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 白領爸爸辭職回家帶娃,妻子還給開工資

作者 王夢影

在北京市順義區,羅世偉絕對是家長中的異類。這裡以出產專注帶孩子的“順義媽媽”出名。兒子上學這幾年,他在家長裡從未見過同類。他猜測那些爸爸“都忙著賺大錢去了”。

中國家庭的一個傳統是“男主外、女主內”:一天開啟之時,父親們推開家門走向工作和社交,正如雄性離開山洞尋找食物和夥伴。

但這不是羅世偉的早晨——他的角色是全職爸爸。早上7點,他的首要任務是把上小學的大兒子餵飽、穿戴停當,送上校車。兒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黃色校車門後,剛過3歲的三胞胎女兒的清晨戰役又開始了。

4個孩子的家裡,隨時都可能發生破壞或建設。積木搭建成城堡;友誼突變為爭端;一餐飯完結又要準備新一餐飯;剛剛收拾過的房間,不一會兒彷彿又經歷了一場爆炸。

父親的角色外延正在擴展。他已經不必是刻板印象中養家餬口的人。一個父親般的意象甚至不必與性別和血緣相關。現代神經認知科學顯示,父親激發的情感反應能在孩子的腦電圖和核磁共振圖顯示出來。

而在順義的這個家庭裡,這個男人正在努力摸索作為父親的內核。

選擇

這是羅世偉捨棄全職工作的第三年。除了每週有一兩天需要處理和自己創業項目有關的事情,他的時間屬於家庭。

羅世偉說,自己沒有什麼“偉大的犧牲”,“普通人嘛,每一步都在找當下最划算的選擇,被生活推著走,轉頭才發現自己到了現在的地方。”

三胞胎的到來帶來了第一個選擇。羅世偉接到妻子短信時正在上課,他報了北京大學的一個在職研修課程。短信開頭是“你不要緊張”,跟著是一張B超圖片,沒尾巴小蝌蚪似的3個小傢伙擠在一處。那是他的女兒們,個個都健康。

他在未名湖邊坐了一中午,孩子帶來愛,也帶走錢和時間,他不知道怎麼選。醫生建議實在為難可以只留下一個,他問:哪一個呢?

分散在祖國各地的大家庭成員加入了討論。最終,90高齡的祖母的喜悅給了羅世偉夫妻決心。聽說三胞胎重孫女的消息,老人從躺椅上跳了起來,揮舞雙手,高聲唱起了少年時代學習過的《兒童團團歌》。

3個女孩出生後近一年,一名家長留在家中照料的需求變得格外迫切。

羅世偉夫婦幾乎沒有太多討論就達成了共識:在國際學校分校做中層的妻子保留工作,羅世偉暫停自己的創業項目照顧家庭。

他們已經算好:教育的機會比收入要有價值。教師家屬能享受學費的折扣福利,入學也有優先權。4個孩子都沒有北京戶口,妻子就職的國際學校是他們面前最有吸引力的教育選項。

在“一切為了孩子”的方針指導下,羅世偉的父母和岳母從四川和浙江老家來到北京,每人負責一個女孩的具體起居。出於管理方便和女孩們感情的因素,3位負責人互相不調換任務。羅世偉主抓兒子的學習,充當了家庭團隊有序運轉的主軸。

羅世偉決定迴歸家庭的那一年,更多家庭作出了與他不太一樣的選擇。當年,中國下一代教育基金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兒童國際夏令營”中國總部等聯合發佈的《中國家庭教育現狀》白皮書稱,父親主導孩子教育的中國家庭不到兩成,父親介入家庭事務的比例也遠遠低於母親。同時,有相當數量的孩子在經歷隔代養育。

每天早晨,羅世偉帶3個女兒去公園,附加3個小書包,3個水壺,乾溼紙巾、零食、玩具若干。3個小孩嘰嘰喳喳,整體前進的同時圍繞他做天體運動,他則不時將脫離軌道的某個拉回來。外出後是室內項目,唱歌跳舞——中文歌英文歌均有,讀繪本,玩玩具,然後才到午餐時間。

白領爸爸辭職回家帶娃,妻子還給開工資

他不喜歡讓三胞胎有一樣的穿戴,“她們是3個不同的個體”。很多時候,這個家長剋制地做著兒童世界的見證者,而非主導者,讓小孩自己解決問題。一架藍色玩具飛機曾引發大姐和二姐的激烈矛盾,她們一個暴躁,一個敏感。大姐不耐煩,率先放棄,而沒人與自己搶奪顯然也削減了二姐的興趣。作壁上觀的小妹適時入局,成為小飛機最終的主人。

