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鏈接：腳伕行 第二章
01
賀子還沉溺在各色禮服中無法抉擇時，邵雲庭就已經開始覺得不安了。
這不安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不得不趁賀子進入試衣間的片刻逃出商社裡充斥著法國香水苦艾氣味的狹小空間。
在商社的霓虹招牌下，他點燃了一支香菸，然後眼光直直地看著煙氣氤氳在蒼白稀薄的空氣裡。
透過煙氣漸漸消散，他看見王英蹲在對街牆角，也正直直地瞧著他。
他招招手，王英小跑過來。
“不是讓你回去了麼，怎麼還在這兒？”
邵雲庭的聲音有些懶散。“淺野小姐之後會用汽車送我回酒店的。”
王英似乎有些忐忑，“少爺……”
邵雲庭彈掉菸灰，“說。”
“少爺您是個好人。您跟日本人交情可好？我……我想求您一樁事情，”王英吞吞吐吐地說。
“你哪兒瞧出來我是個好人？”邵雲庭問——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個好人。
王英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時語塞不知所措，就點點地連著給他鞠了幾個躬。
“幹什麼這是？行了行了……我跟日本人也就那麼回事兒，你什麼事兒，說來聽聽。”
“我們車行有個跟我一起跑車的，叫廖三兒，前陣子撿了一位日本太君掉的東西，沒主動還給太君，就被憲兵隊抓起來了，
他是光棍一條，原本家裡只有一個瘸腳老孃，但是這娘倆自己都吃不飽飯，還撿了一個野孩子養著，
現如今他這一被抓，家裡那祖孫倆就抓瞎了，我尋思著要是他的罪過不重，能不能請您幫忙說說話，我幫湊點錢把他保出來……”
王英一口氣把話說完，又頓了一下，“不急，少爺，要是您方便的話……要是不方便，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倘若這件事發生在上海，求到邵家門口，大哥邵雲龍也許早已經一個電話打到警署去了。
可是今時不同於往日，邵雲庭自己都得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他煩惱地吐了個菸圈，揚起眉毛，“太君掉的東西？”他當然明白！因為上海街頭也有這種人，卑賤，貧窮，小偷小摸，但也算不上罪大惡極，遇到大是大非，也算是具有善良心腸。
“就是，就是太窮了，”王英知道謊言被識穿了，尷尬地苦笑著，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頸項上幾乎要冒出熱氣來，但還是得硬著頭皮繼續求情，
“還求少爺您行行好，可憐可憐他家裡那兩個，不然他回不了家，這就是三條人命，
我也不想勞煩少爺，咱們萍水相逢的，但是他家老的天天拄著拐，路都走不了二里，小的嗷嗷待哺，現在連稀米湯都喝不上，倆人真活不下去了，
所以不得已，我才跟少爺您開這個口，求求您，咱們中國人幫幫中國人。”
這一句“中國人幫幫中國人”算是紮在邵雲庭的心上了。
他低頭掂量掂量，“我先打聽打聽吧。我這也是初來乍到的，你也看到了，我到關東軍司令部一趟，門兒都沒摸進去。再說了，也不能都聽你一面之詞，也得讓日本人那邊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吧。”
“是，是，您說的是，都怪我太心急了。那，還麻煩您抽空幫忙打聽打聽，我替他家裡的兩個先給您道謝了，謝謝您，謝謝您！”王英就差跪到地上磕響頭了。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明早八點來友誼飯店接我別忘了。”
“嗨伊！嗨伊！那哪兒能忘呢。這個您拿著，這是我房東鋪子的名號，她家賬房有電話，你要是有急事兒也能隨時招呼我，
