別出彩。這個“醉拳”的概念當時是製片人吳思遠想到的。不過1978年的《醉拳》並非第一部運用“醉”的元素創作的武俠片,更早1972年狄龍主演的《快活林》就已經表現了,更晚2002年趙文卓主演的《大醉俠》也利用了這一元素。但是我覺得這一元素影視化的源頭可能就是《水滸傳》。要知道,很多武俠評論家是將《水滸傳》當成武俠小說的開山之作的。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施耐庵引入“醉”的元素後,不僅是為令情節煥然一新,也是為強化武松這個人的性格,將武松好大喜功、浮誇賣弄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佯醉裝狂的武松撞到了快活林背後,一照眼就看到了綠槐樹下的蔣門神。一般的作家寫到這裡,肯定就是上去打了嘛,可是施耐庵不一般,他總要挑戰自己,寫出更好的故事。蔣門神的出場只是作者虛晃一槍,籠下一層氛圍。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有心要來一場盛大的個人表演,他得玩個夠,也要賣弄個夠。武松瞥眼一瞧,路口好大一座酒店,想來就是蔣門神從施恩手中奪取的那家酒店了。

那酒店的招牌上寫著四個字「河陽風月」,什麼意思呢?山南水北是為陽,河陽就是指黃河之北,武松所在的孟州當然是在祖國的大北方的,水滸整個故事都在北方,跟南方沒什麼干係。風月就是指男女之事,只是說法文雅。施恩向武松介紹這家酒店的時候說過,他不僅賣牛肉,還賣“皮肉”。而且下文也介紹了,看店的是蔣門神的妾,身份是瓦子裡會唱的「頂老」。頂老就是歌妓的戲謔性稱呼。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水滸一旦涉及取名這件事,都是很講究的,「陽穀縣」「景陽岡」「三碗不過岡」「快活林」「河陽風月」,哪個名稱不是作者匠心的顯露?

這「河陽風月」酒家光名頭響亮不行,還得有廣告詞,它的廣告詞是一副對聯:「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這兩句話可能就是出自施耐庵之筆,時常被後來的武俠小說引用。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顛進了酒店,見到了「三隻大酒缸」,酒缸為三,是為了後文情節需要。除此之外,還見到一個漂亮的婦人,也就是蔣門神那小妾了。

武松有意鬧事,便撞過去坐在了那小娘子對面,目不轉睛地衝她瞅,小娘子只得轉頭不看他。

武松接下來的表現更為無禮,拍著桌子故意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裡?」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這時出來一個酒保,這酒保不過一個小角色,但是作者為什麼要添加這樣一個角色呢?那也是有講究的。酒保出來,對武松是畢恭畢敬,極為有禮,可是武松從始至終是狂放傲慢,無禮至極。作者正是通過酒保的有禮來凸顯武松的無禮,這樣戲劇效果就出來了。

而且此處,作者再次運用了“酒”作為道具,施耐庵真是太會在“酒”上做文章了。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酒保恭恭敬敬給武松打了兩角酒,武松聞了一下就扔了。酒保又再給他換了一種高級別的酒,武松嚐了一口吐了,說是尿。酒保忍氣吞聲,又換了一種最好的酒。前後共三種酒,這也正是施耐庵前面寫到三隻酒缸的原因。

武松這些舉動,都是為了挑弄那坐在櫃檯上的小娘子。

武松接著惹事,問酒保:你那主人姓什麼?問得很無禮。酒保客客氣氣地說:姓蔣。武松說:怎麼不姓李?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那小娘子一直在憋著一肚子火,這下終於沒能憋住,噴了出來:你這王八蛋,來這裡耍無賴麼!

酒保真是個好員工,客人都這麼無禮取鬧了,他還能冷靜地勸阻店主,消彌矛盾。可是武松得寸進尺,喊道:櫃上那娘們,過來陪我喝酒!