客居他鄉充當育兒勞動力,父母輩碰撞在同一屋簷下。羅世偉的爸媽出身農村,而岳父母家久居城市,雙方都在磨合生活習慣。他需要兩邊說好話。老人最易愧疚,小孩偶有磕碰都讓他們自責,也總擔心自己跟不上當前的育兒新理念。他又不時要做他們的鼓勵師。

最麻煩的是和孩子生活相關的無數個選擇題。他長駐家中,總做法官,給出的說法從來都是“都好”“都行”。“家裡的問題,最大的麻煩就是不止一個正確答案。”羅世偉想得挺明白,“選什麼都差不了太多,人舒心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他10年前考到北京的大學時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夫妻倆雙雙通過高考跳離出生地,一步步躍遷,夠著了“中產的中低層”。

他的背後是一個正在興起的群體。瑞信發佈的《2015全球財富報告》顯示,在中國,人均擁有財富5萬至50萬美元的成年人達1.09億人,佔全國成年人口的11%。在這個收入區間裡,中國的人數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都多。

這個群體呈現出對教育分工的全新態度,甚至不再拘泥於“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構成。2016年,艾瑞諮詢調查了1015位家庭年收入在人民幣30萬至50萬元的家長。他們之中,父母共同負責教育、母親負責教育、父親負責教育的比例分別是27.3%,42.7%,30%,幾乎三足鼎立。

算計

至今,南京40歲的陳塔(應受訪人要求化名)做全職爸爸10年了。

他有兩個孩子,男孩讀高二,女孩讀初三。兩個孩子一早就上學,妻子上班,早7點到晚6點,他支配整個家。

只有全家的晚飯讓公寓短暫熱鬧一陣。孩子們又進入各自的房間,關上門,做作業,偶爾也打遊戲。他和妻子壓低電視的音量看一會兒。

公寓靠近“南京市第二好的高中”,方便長子上學,100多平方米。書櫃置於客廳,人人可以翻閱。沒有書房。因為他在哪裡讀到過,書房是男人逃避生活的地方——“也不真看書,就鑽進去,小孩哭聲、老婆做飯的油煙都不管,飯端上桌才出來”。他不允許家裡有這樣地方。

但他並不嚴格反對此類行為,婚後20年的歲月裡,他也有坐在車裡不立刻上樓的時刻。不過,待夠一首歌的時間,“差不多就行了”。

在家這10年,他在廚房的地位已無人可撼動。他下館子嘗兩口,回家就能復刻出一樣的菜。炸雞是家中餐桌上一道“較為簡單”的料理。“只需要”買好雞脯肉,擀麵杖錘松,與米飯、蒜泥、酸奶、一點日式醬油和白胡椒同入塑料袋密封,醃製至少半小時,兩面蘸麵包糠,下油鍋。最好有廚房溫度計,油燒熱到170攝氏度,再維持在160攝氏度。佐餐可以有包菜,一瓣檸檬。

“爸爸,你能不能不要再做炸雞了。”兩個孩子有一天和他攤牌,“你這樣我們永遠沒機會點外賣。”

陳塔說,他迴歸家庭,其實就是一筆經濟賬,可兼任“廚子、司機、家教、保姆”。在南京,這些職位單獨一個都意味著每月5000元以上的支出,“上不封頂”。“況且我比他們做得都要好,教育程度擺在那裡。”陳塔說,“而且,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嘛。用心程度就不一樣。”

職位的背後是剛需。陳塔說,“因為素質教育”,大部分學校下午三四點就下課,“996”工作的家長正常上下班根本無法接送。已經不是過去年代,他認為“沒有人敢”讓小朋友脖子上掛著鑰匙自己走過城市的紅綠燈口。

陳塔兩個孩子的同學家庭中,一些真的僱傭了這幾類人。有的家庭在追求同等效果時採用自己人節省開支。上一代充當了馬前卒,也漸漸顯示出不足,“教育理念太落後了”。妻子是緊跟著頂上的。陳塔兒子的班上,全職太太佔了家長的三成。羅世偉熟悉的家長裡,則有一半以上是全職太太。

