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8 葉氏鍊金:索羅斯的反身性理論基礎——DN模型的毀滅

科學方法適用於事實的研究,但是,正如我們所發現的,包含思維參與者的事件顯然不僅僅由事實組成。參與者的思維介入了因果作用的過程,不可能再簡單地將後者視為獨立於事實並且可以同事實取得一致的客觀的事件序列。參與者所面對的情境受到其本身的決策活動的影響,他們的思維構成了這類情境中不可缺少的成分,不論我們將其視為一種特殊的事實還是某種不同於事實的東西,參與者的思維畢竟引入了不確定的因素,這種因素在自然科學中是見不到的。當然,參與者的思維所引入的不確定性同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之間存在著某種相似,但我們在後文中將會看到,這種簡單類比是致人迷誤的。

先看科學觀察者的作用,當研究對象本身不包含任何陳述、觀察或任何形式的思想時,保持科學研究所要求的事實與陳述之間的分離會容易得多。社會科學最為人詬病的弱點集中在問題的第二個方面。諸如“自我實現的預言”或“先天不足的試驗”之類的批判很普遍,只不過陷入尷尬處境的往往是那些指望成為科學家的人。參與者思維活動的自我影響的特性造成了我所述及的不確定(或無法確定的)因素。同研究對象的不確定性相比,科學觀察的困難可謂小巫見大巫了。即使所有和觀察者有關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不確定仍無法消除,因為觀察者的困難直接歸因於研究對象的不確定性,這樣,社會科學問題就不僅是方法論的而且也是研究對象所固有的。

對科學觀察者因素的過分強調,也許是由於對海森堡測不準原理的錯誤類比所致。我並不精通量子物理學,不過就我所知,這個原理堅持量子粒子的質量和速度不可能同時得到精確的測量,其原因在於測量行為干擾了測量對象,在這種情況下,不確定因素是由外部觀察者引入的(關於量子微粒的行為是否具有內在的隨機性則是另一個問題)。測不準原理同社會科學的類比是致人迷誤的,因為在後一種情境中,不確定性(不可確定性)是由參與者引起的,除非量子微粒的行為同思維參與者一樣,這個類比才能成立。今後我將根據適當的次序修正自己的討論,著重於討論研究對象的不確定性,而將科學家們對研究對象的影響置於次要地位。

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區別,這一結論尚未得到公認。相反,卡爾·波普爾闡述了所謂的“科學統一性原則”①,也就是說,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適用同樣的方法和標準,這當然損害了我對他的欽佩感。這一觀點雖未得到公認,但也未見到徹底的批判,在此,我將勉力一試。

為評價由思維參與者所引起的問題,應該更仔細地考察一下科學方法的運作方式,為此,我求助於卡爾·波普爾的科學方法圖式,其術語表述為“演繹法則”或“D-N ”模型。像任何一個模型一樣,它也是對更為複雜的現實情況的簡化的、理想化的譯本,但這種簡單優雅在形式上非常適合我的需要。這個模型中包含三類陳述:特殊的初始態,特殊的最終態和普遍有效的概括。把一組概括同已知的初始態結合起來就得到了預言,同已知的最終態結合起來就得到了解釋,把已知的初始態和已知的最終態相匹配就起到了檢驗所涉及到的普遍概括的作用。可以發現,在預言和解釋之間存在著一種對稱,它們在邏輯上是可逆的。而檢驗則不同,因為無論多少數量的檢驗也不能證明一個普遍有效的概括。科學理論只能被證偽而絕不可能證實。證實與證偽間的不對稱,和預言與解釋之間的對稱是波普爾圖式的兩個決定性的特徵。

該模型依賴於一組前提條件,其中一個基本的條件是,陳述的對象是獨立於有關的陳述的,只有這樣,才能夠提供一個判斷與此相關的陳述的真理性或有效性的獨立標準①。其他基本要求包括初始態和最終態應該由經得起科學觀察檢驗的事實所組成,以及概括應當具備普遍有效性。也就是說,只要再現一組給定的狀態,就必定和以往一樣有相同的一組狀態緊隨其後或先期發生。可見,普遍有效性的要求不僅定義了科學規律的本質,也規定了所涉及的初始狀態和最終狀態。然而這一特徵在有思維參與者介入的情境中卻難以得到滿足。

① 卡爾·波普爾:

《歷史決定論的貧困》,130 頁。Karl. R.Popper,The Poverty ofHistoricism(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57).P.