少爺，我回去啦，您晚上自己注意安全。”
王英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片，臉上神色也舒緩些了。
邵雲庭接過紙片兒，看著他像對待日本人那樣點頭哈腰地用“嗨伊”跟自己應答著，心裡著實堵得慌，但是又沒有發洩的理由和出口。
注意安全？你們大滿洲國不是夜不閉戶嗎……
他望著王英拉車跑遠猛地深吸一口，整支菸閃著紅色亮光輕聲尖叫著，瞬間萎縮盡了，菸蒂落在地上，被穿皮鞋的腳尖碾個粉碎。
02
紙片很精緻，上面印著一隻展開的帶玉墜兒的紅色扇子，上面草書著“醉玉樓”三個字，漢字上還標著日語假名，邵雲庭對此種格式並不陌生，友誼飯店的東西上但凡有字兒的，也是這幅模樣，他嘆了一口氣，把紙片揣進兜裡，進門繼續答對淺野賀子。
王英回到醉玉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飯點兒已至，他從酒樓後門進了院，把車停妥當了，透過鑲玻璃的花格窗望了一眼前廳醉酒划拳的熱鬧，就悄悄貓進了柴房旁邊自己的小窩棚裡。
剛抹了一把臉，有人拍門。王英開門見是二祥子，店裡的夥計。
“哥，回來了，”二祥子端著盤子進來。“老闆娘見您今天回來的晚，估摸著您忙活兒沒吃上飯，讓我給您送來點飯菜，還有二兩燒酒。”盤中有個小酒壺，壺身還掛著水珠，想是燙過的。
“玉姐客氣了，她這，你幫我謝謝她。”
“玉姐就料到你會這麼說，讓我告訴你，你也算是咱店裡的人了，就不用這麼拘謹了。”
二祥子把盤子放在桌上。“吃完放池子裡就行，他們刷碗一塊兒就刷了，”說罷就要走。
“你等一下，”王英從兜裡數出五個錢給二祥子，“我今天拉了個包月的，之前欠的兩個月房錢可以一併還上了，你幫我交給玉姐吧。”
“哎喲，”二祥子見到這麼多錢也嚇了一跳，“那，那您還繼續在我們這兒兼職夜間護院嗎？”
“兼，兼，”王英笑著，“我知道你們這年頭找人也不容易，我說啥也不能辜負玉姐啊。”
“那行，那我替您給她。”二祥子答應著，送錢去了。
玉姐就是醉玉樓的老闆，原來的丈夫是張作霖東北軍的炊事兵，仗還沒正式打起來就成了寡婦。
她在老家的幾畝地被人強佔了，只能隻身帶著兒子一路南下，逃荒到大連，靠路人給的一口水活了下來。
為了孩子，她什麼苦活累活都幹過，攢的錢後來開了個小酒館，還把酒館後面的茅棚租給了王英，而小酒館幹著幹著，又成了有客房的大酒樓。
於是王英又租了她酒樓院外的一個草屋，不過後來草屋的房租也交不起了，足足欠了有兩個月，玉姐正缺人，就讓他搬到院裡來夜間頂個護院，有人醉酒鬧事就招呼他出來鎮鎮場子，他也就不用交房租了。
這樣說來，也算是玉姐有情有義，對他有恩，他當然要鼎力盡職了。
吃完飯王英到院子裡把碗盤沖洗了，放在缸裡。他抬頭看看天，覺得今天的夜色格外透亮，就連氣溫都不那麼冷了。大概這就是肚裡有糧，心裡不慌吧。
他正要回屋，忽然聽見有人招呼他，回頭一看，是玉姐。
03
玉姐四十歲上下，日常忙忙碌碌的周旋，腰身也不見粗大，頭髮挽成一個光潔的髻在腦後，彆著一隻帶紅扇玉墜裝飾的髮簪，據說是她過門時候夫家的太奶奶給留下的，也就是醉玉樓名片上的標記。
雖然是個瘦小的女子，但玉姐在江湖道場上走得久了，整個人的骨子裡都透著一股俠義的英氣，圓臉盤上，一雙眉眼頗重，隔壁老人笑說光她那倆大眼睛就得有七八斤。
玉姐臉色紅潤，大概又是陪客人喝了幾杯。她邁著男人般的大步子，幾步就到了王英跟前，叮叮噹噹把五個錢原原本本折進他的手裡，
“都說了你給我當護院就不用給房錢了，你啥意思啊？”
“這是之前欠下的啊。”
“哎呀我都忘了，你就收起來吧，”玉姐甩甩手。“話說，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啊？出門遇上財神爺啦？”