白領爸爸辭職回家帶娃,妻子還給開工資

上海松江,女作家毛利和他的丈夫陳華椋則達成了“爸爸回家”協議。那是2018年的一個週末,夫妻倆相對坐著,一人一臺電腦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毛利的一本書剛剛賣掉了版權,收入100萬元,“有底氣過一點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提議,不如丈夫辭掉工作回家全職帶小孩。

陳華椋不假思索說“好”。他以為那是一個玩笑。畢竟,“哪對夫妻平時不開開辭職的玩笑”。毛利又問了一遍。陳華椋從屏幕前抬起頭。

他大學畢業後在一家貿易公司工作,長期與妻子分隔兩地,每月只有幾天回到上海家中。兒子艾文在手機那頭長大,還有一年就要升入小學。父子倆幾乎日日都要視頻通話。其實哪有那麼多話聊,小男孩低頭玩著玩具,間或蹦兩句見聞,陳華椋就看著他玩。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損失。岳母和妻子合力帶娃,他只知辛苦,卻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辛苦。“那些辛苦本該也是屬於我的。”他說,“雖然是辛苦,但沒有經歷,人生也不完整。”

他想了一會兒,“最多一分鐘”,然後又說了一遍:好啊。第二天,他坐高鐵回到公司,遞交了辭職申請。

毛利依據陳華椋上一份工作的薪資水平,給他開據了兩萬元每月的全職爸爸“工資”,有需求可以申請追加預算。她覺得這很划算,100萬元至少可以發上3年。這些錢將保障家庭每日吃喝開銷,兒子的玩具和練習本,以及丈夫的勞動付出。

陳華椋忙前忙後時,她心安理得窩在一個角落寫稿不去幫忙。她如今處在傳統故事裡丈夫的位置,她不想像他們一樣,所以“工資”得發厚一點。她曾在自己的文章裡多次諷刺過他們:宣稱養著全家,其實妻子勞動折算的市場價值遠遠高於他們的供給——“算盤也打得太精了一點”。

她覺得,有些人可能天生不適合育兒,比如自己。不如讓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一個家裡,“有人出錢,有人出力,沒有輸贏”。

焦慮

陳華椋職務裡最重大的一項任務,是籌備艾文升入小學。

夫妻倆希望艾文能進入國際學校。踏入校門的流程和應屆生找工作差不多:準備簡歷,資料初篩、筆試、面試,不僅面學生,還要考家長。陳華椋也像所有求職期的大學生一樣,關注了20多個學校的微信公眾號,以便隨時獲取信息。

艾文被套入嶄新挺括毛呢料子的三件套西裝,拍攝了人生第一張簡歷照片。陳華椋花了一晚寫作800字闡述兒子的優點,這讓作家妻子自嘆不如。在毛利眼中,小小的孩子有時十分難纏,可以為獲得一顆糖手段頻出,且十分擅長與家長理論。對此,陳華椋寫道:最寶貴的是,他經常能指出長輩的一些錯誤……我們用這種方式互相進步。

“我這樣寫,是因為我真的是這樣看他的呀。”陳華椋說。

艾文不愛背古詩,也尚未在數學或寫作上展現出什麼異於常人的天賦。他迷戀了一陣葫蘆絲,堅持夜夜演奏。還有一陣子,陳華椋迷惑於高爾夫少年英才的美夢,向毛利申請了兩萬元報名參加了兩輪相關課程,成功讓兒子學會了揮杆。

小男孩的精力貢獻給了發呆,撿貝殼,堅持在每一趟旅行裡去遍能去的所有海灘。他的熱愛大多與升學無關,包括愛一切蟲子。陳華椋為這份熱愛驕傲,“你知道蝸牛的眼睛長在哪裡嗎?我兒子知道,他觀察得很仔細,畫得也很清晰,就在較長那對觸角的頂端。”

但他還需要說服學校理解兒子的寶貴。國際學校定期舉辦校園宣講,類似公司招聘開宣講會。最忙的時候,陳華椋一週要跑一家學校,參觀校園,聽聽辦學理念,順便分析揣測哪些特質能獲得主考官的喜愛。

有一次,一位校長的演講讓他心潮起伏几乎要大聲叫好,關鍵詞包括“個性”“關懷”“身心發展”。演講結束,家長將負責招生的老師團團圍住,老師開門見山:數學什麼基礎?英文到什麼程度了?練過鋼琴嗎?