① 有趣的是,這個條件不僅對構成初始態和最終態的事實成立,它對聯繫二者的普遍概括也同樣成立。自然規律無論是否為人類所認識,都必然是普遍有效的,這是波普爾關於客觀思想“世界3”的不健全思想的基礎。見《客觀知識》,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1972。

科學觀察應該包括哪些要素,這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在此我們不必深究。顯然,個別科學家的孤立觀察是得不到認可的。確認事實與陳述之間的一致極其困難,正因為如此,科學才是集體的事業,其中每個科學家的工作都必須接受其他成員的約束和批判。

科學家之間的相互約束是約定俗成的,這些約束既沒有清楚的定義也不是永遠不變的,它們的權威來自於能夠產生所需要的結果,時常會有個別科學家不堪忍受這些極為繁難的約束,試圖走捷徑。僅僅因為這些捷徑沒有一條能夠走得遠,科學方法的約束才可能繼續保持其權威。

在觀察者企圖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研究對象的案例中,最突出的恐怕就是將一般金屬轉化為金子的嘗試了。鍊金術士們為此作出了長期的艱苦的努力,結果卻是白費心機,不得不放棄他們的雄心。失敗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一般金屬的變化受普遍有效的規律的支配,不可能為任何陳述、咒符或者儀式所動搖。

人類行為也許有所不同。它們服從可以根據D-N 模型來表述的普遍有效性嗎?當然,人類行為中的許多方面,包括從生存到死亡的變遷以及中間的任何狀態都可以看成同其他自然現象一樣,可是,在人類的行為表現中,有一個方面似乎顯示出不同於那些構成了自然科學研究對象的現象的特徵:決策的過程。決策是以對情境的不完備的理解為基礎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設想由普遍有效規律所聯繫的初始態和最終態呢?參與者的思維是應當包含於這些狀態之中,還是應當排除在外呢?如果包含其中,這些狀態就無法適用科學觀察,因為所觀察到的只能是參與者的思維效應,而不是過程本身;如果排除思維且只承認它的效應作為證據,就會破壞科學概括的普遍有效性,因為並非每一次都必然在給定的一組狀態之前或之後出現可重複的一組狀態,即參與者的思維介入事件的發生過程和次序,但在參與者的思維和所發生的事件過程之間卻缺乏對應。在上述任何一種情況下,D-N 模型都將落空。

這當然不至於是世界末日,但無疑是對科學方法的嚴重打擊。這種方法一直相當成功,我們甚至難以相信竟然會有一個廣大而重要的領域置身於它的研究範圍之外。自然科學也遇到了形如海森堡測不準原理的侷限,但這些侷限的揭示是在取得了許多令人難忘的成就之後才作出的——測不準原理本身就是自然科學最偉大的發現之一。在社會科學中我們甚至在起步時就遇到了麻煩,參與者的不完備理解與D-N 模型格格不入。

這個結論的破壞力太大了,人們盡了一切努力來逃避它,要回顧各式各樣的嘗試將佔用一整本書的篇幅——而且一定是十分有趣的,我將把自己的注意力限制在經濟理論方面。為逃避與不完備的理解有關的難題,學者們做了各種嘗試。經濟學理論可以說是其中最巧妙的一種,並且從某些方面來看也是效果最好的,它建立了一套假說體系,其中參與者的決策完全取決於有效的信息,從而排除了這一難題。這一處理產生了滿足D-N 模型某些要求的結論,例如,充分競爭理論有資格成為普遍有效的,並且——至少在原則上——它能以同等效力來解釋和預言經濟事實,不過這種理論在訴諸檢驗時卻失敗了,令人懷疑假設與現實之間的關聯。