這小娘子這下完全出離了憤怒,推開櫃門就要衝過來,這架勢是要來打武松。她這麼一來,正中了武松下懷。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只見武松把上身衣服一脫,就搶了過去。作者在此連用了好幾個動詞,將武松和婦人之間的懸殊對決寫得好極了。

武松衝過去,「接」住小娘子的腰胯,將她的頭冠「捏」得粉碎,又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之從櫃檯裡「提」了出來,一「丟」,丟到了酒缸裡。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這一連串的動詞,凸顯得武松如同一個巨人,在玩弄掌中的小螞蟻。酒店中剩下一些酒保也被武松三兩下解決了,要麼丟進酒缸,要麼打得躺在地上屁滾尿流。只有一個乖巧的,跑出去通風報信去了。

武松心想:這傢伙肯定去找蔣門神來,我正好迎上去,在大馬路上打一場,「教眾人笑一笑」。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這個人真的是有很強的表演型人格的,雖然實力強勁,卻常常將自己誇大十倍,有任何表演的機會,他都不肯放過。比如前頭搬石頭,搬完後還要面向施恩和眾多囚徒擺pose,那架勢就是在說:看見沒,你爺爺多吊?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水滸呢,有一點略為可惜,畢竟它不能算是武俠小說,即便是從武功描寫和打鬥上來說。如果施耐庵知道武俠小說這個概念,他一定會將打鬥場面描寫得更為精彩,西門慶、蔣門神肯定會更能抗揍,不會那麼容易就成了武松拳下之鬼。如果能做到在打鬥場面上更詳細,篇幅更大,更有看頭,也更有想象力,《水滸傳》成為武俠小說的真正開山之作就沒什麼爭議了,而且很有可能像《紅樓夢》一樣,成為各自類型小說的巔峰。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那蔣門神呢,因為酒色傷身,雖然牛高馬大,其實是具空殼,根本不是武松對手。武松在蔣門神臉上虛晃一拳,回身便走。蔣門神如果讀過《三國演義》就不會追了,這分明就是水滸版的拖刀計。可是蔣門神大怒,追了上去。武松猛然提起左腳,飛踢踢中蔣門神小腹,蔣門神當下捂住肚子往下蹲。武松更不稍停,就勢又抬起右腳,一腳踢在蔣門神額頭上,蔣門神好大一具肉身,往後轟然倒下,就像遊戲《真三國無雙》中董卓死時的場景一樣:我酒池肉林的美夢破滅了……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這套拳腳,有名有號,叫做「玉環步,鴛鴦腳」。

武松指著躺在地上的蔣門神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

蔣門神求饒道:「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這一橋段也不斷被後世的影視劇與武俠小說沿用。

就這樣,武松將快活林這家酒店從蔣門神手中奪回,重新交到施恩手裡。可是武松這人實在太愛炫耀和自誇了,辦完事非要加上一句:別說是你了,景陽岡那隻大蟲,我也只費了三拳兩腳,就被我打死了。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武松這句話,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蔣門神恨恨地記住了這個名字,將很快席捲重來。只是這一次,他的手段更陰,也更狠。

施恩自從重奪快活林,又有武松這號惡人鎮店,周圍店家無不買賬,施恩這奸詐商人還將利息增加了三五分,其他賭坊和兌坊還要給他送份子錢,而且份子錢也比往日翻了一番。武松這一看似的任俠仗義之舉,其實不過是助紂為虐,助黑吃黑,助強壓弱,助惡欺善而已。這就是水滸的細微之處,也是真正的水滸。作者表面上寫了許多英雄與英雄事蹟,但是其實在並不顯眼之處,清晰地透露了他的真義。《水滸傳》因此而真正偉大。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施恩重新快活了,武松也落得無比快活,因為施恩將他當爺爺來孝敬,這也是理所當然,沒有武松,施恩算個什麼?黑吃黑的loser而已。

可是武松的快活並不會持續多久,傻缺武松根本不知道自己捅下了多大的簍子。眼前的快活不過是一個深淵的幻象。

快活了一個月之後,忽然有上級幹部來到施恩店前,來人說是孟州兵馬都監張蒙方派來的。都監在水滸中,比團練高一級,而團練比管營高一級。我們知道蔣門神背後其實是張團練。這次這個張都監正是蔣門神和張團練失敗後,新攀上的後臺。

武松列傳之快活的深淵(下)

來人說張都監請武松過去,武松傻乎乎的,既自負,又沒有一點危險意識,大手一揮,說:走一趟就走一趟,走唄!施恩也是個軟弱無能之人,就這麼放武松走了。

武松踏出了他的下一步,腳下不是硬土地,而是無底之淵,是個必死之局。

將水滸翻過來,從下往上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