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家長們的口耳相傳中，李國華、顧映龍、王昕相繼帶著孩子來到吳興路87號——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為年幼的孩子通過測骨齡來預測身高。多年來，該研究所在不少家長圈名聲很響，去那裡測骨齡買藥的人很多。
在這裡，三位家長都收穫了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孩子骨齡發育超前了；好消息是，體育科學研究所有兩種“藥”，可以為孩子調理增高：一種是中藥“延青一號片”，瓶子上寫著“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研製”、“內部製劑”的字樣；另一種是英文噴劑，一種名為HGH的產品。
只是，這兩種“藥”都沒有完整的說明書，而且購買時只收現金。
“孩子們都被要求使用一個英文噴劑一箇中藥，藥量也是一樣的。這藥又不是萬能的，怎麼可能每個孩子的用量都是一樣的呢？”李國華說，幾位家長的擔憂，最終揭開了增高“神藥”的蓋子。
傳說的神藥
沒去測骨齡之前，李國華從沒想過要給孩子吃藥。
李國華的兒子李小虎是練網球的，2015年，教練告訴李國華，孩子打的很不錯，可以考慮往專業方向發展。李國華有些心動，但在正式做決定前，他打算先帶著孩子通過測骨齡來預測身高。
“孩子練的再好，身體素質不是那塊料，也不行。”李國華說。
2015年9月26日，一個星期六，李國華帶著李小虎來到了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測骨齡。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為周圍一起打球的朋友都說，體育科學研究所通過測骨齡來預測身高非常準，“據說這裡預測身高和孩子未來的實際身高，差距不超過2釐米”。
當時，李小虎只有10歲半，身高已經有158cm，李國華自己身高有178cm。在李國華看來，現在孩子營養這麼好，兒子未來的身高肯定會超過他，“怎麼都會超過180cm的吧”。
誰知道，測出的結果嚇了李國華一跳。
體育科學研究所一名姓方的“老法師”告訴李國華，李小虎的骨齡已經超過13歲了，未來的身高最多長到174cm左右。
同樣被預測長不高的，還有顧映龍和王昕的孩子。這兩個孩子一個被測出骨齡已經超出實際年齡20多個月，一個被預測未來身高只能長到158cm。對於這些懷揣體育夢的孩子來說，這些數字無疑是不理想的。
此時，老法師方先生的一席話，讓陷入焦慮的家長，彷彿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方先生告訴他們，這裡有藥物，可以幫助提前發育的孩子調理髮育進程。
“他問我家境怎麼樣，然後給我推薦了可以調理的藥物，我當場就一口氣買了一萬多塊錢的藥。”顧映龍至今記得當時買藥的場景，沒有收據也沒有憑證，他在體育科學研究所一樓一個小屋子裡，直接付給方先生一萬多元現金。
李國華也給李小虎買了藥，因為身上沒帶那麼多現金，他只買了6000多塊錢的藥：“一般是三個月起賣的，但是他那裡只收現金，我就先買了兩個月的量。”
相對於兩位父親，作為母親的王昕多了個心眼，她又特意回了趟家，和老公商量了一下。最終，她還是返回到體育科學研究所買了藥。理由有兩個：第一，身邊一起練體育的人推薦過這裡的藥；第二，她給孩子測骨齡那天，看到很多練體操的孩子也在買藥。據這些孩子說，他們已經買第二次了。
■家長們爭相購買的增高“神藥”。本文攝影 張佳琪
粗糙的包裝
然而，藥買回去沒多久，李國華心裡就泛起了嘀咕。
在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他一共拿到了兩種產品，一種是中藥——延青一號片，瓶子上寫著“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研製”，“內部製劑”的字樣。另一種是英文噴劑——一種名為HGH的產品。兩種產品都沒有完整的說明書。
但是，李國華注意到英文噴劑上有個單詞“Hormone（荷爾蒙）”。李小虎只有10歲，他有些忌諱。於是，每瓶價值900元的英文噴劑被擱置到了一旁。
沒過3天，那個名叫延青一號片的中藥也被李國華丟到了一邊。
按照老法師方先生的說法，這個藥李小虎每天要吃三次，每次要吃10粒，一個療程要連續吃3個月。李國華給孩子餵了三天藥，就發現1瓶藥100粒已經快吃沒了。
一個10歲的孩子，什麼藥能這麼吃？李國華把藥丟到了一邊，他心想，大不了不練體育了，孩子長多高都認了。
同樣抱有這種想法的，還有王昕。在給孩子餵了一個月的延青一號片後，她決定再不給孩子吃藥了：“我先生覺得，不管什麼藥都不該這麼吃，萬一影響孩子以後的生長髮育怎麼辦？之後我就不再關心這個事情了，也沒有再去過吳興路測骨齡。”
