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少年與人相交，喜歡與大我十歲以上的人玩，所交摯友無非都是詩人、作家、酒徒、落魄的江湖人、罪犯、流浪漢。
少年信奉一句無名無姓的牛逼人的一句牛逼話：少年有滄桑感，老年有少年感。意思是少年時活得滄桑，風一吹便可落淚，年長的人見你不煩，不覺你淺薄、二逼、魯莽。等到老年，身邊還有年輕人願意和你玩，不覺你油膩、煩躁、說教，還覺你沒過時，還有一點有趣和幽默。
於是少年交盡朋友，不少成了忘年之交，不少成了恩師，不少成了酒肉朋友。所交之人，多數待我不薄。有一位北京老炮，文革時，他恰逢青皮少年，二十啷噹歲，部隊子弟，不幸父親遭他人舉報，日日批鬥，家破人亡。我那位老哥哥半夜撬門混進部隊機械庫，偷一把手槍，半夜尋仇，溜門撬鎖，摸到仇人床邊，槍口對準仇人腦門，良久不語，仇人已嚇至尿床。老哥哥見仇家也是可憐蟲，心生悲憫。
趁著月光，提槍而出，像一少年俠客。
老哥哥80年代，轉戰商場，幾次拼殺，已攢足萬貫家產。與我相見，均在酒桌之上。我少年貧寒，覺得掙錢是人生最不牛逼的事，寫一首好詩，藏於深山，託與世人，吹一世的好牛逼，才算不枉此生，為此常飢寒交迫，但凡吃到好菜好飯，均是老哥哥付錢。
02
少年所交好友，還有一位西部省份縣令。
西部窮縣，縣城全部繁華不過一條馬路，用力滾一隻西瓜，便可穿城而過。縣城政令鬆散，民風樸素。除了聽報告，縣令也是無事可做。公務忙完，也是聚在一起喝酒熬過漫漫長夜，對抗大好人生。
但凡喝酒，均不談半句公務。隔行如隔山，我聽報告不擅長，他寫詩也不擅長。他知道的劉邦、項羽、唐太宗、省長大人，市長夫人，我一個都不臉熟。我日夜揣摩的李白、杜甫、齊白石、海明威，也沒一個是他親戚。他能把陶淵明當成唐代人，也能把蘇洵當成蘇東坡他弟弟，把蘇轍當成他老爹。
但這依然不妨礙他是個好人，至少在喝酒這件事上，我們常達成共識。西北夜寒，牛羊歸圈，草原悠悠，不喝酒對不起漫漫長夜，不喝酒對不起九年義務教育，四年大學。喝酒的快樂，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那些不喝酒的人一輩子都感受不到的。
我們喝了很多酒，直到酒都煩我們了，方才分別。
03
我的朋友眾多，各式各樣，奇奇怪怪。不少人少年就自我放逐，不追求名利，縱有一身才學，也甘願隱居俗世，一杯花茶便可安放一生的俗世奇人。
我在這些老哥哥身上學到恬靜的東西，他們像一本厚書，司馬遷沒有教會我的，統統是他們教我。也教會我身如陀螺，也可以安逸溫暖。
我少年內心糾結，常自我懷疑，但凡見到他們，則瞬間安靜，變回一個自由人，想想一生到頭來，儘管上下求索，終究不過如此，打不敗時間，就與時間如膠似漆，打不敗時間就熬時間。
可跟老哥哥一起玩，也讓我過早便知無常。北京老哥哥，幾年前就得了癌症，癌症前執意幫我出一本詩集，我笑而不答，最後為滿足他，也只好答應。癌症期間，老哥哥常朋友圈自我鼓勵，生活呈現一些煙火之氣，朋友圈也滿是書法、喝茶、象棋、看山、臨帖，盡享一人之樂。
我看著也為他高興，一段時間不發朋友圈。便知他大限已至，肉身已去他國。不去看他，也不去看家人，就記在心裡，頭像就像個墓碑，偶爾點開還覺得人在，再亂的事，也能迅速平靜。但凡過節過年，還會拿起手機，發一條祝福短信，深鞠一躬，遙祝秋祺、冬安。
我的縣令老哥哥，早幾年，坐車去別的城市，中途遇了車禍，也走了。人走了，頭像還在，偶爾點亮手機，也是祝福，問候一句“啥時候約一下喝酒啊！”諸如此類，等等，彷彿人在。過去兩年，某個夜晚，夜不能寐，突然發現他更新一條朋友圈。嚇到一身冷汗，再一想，也覺寬慰“嫂夫人原來也沒忘了他呢”。
默默點贊，像碰杯。每逢過年，也會祝福，給自己定格儀式感，君子之交，點贊也有深情。
認識他們時，我才20歲，太多人生不解，他們四十有餘，時間裡滾過，人世也略知一半。私下裡常以哥哥稱呼。偶爾整理微信，發現這些老哥哥都到五十以後，上帝按燈的時間陸陸續續到了。與年長的人交朋友，註定只能交半世朋友，無常是常，無常便是命運。偶爾再整理微信，一身冷汗，發現少年交往朋友，走掉了小一半，剩下一半也常有糖尿病、痛風、失眠、不能遠行等困擾。
過去叛逆老哥哥，現在個個被時間搞的都像乖孫子。
我有一位老姐姐，上週約在外灘吃飯。吃到一半，她愣是吃出了生無可戀的樣子“讓我死也行，生死就那麼一回事”吃完飯，提著包，走路極快，秀髮如瀑，還似一個少女樣。
04
我少年時，愛登山，只要有錢，珠穆朗瑪也敢說上就上。愛喝酒，只要三兩漂亮女孩在場，就沒有不敢喝的酒。愛騎自行車，就一口氣騎小一萬里，蛋蛋都可磨掉。愛冒險，不栓安全繩也敢去蹦極。
這兩年，這些都變成絕緣體，十層以上的酒店不敢住，不敢望窗外，頭暈，像被壞人打了一悶棍，坐飛機每次起飛上升，要難受好一陣，下降，又要難受好一陣，耳鳴。
不喜歡遠行，高鐵半天到不了的地方就不去了。超過三五個人以上的聊天不聊，人像被強暴了一樣難受，渾身發酸，像搬一天磚。喝酒不超過兩瓶啤酒，再喝要加熱再喝，放放氣，不貪杯，不好勝。學曾國藩檢查一天有沒有失語不當，千萬不給別人找麻煩，更重要的是千萬別傷人。
人生無常，無常即命運。人生打不敗無常，人有太多事難以控制，也有太多事歸結於運氣。愛情、財富、朋友、讀書、看花、看景，但凡人間美好的事物都或多或少有一些運氣。更重要的是多讀書，多瞭解地球，多知道一些冷門知識，最好伸手便可得到，不用勞苦周折，更不必上下求索，不受讀書之勞役，無案牘之牢刑。
無常是常，生有可戀，泡枸杞養生也是人生，遛馬打高爾夫也是人生，學人去爬雪山也是人生，爬雪山的不必看不起泡枸杞的，讀馬爾克斯、讀加繆的，也不必看不起讀卡內基的，大家都一樣，都是對抗生命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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