更難熬的是面試。孩子們被領去一間大教室,家長則在另一間。孩子們的活動間有休息時段,能看動畫,吃零食,一切都安排得像一場遊戲。而家長們聽著音樂聲和笑聲傳過來,極力辨認著自家小孩的聲音。除了熟人能簡單聊幾句,他們全程沉默,人人盯著掛鐘,他心中兩個詞輪番閃現:“成功”“淘汰”。

似乎一整個新興群體都在為孩子而奔忙。艾瑞諮詢2016年的調查顯示,他們都生活在一二線城市,超過九成擁有本科及以上學歷,一半以上是中高管理層及專業人士。這些家庭裡,超過一半以上的子女在上課外輔導班,78.9%在子女課外學習上投入萬元以上,而95.7%希望子女能接受“個性化教育”。

愛、金錢與孩子

上海的陳華椋正在努力踏上的升學之路,南京的陳塔已經走到了後半程。

陳塔的長子從小成績不錯,考入了重點高中的提高班。作業又多又難,他見兒子夜夜奮戰到零點後。重點班的家長們維持著疏離的禮貌,兩年間只集體活動過一次,還是學校硬性要求。微信群很少對話,家長們最常見的發言是“收到”。在陳塔看來,老師面對家長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陳塔的女兒在一家並非頂尖的中學普通班就讀。在這個班的微信群裡,老師的聲音是“崇高的”。逢年過節,大段抒發的感謝師恩一次性耗費著幾百朵微信表情裡的玫瑰花。有一次,老師在群裡請求幫忙打印材料。幾分鐘裡,已經有3位家長搶先表白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又過了十幾分鍾,一位之前一直沒發言的家長現身:材料已打好,他已開車到了教學樓外,煩請老師出門拿一下。

“其實也是沒有辦法。”陳塔還挺喜歡普通班的這些家長,“都是為了孩子。”他被推選為家委會主席,一學期要組織好幾次聚會。席間熱烈,無話不談,一位愛穿皮衣的老闆堅持要給每個人敬酒。沒有人知道陳塔是全職爸爸,他也覺得沒必要特別表明。

在北京順義後沙峪,整個社區的功能都被簡化成了兩個:上學和睡覺。成排別墅每棟造價可達8位數,少有超過3層,屋頂鮮豔,屋主中不乏明星的名字。千萬房產環繞著的是幾十家國際學校。配套的購物娛樂設施不過寥寥幾家。路標幾乎都是中英雙語。還有1個月才到聖誕節,不少人家已經掛出裝飾彩燈來。

白領爸爸辭職回家帶娃,妻子還給開工資

這裡是北京市居民平均收入最高的區域之一,而財富已經作出表率:投資孩子。這裡有自己的節奏:4月底錄取信寄出,在那之前是安靜的競爭,之後是熱鬧的學習。而7月和12月後有一段時間,這裡會突然安靜許多,孩子們跟隨家長離開度假,“開闊眼界”。

接送孩子的家長有的一身Prada,也有的身著看不出牌子的T恤短褲。羅世偉見過一位母親當眾崩潰——她看不懂女兒用英文表達的作業要求。

羅世偉還記得自己上小學時,和小夥伴手牽手,在清晨的霧氣裡走上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學校。父母都是農民,不懂為小孩籌劃,只知讀書能改變命運。他的午餐通常是一個紅薯,涼的。

他在後沙峪的別墅群裡租下公寓,要給孩子描畫一番不同的生活。

羅世偉的大兒子在班上成績並不算最突出。一個不到40人的小班按照成績分成了近10個小組,每個小組進度不同,男孩兒從未感到被拋下。他每天的作業包括收集資料研究課題,做好PPT在班級演示,培養科研能力的要求“不亞於普通大學生”。“萬聖節”時,老師帶領著奇裝異服的小朋友,參與雙語派對,要糖果。

也有略感錯位的時刻。假期結束,班裡的小朋友談論著在瑞士滑雪,或是在歐洲逛了一整個假期的博物館。而他的兒子去了一趟九寨溝。

《愛、金錢與孩子》一書中說:調查數據顯示,相對於極高收入和低收入群體,中產階級更傾向於“雞娃”,即給孩子“打雞血”,設定較高的培養目標。這可能是因為,中產階級通過教育深造獲得了社會資源,相信奮鬥,又深感不安。害怕孩子會失去自己努力得來的一切。

這個觀點也讓毛利印象深刻。“可能因為類似的不安定感”,在艾文求學的道路上,她在兩種心情間反覆橫跳。和某個家長聊了兩句,她深感耽誤了小孩,要趕緊抓緊學習。過兩天翻了幾本書,她又恢復了“佛系”心態,要讓孩子有做孩子的權利。“做父母,很多時候要很久之後,才能判斷自己當時做的對不對啊”。