吃得最久的是顧映龍9歲的孩子。在吃完了半年的藥後，顧映龍還帶著孩子又複診了一次，又開了半年的劑量。這次，藥沒吃多久，孩子吃藥的事被顧映龍做醫生的老同學喝止了。
“我帶著孩子去老同學家玩，因為不敢停藥，就把藥都帶到了同學家裡。結果同學看到了，我被他一頓說，他說這東西可以吃嘛，這不是瞎胡搞嘛，讓我趕緊把藥丟掉。”
在給孩子停藥後，李國華和顧映龍反而都冷靜了下來。他們突然意識到，盲目給孩子餵了這麼久的藥，他們根本不知道孩子吃的到底是什麼，因為這些藥物甚至沒有完整的說明書，購藥也沒有消費憑證和記錄。
“藥物包裝也很差，搖一搖，藥片還會掉粉。”李國華說，他通過藥片的外包裝，根本無從得知孩子到底在吃什麼藥。
曖昧的藥效
懷疑的種子，在李國華和顧映龍碰面後，開始真正生根發芽。在一次偶然的交談中，李國華和顧映龍發現，兩個人的經歷幾乎一模一樣。
“兩個孩子都被要求使用一個英文噴劑一箇中藥，藥量也是一樣的。這藥又不是萬能的，怎麼可能每個孩子都是一樣的呢？”李國華說，不信邪的他又和許多一起練球的家長打聽了情況，至少五名家長告訴李國華，自己的孩子在吳興路87號被測出了有提前發育的跡象，他們都購買了相同的中藥“延青一號片”和英文噴劑。
接下來的經歷，讓李國華和顧映龍更加確定，自己被騙了。
在給孩子停藥快半年後，想弄明白的顧映龍第三次帶孩子到了吳興路87號複查。複查時，他又一次被告知，孩子服藥的效果很好，應該繼續服用。
“從這時起，我就確定他是騙人的，再不信了。第二次開的藥我們都沒吃，他卻告訴我效果很好，這不是瞎編嗎？”顧映龍甚至懷疑，他上一次複診所謂的藥效，也可能是瞎編的：“現在我覺得，這個藥有沒有效果，真的是很玄的事情。本來就是在生長期的孩子，又是練體育的，無論是一年長高3釐米，還是一年長高7釐米，都有可能呀。怎麼證明是藥物起了作用呢？”
李小虎的經歷，進一步佐證了顧映龍的想法。在停藥後的第三年，原本預測只能長到174cm的李小虎，身高超過了180cm。
“如果我沒有給孩子停藥，而是讓他一直吃藥，我會不會覺得，小虎能長這麼高，是因為吃這些藥的原因？”李國華反思。
心慌的家長
李國華覺得，三年來發生在兒子身上的這段經歷，已經觸碰到了他的底線：“我知道生長期的孩子，通過測骨齡預測身高，可能是不準的。可是，這種先測骨齡再賣藥的經營方式，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他進一步追問，為什麼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賣的藥物，既沒有任何處方、說明書，也沒有收據或流水憑條，且只能通過現金交易，不能用其他方式支付呢？這些藥物到底從何而來，賣藥的錢又流向了哪裡？
顧映龍想得更簡單些，他只想知道，他給孩子餵了大半年的藥，到底是什麼？
“現在倒過來想自己挺傻的，把自己孩子當試驗品，不知道有害沒害，就給孩子吃。”顧映龍說。“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這些藥瓶裡面裝的就是水，幾萬塊錢打水漂就算了，千萬裡面別是什麼藥，把孩子吃壞了，就更划不來了。”
顧映龍之所以發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種種跡象證明，這些藥物的來源可能並不正規。
中藥延青一號片，儘管藥瓶上標註了“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研製”以及“內部製劑”字樣，但是在上海市醫院製劑配置產品數據庫中，卻查無此藥。記者既無法查到以“延青一號片”為產品名稱的藥品，也查不到以“體育科學研究所”為名的製劑生產企業。
而且，英文噴劑“HGH”的標註，也完全不符合國家有關藥物或保健食品的標識規定。《藥品包裝標籤和說明書管理規定》規定：“凡在中國境內銷售、使用的藥品，其包裝、標籤及說明書所用文字必須以中文為主並使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公佈的規範化漢字”。《保健食品標識規定》，保健食品標識與產品說明書的所有標識內容必須“必須以規範的漢字為主要文字”。也就是說，無論“HGH”是藥物還是保健食品，全英文的外包裝，都讓該產品的身份陷入疑雲。
藥源的追問
延青一號片和英文噴劑，到底是什麼藥？
李國華曾就這個問題，向體育科學研究所追問過多次。在一次面對面的溝通中，體育科學研究所一名工作人員透露，延青一號片其實是黃浦區香山中醫院的內部製劑知柏龍膽片。
根據上海市醫院製劑配置產品數據庫，知柏龍膽片的生產企業為上海市黃浦區香山中醫院，產品備案的有效期至2018年10月11日。