為了維護科學方法的統一,社會科學家們作出了各種嘗試,可是至今成效甚微,他們的努力所產生的不過是對自然科學的拙劣模仿,在一定的意義上,把自然科學的方法強加於社會現象研究的企圖可比作試圖把魔術方法應用於自然科學領域的鍊金術,只是鍊金術早已身敗名裂,社會科學家們卻成功地對其研究對象施加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在涉及有思維參與者介入的情境時,人們對自然科學方法常常具有免疫力,卻極易受到鍊金術的感染,參與者的思想,正因為不受現實支配,反而很容易為形形色色的理論所左右。在自然現象領域中,科學方法只有當其理論證據確鑿時才是有效的;而在社會、政治、經濟事務中,理論即使沒有確鑿的證據也可以是有效的。鍊金術作為自然科學失敗了,社會科學作為鍊金術倒有可能取得成功。

這引起了我們對科學家與其研究對象之間關係的興趣。前面已經提到,D-N 模型要求科學陳述和觀察同研究對象嚴格分離,只有這樣研究對象才發揮其功能,成為判斷科學陳述的真理性或有效性的客觀標準,科學方法的約定的意義也就在於此。

在自然科學中,約定是有效的,因為科學家的思維在實質上同其研究對象是分隔的。科學家只能通過其行為——而不是思想——來影響研究的對象,並且科學家的行為同所有其他自然現象一樣受到相同的規律的支配,最重要的是,無論科學家多麼能幹,一般金屬也絕無變成金子的可能。藐視科學的約定可能會贏得某些個人的好處,但這些所謂好處卻只有靠騙局才能維持,還要時時擔心被恪守約定的人們戳穿。

社會現象就不同了。參與者的不完備理解干擾了D-N 模型的獨特功能,這對於科學方法的約定產生了具有深遠意義的影響,它削弱了遵守約定的意義,更糟的是,它為踐踏約定、譁眾取寵的做法開闢了道路。佯裝嚴格遵守科學方法還可以得到不少好處,自然科學家受到高度的尊崇,一個標榜為科學的理論可能要比坦率承認其政治的或意識形態傾向的理論更深刻地影響易於上當受騙的群眾,作為典型例子的有心理分析,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所倚重的充分競爭理論也是一個合適的案例。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堅持並強調其理論的科學性,以此為其眾多的結論確立權威。一旦明瞭了這一點,“社會科學”的提法本身就成為可疑的了,它成了社會鍊金術士們手中的法寶,在用咒語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對象的戲劇性的時刻屢屢靈驗。

科學方法的“真正”貫徹者怎樣才能保護自己免於這種處境呢?在我看來,出路似乎只有一條:剝奪社會科學憑藉自然科學的聲譽所享受的地位。應該承認,社會科學一詞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隱喻。

這絕不意味著在探索社會現象時必須放棄對真理的追求,它只不過指出了,如果是為了追求真理,我們應當承認D-N 模型不適用於有思維參與者的情境,因此,必須拋棄方法統一的教條,並終止在社會現象研究中對自然科學的奴性模仿。

D-N 模型在自然科學中如此成功,以至於被等同於科學方法。富於諷刺意味的是,在現代科學中這個模型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超越了,然而社會科學卻仍在與19 世紀的自然科學成就相競爭。這種嘗試是徒勞的,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不適合於D-N 模型。但量子物理學的發展已經證明,科學方法並非必定侷限D-N 模型,統計、概率的方法可能是更富於成果的。此外,我們也不應當忽視發展自然科學中暫無對應的新方法的可能性,既然研究對象不同,方法也就應該有所不同。

葉氏鍊金:索羅斯的反身性理論基礎——DN模型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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