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 咸陽汪玲:“母親在哪裡?何時能回家?”這作品邊看淚邊流

相遇在鳳凰樹下

作者 汪玲

春風和煦的五月,約幾位老友隨同“紅葉藝術團”參加海峽兩岸“盛世夕陽紅”的文藝匯演,來到了寶島臺灣。

聽人說臺灣的幽靜和美麗盡在花蓮,似乎並不為過。踏上這方淨土時,映入眼簾的,西邊是拔地而起,高聳雲端的中央山脈;東邊是卷天雪浪,晝夜拍打著懸崖峭壁寂寞空回的太平洋。如此的封閉地形,使得花蓮以它狹長的身軀沉睡在不為人知的睡夢中,顯得那麼嫻靜而優雅。

沿一條沙石鋪就的小徑,我們向大海走去。轉過路旁一家酒樓,驀然間一樹紅花佇立眼前。那樹花,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紅得立體,紅得華豔,紅得唯我獨尊。站在樹下,舉目仰視,花叢密密實實,層層疊疊,數不盡的蝴蝶形狀的花瓣擠滿枝頭,風過時,一串串飛紅翩翩飄落,如悽紅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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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伴蘇江英禁不住自問自答地說:“什麼花?這麼美!像廣州的木棉樹?不是,木棉花是喇叭形的……”“它呀,叫鳳凰樹!”一個渾厚而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回頭望去,一位白髮稀疏、滿臉滄桑的耄耋老人,坐在樹下不遠處一張藤條椅上笑微微地作著回答。我們趕忙上前向老人家送去一個友善的問候。熱情的江英又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精美的繡品香袋,為老人披掛在胸前,並說“香袋裡裝有多種中藥香草,可除蟲辟邪,保佑您老健康長壽!”老人激動地起身致謝,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那樣挽起我倆的左膀右臂緊緊不放,嘴裡唸叨著:“你們是大陸來的吧?我也是,我也是……”我接過話茬道:“是呀,我們同是一個老祖宗,又同是鳳凰樹下的看花人啊!”老人連連點頭,直直地望著我們,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於是,在陣陣海風的低吟中,他向我們打開了一個剖心瀝肝的話題,講述了樹的經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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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他叫馮至誠,92歲,出生在山東泰安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裡。1944年5月,他剛滿16歲,雖是家裡的獨生子,深明大義的父親還是把他送往了抗擊日寇的前線。他被編入國民政府第20軍的一個戰勤服務隊裡當兵。雖未直接和鬼子廝殺拼打,卻在裝運彈藥、補充給養、清理戰場的烽火歲月也曾幾經生死。日寇投降後的第二年,他被送進青島軍警學校就讀,父親把改換門庭的一腔希望寄託在這個未來警官的兒子身上。但就在畢業前夕,突然接到警校學員併入正規部隊遷徙大西南的命令,而且立即動身,不準回家辭別。浩浩蕩蕩的車隊沿山間小路在灰土飛揚中向西北行進,那正是國民黨大潰敗的1948年隆冬。巧的是當天傍晚部隊從他們村旁穿過,他不顧一切地向自己家門奔去。

當他突然襲擊式地站在父母面前時,二老驚詫萬分,沒等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一家人早已哭成一團。母親抱著他不放,哭著說兒呀,咱不去,哪都不去,就跟娘在家種地……父親則說,去吧,家是待不住的,村裡大大小小的男丁都被抓壯丁了……他跪倒在地給爹孃磕了三個響頭,轉身離去。就在他跨出院門的剎那間,倏然回頭,看見一個身材纖細單薄的女孩垂立在母親身邊。昏暗的月光下,一張稚氣蒼白的臉上掛滿淚水,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緊緊盯著他不放。忽然間他想起兩個月前父親在來信中提起的那個從東北逃難到此,父母雙亡,無家可歸名叫鳳兒的女孩。父親信中說,“這孩子還小,才13歲,特懂事,特乖巧,人長得俊,是你娘相中的兒媳婦……”那一刻,他悲涼的心忽生一絲暖意,心想此一去,將是一條生死未卜的不歸路,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裡,這個鳳兒大概是父母身邊唯一的親人!於是,他衝著鳳兒大喊道:“照看好爹孃,等我回來!” 然後踉踉蹌蹌衝出家門,身後留下一片哭聲……從此他越走越遠,跨過了黃河,翻過了玉龍雪山,竄流於雲南和緬甸交界的大森林裡,打打停停,躲躲藏藏,逃亡路上,命賤如紙。飢餓、傷病、炮火、毒蛇……慘烈的死亡場景隨處可見,同學、朋友、夥伴一個個年輕的生命成了異鄉的孤魂野鬼。而更令人絕望的是和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繫,搞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景象是怎麼一回事情。直至1950年的夏天,這支被遺忘了兩年之久的200餘名殘兵,才轉道搭上一艘客貨兩用的帆船,在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後登上了臺灣基隆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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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歲的老人講到這裡,停了停,“太長了,故事太長了……”他低聲喃喃地說到,好像在自言自語。“講下去,老人家,講下去呀。” 我們鼓勵著他。 那時刻,我們中已經有人紅了眼睛。

老人又接著講道,在後來的歲月裡,他在金門服過役;在高雄修過鐵路;在臺中農場種過稻田;在臺北當過警察……每到一地,從裡到外,就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環境,而唯獨不變的是心中對親人,對故鄉那份揪心的思念和牽掛。