8月27日，為了證實該說法是否屬實，記者來到香山中醫院一探究竟。香山中醫院一位醫生告訴記者，目前，該醫院已不在提供知柏龍膽片，他建議使用知柏地黃丸代替。
這位醫生說，知柏龍膽片的主要功能是清火，長期吃沒什麼副作用，可以看著說明書自行服用。
在得知李國華等人的藥，是從體育學科研究所拿到的後，這位醫生表示：“他們是從我們這裡拿過去的。”隨後，他指著藥品上的延青一號片標誌說：“他們把這個東西貼了一下，現在他們也不拿了。”
在和李國華的溝通中，體育科學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反覆強調，“沒有用假藥、三無藥”。但是，即使延青一號片是知柏龍膽片，體育科學研究所工作人員對如何用藥的指導，也並不符合規定。
根據香山中醫院內的知柏龍膽片說明書，知柏龍膽片是功能主治“滋陰降火，用於生長髮育加速者（性早熟）”，用法用量為“口服，一次4片，一日2次”。無論是李國華、還是顧映龍，他們的孩子都被要求每天吃3次延青一號片，每次吃10粒。藥量是知柏龍膽片的說明書規定用量3倍以上。
事實上，孩子們被要求服用的英文噴劑“HGH”的用量也遠超說明書規定。根據英文噴劑上的說明，一瓶噴劑是30天的用量。但是根據老法師方先生的要求，李國華和顧映龍的孩子需要每月服用三瓶噴劑。
難道體育科學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對藥物用量有自己的見解？
記者查閱資料發現，根據《醫療機構製劑註冊管理辦法》規定：“醫療機構製劑只能在本醫療機構內憑執業醫師或者執業助理醫師的處方使用，並與《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所載明的診療範圍一致。”
據李國華描述，就在3個月前，體育科學研究所還在提供骨齡測試和調理服務。多年來，該研究所在體育圈子內的名聲很好，去那裡測骨齡買藥的人很多。
8月24日，記者嘗試撥打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總機瞭解情況，負責接電話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如今骨齡測試已經停了快2個多月了，至於如何繼續購買藥物，他們並不清楚。
8月30日，記者來到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向工作人員瞭解有關骨齡測試以及延青一號片、英文噴劑的情況。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一名工作人員表示，待了解清楚情況後，會給記者回應。但截至記者發稿前，記者尚未收到有關此事的回應。
記者手記
“神藥”是如何炮製出來的？
“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這些藥瓶裡面裝的就是水，幾萬塊錢打水漂就算了，千萬裡面別是什麼藥，把孩子吃壞了，就划不來了。”
顧映龍說起自己給孩子服藥的這段經歷，悔不當初。
然而，就在三年前，當他從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買到這些藥時，還曾奉若“神藥”。因為，家長們口耳相傳，尤其是在練體育的圈子裡，都說這個藥很神奇。
當所有人都在“口耳相傳”時，那些曾把子女的健康和未來放在第一位的家長們，竟然喪失了最基本的判斷——藥是不能亂吃的！
誠如李國華所言，這兩種“藥”在本質上很容易令人產生懷疑的：他們甚至沒有完整的說明書，所謂的內部製劑每天要吃三次，每次要吃10粒，一個療程要連續吃3個月，而那個英文噴劑上還有個單詞叫“Hormone（荷爾蒙）”。
但，就是這兩種藥，據說一度要排隊才能買到。
現在想想，這種心理很可怕，只要說療效好的人足夠多，似乎沒人再關心這種藥是什麼，究竟適不適合自己？
實際上，近年來，總有一些人把知名醫院的內部製劑，以及尚未被引進的保健品等，當做是“神藥”吹捧，甚至有一些營銷號還把這些列成清單，鼓勵大家收藏、轉發。而我們每一個人在轉發的同時，也不自覺地也成了傳播上的一個鏈條。
殊不知，任何一種藥物都有其使用規定和適用範圍。醫院內部製劑之所以稱之為“內部”，正是因為它們只能“在本醫療機構內憑執業醫師或者執業助理醫師的處方使用”。這樣的規定，是為了明確法律關係，一旦引發醫療責任事故，患者便可憑藉處方追究該醫療機構的有關責任。
下一次，當我們再聽到別人說起某某“神藥”時，希望我們能動一動自己的腦子：藥是不能亂吃的！
（記者注：應受訪者要求，文章人物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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