“嗯，今天在火車站接到一個包月的有錢客兒，”王英的高興寫了一臉。“玉姐，我的錢真的夠花，他一下子給了我二十個錢呢，你看。”
玉姐看看他一臉的鬍子都高興得直顫悠，眼睛轉轉，一把拉了他到院子的角落。“錢你就收起來吧，跟我還客氣什麼。那是什麼來頭的客兒啊？靠不靠譜？這年頭龍蛇混雜，我跟你說，你可長點心眼兒。”
“是個年輕少爺，好像很有錢，也很有地位，拿個不知道什麼證兒，住在友誼飯店，跟個日本姑娘很熟，今晚上還跟她去了舞會。這個少爺雖然說的一口京話，但我總覺得他面相那麼白淨，可能是打南方來的。”
“南方來的？南方的形勢現在可是說不準……”玉姐合計著。
“他看起來沒什麼心眼兒，感覺就是家裡有錢的闊少爺。”
玉姐樂了，用力一點他的額頭，一手香味兒飄散在他的眼前，“你看誰都沒心眼兒。他和那個日本姑娘，怎麼個熟法？”
“那姑娘一看見他就特別高興，那傢伙，簡直是從車上飛下來的，一上來就扯著他的胳膊不放手，可能是相好的吧。”
“日本姑娘和中國少爺相好？你喝多了吧。”
“真的，還領他去買衣服呢。”
“大連還有這麼好的日本姑娘？”玉姐一臉的難以置信。
“嗯呢，叫淺野賀子什麼的，領他買衣服，還一路叨叨著，要領他參加舞會，見將軍什麼的。”
玉姐的神情裡閃過一絲驚詫，但瞬間就收起來了。“這倒是新鮮。唉，不過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料她是日本林子裡的鳥也是一個德性。反正啊，你給這樣的人拉車小心一點總不為過。有啥事兒就跟我說，我幫你出出主意也好。”
“那是當然，謝謝玉姐，”王英慶幸光線昏暗，玉姐看不到他臉上在發燒。
“又來了，行，那你明早兒歇著吧，明早兒還得出車呢。我前頭還忙活著呢，我先走了啊。”玉姐話沒說完，人已經在幾步之外了。
王英回到屋裡合衣躺下。他不是沒想過玉姐問的問題有些過於詳細，關於玉姐的身份，他也有幾分猜測。
但是自打他到了這個地方，玉姐就是對他最好的人了，幾年來，他拖欠過好幾次房租，玉姐非但沒有攆過他，反而常常在他吃不上飯的時候賙濟他一口，這就是人這輩子最大的恩情了。
他知道玉姐想要全面的信息，所以他也儘量說得詳細，這也算是一種報恩，至於玉姐拿這些信息來幹什麼，她不說，他不問，兩人也算是一種默契。
想著想著，他漸漸陷入半睡眠的狀態。突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將他驚醒，他一翻身，玉姐已經推門進來了。
“英子，快起來，賬房有找你的電話，說是你那個客兒。”
“啥？”王英還沒反應過來。
玉姐幾乎是一把就把這個壯碩的漢子從炕上給薅了下來。“接電話，你那個有錢的客兒讓你趕快去接他，聽著好像是喝多了！”
申時的大連街頭已然空無一人，烏黑的暮色中，只有燈意闌珊，偶爾有日本人支持的飯店裡傳來一些笑談聲擦過耳際。
王英心裡焦急，腳下飛快地穿過一條條街巷，夾雜著海洋潮溼氣息的風迎面撲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鬍子上都掛了霜。
到了紫金飯店的後身，他向那條黑洞洞的巷子裡望進去，卻看不到底，只好放下車把，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去。
終於，他藉著微弱的月光看見邵雲庭拄著雙膝，低頭坐在一個木箱子上 。
“少爺，”他輕輕喊。
“你來了，”邵雲庭抬頭，無力地站起身，幾乎馬上就要跌倒。
王英急忙衝上去扶住他，只見他頭向後一扭，“哇”地吐了一地，緊接著便失去了所有力氣昏厥過去，垂掛在王英身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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