在逝去的歲月裡,他雖被阻隔天涯,卻從未忘卻那句“等我回來”的承諾。人性的慾望,紅塵的喧囂,生活中頗多的享受都被他咬牙放棄了,直至50歲退伍時仍孑然一身。他和眾多的老兵被安置於花蓮“榮民眷村”一排簡陋的平房裡。大時代的動盪把這些天南地北本不相干的老兵聚集在一起,過著孤老群居的生活。逢年過節,他們面面相觀,內心充滿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淒涼。

在無望的等待中,迎來了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一個母親節。那天散落於臺灣各地眷村的老兵們擁在臺北政府的大樓前。大家哭著、喊著、高舉著“母親在哪裡?”“何時能回家?”的巨幅標語表達著思鄉的訴求,但都被拒絕了。他猜不透,那些自詡為智者的內心為何不能懷著對人性的信奉和尊重而拋棄偏見、包容歷史?在一次次不堪回首的無奈與絕望中他醒悟了:此生生為大陸人,死為臺灣鬼,他將在這孤島上了此殘生。於是在他年近花甲的1981年和一位比自己年輕近20歲的客家女子結了婚。婚後,他們搬出了眷村,來到了鳳凰樹下的海邊,把家安在了父輩留給妻子的那間小屋。他們的兩個女兒相繼出世,妻在漁場打工,早出晚歸,他則用奶粉、米粥和一位父親的滿腔慈愛撫養著兩個女兒長大。他為女兒起名馮思鄉和馮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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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上個世紀90年代。一封“告臺灣同胞書”打破了海峽兩岸隔絕40年的對峙。當天夜裡他一連寫了三封家信,分別寄給父親、鄰居和一位遠房親戚。故鄉雖在,世事難料,他不知道40年間家裡會發生什麼?他心裡有著種種揣測,而唯獨沒有料到的是從故鄉寄來的回信是鳳兒寫的。薄薄的信袋,娟秀的字體,一頁信紙,淚痕斑斑,不足二百字的家書讓他嚎啕大哭,長跪不起。

信裡這樣寫的:“大哥,40年後,得知你尚在人間,且一切安好,欣喜之情難以言表!爹孃於20年前相繼謝世,盼你攜嫂子和侄女早歸故里。如能為爹孃墳頭添一把土,上一炷香,燒幾張紙,二老定會含笑九泉……爹在世時,天天教我讀書寫字,從不間斷,為的就是有一天能給你寫封家書……”

幾十年的思念和等待一朝成了永恆,無盡的自責和愧疚讓他有一種刻骨挖心的疼痛。他病了,高燒不止,臥床兩個多月。一天,妻告訴他,一場颱風把海邊的那株鳳凰樹的樹冠全折斷了……他起身來到了鳳凰樹下,久久注視著斷裂的樹幹和滿地的殘花,恍然間看見了鳳兒的身影。他發現這個和鳳凰樹有一字同名,幾十年前在暮色裡匆匆一瞥的女孩一直鐫刻在他的內心。許久以來,他常常停下匆忙的腳步,留戀在鳳凰樹下,沐浴著樹蔭間隙灑落的光影,靜靜地聽著風吹樹搖的颯颯聲響,把無盡的離愁別緒寄託於這棵樹中,歲歲年年,雖不相見,卻也有一份天涯相共的感覺。他決意回家,那些天和妻忙著辦理多種繁瑣的手續。整理行囊,購買禮品,單等女兒放暑假,便可啟程。他要去拜謁父母,慰告爹孃:他,“這個不孝的混蛋兒子終於回來了!” 他要用一個大兄長的全部親情去撫慰鳳兒——一個有恩於全家兩代人的女人!他甚至想,見到鳳兒的那一刻一定不能哭,他要用歡笑面對,因為幾十年後的團聚應該是幸福的。就在此時,突然接到遠方表弟的來信,信中說:“鳳兒走了。這個受了一輩子罪的女人走時沒受一點罪。她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到了,穿得乾乾淨淨的在熟睡中悄悄走了。出殯那天,全村百餘口老少爺們為她送行,她是咱這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的好女人。她為你家受苦一世,為你守候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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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清淚從老人渾濁的眼角淌下。這位飽經風霜卻一生都沒有學會掩飾自己的長者紅著眼圈告訴我們,那一夜他坐在鳳凰樹下直至天明。他感嘆生命的脆弱,不及一朝珠露,難敵一夜秋霜,特別是對他和鳳兒這樣揹負著太多時代烙印的一代人更是如此。他說,從那天起,他相信有天堂地獄之說,相信前世來生,輪迴不息。下輩子如能和鳳兒相遇,他一定銜草結環相報!

一陣清風細雨飄來,不覺愈下愈大。這位和我們在鳳凰樹下不期而遇的長者,彎著佝僂的身軀,踏著蹣跚的步履向海邊小屋走去。那小屋,枕著濤聲,擁著海風,被歲月侵蝕得斑斑駁駁。它承載過多少歡樂與悽清,豐富與清貧,發生過多少悠然而悲慼的故事,似乎又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從心底向老人家呼喚:願撫平傷口,拾掇起心情,永遠面朝大海,去看那春暖花開。


咸陽汪玲:“母親在哪裡?何時能回家?”這作品邊看淚邊流

汪玲

作者簡介:汪玲,曾任咸陽日報社社長兼總編,作家。愛好文學和社會公益事業。

注:本文原載憶鄉坊文學城,系作者授權本號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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