丈夫陳華椋從未陷入過這種搖擺中——“可能她是寫書的,比較細膩。”奔波之中,他下車後總能第一時間找到地方“快快樂樂地”買一根酸梅棒冰,連同焦慮時刻一起化掉。

角色

本世紀家庭關係研究中著述最多的理論之一是父親在位理論。研究指出,高質量的父親在位,涉及與孩子的情感、表達、教育指導、身體互動等一系列方面,通常還與妻子和其他家庭成員有著良性關係。一個優秀的父親,面對問題要首當其衝 (before the other)又觸手可及的(at hand),總是在場(in attendance)且能起到實際作用的(his existence)。

如果陳華椋正走在通往這些優秀品質的路上,那麼搬家可以算作是一座里程碑。搬家前夜,他一個人躺在新家裡,激動得一夜未眠。

他們一家搬離了與岳父母同住的郊區大房子,住進了一套小公寓,租的。在原來的房子,做兒女的職責是接受無窮無盡的饋贈。艾文的三餐捧到嘴邊,30歲的毛利甚至會得到關心:吃魚小心刺啊。

房子外是松江區,“上海之根”。毛利的鄰居里,女孩從臨近大學拿到文憑,通常會在本地小夥子中挑選一番,比對過雙方手上的房本車本,相夫教子。毛利是個不太一樣的本地女孩。她身高過1.7米,短髮,站起來很有氣勢。她嫁給了一個福建男人,現在還給他開工資。

福建男人陳華椋搬入新家後,終於可以實施他一直心癢的一項工程:教兒子洗澡。艾文懼怕蓮蓬頭灑下來的水。陳華椋於是建議他佩戴護目鏡進浴室。鏡框是綠色的,小男孩最喜歡的顏色。他護衛在旁。

最開始的一段時間,每一次熱水從頭頂襲來,艾文都會大叫:爸爸!

陳華椋說:你自己能行!

他們保持著隨時翻船的友誼。陳華椋願意陪兒子在海灘挖上幾個小時的沙子,也最懂他的心思。艾文使盡手段買上好幾盒鮮肉月餅卻咬兩口就放在一邊,只有陳華椋看出他是為了要月餅盒子做紙船。

輔導作業時,陳華椋不得不一再控制自己的脾氣。丈母孃探視時趕上,在旁假裝經過好幾個來回,戰戰兢兢問女兒:是不是太兇了。毛利自己親身上場過一次,在兒子第20次擦橡皮擦掉沒錯的地方時破功大吼。陳華椋幽幽說,其實我每次都能忍到第50次。

他還沒忘了自己“員工”的身份。每天夜裡兒子睡著,他會回顧一下這一天的工作。如果兒子哭著說了“我再也不和爸爸做朋友了”,那麼這是客戶的負面反饋,他會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該有所改進。

他始終沒和在福建老家的父親細緻討論過自己全職爸爸的身份。他知道老父親並不支持。

今年4月,艾文被一所不錯的國際學校錄取了。促使陳華椋做全職爸爸的最大任務完成,他還想繼續做下去。

閒暇時,他和同住上海的幾個全職爸爸規律聚餐。席上幾乎都是外國面孔。大家聊足球、明星,不聊小孩。小孩已經佔據生活太多了,況且,男人聚會,聊天本來就是酒菜的陪襯。

白領爸爸辭職回家帶娃,妻子還給開工資

在北京,羅世偉最近常常想自己的事。做全職爸爸似乎正趕上他30歲的人生轉折點,好像是正需要一點改變的時候。他的創業項目正有一點起色,但後沙峪鄰居的富貴似乎這輩子也與他無緣了。

“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這個男人想不到。但他又想,如果兒子能想明白這個問題,這或許就是自己作為父親生活的意義了。

父親的權威曾經貫穿了陳塔的整個青年生活。他決定了陳塔的高考志願,為他提供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在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幫助養育,開始把控住孩子看電視的遙控器。

那是個極有決斷的男人,在黑龍江省的一個三線城市,把握住改革的機會,從小工人一步步奮鬥成廠長,供養妻兒。他所在的飯桌鴉雀無聲。長大後,陳塔試圖與他對話,都以失敗告終。

陳塔的生活重啟於年過三十後的搬家,從黑龍江到南京。後來,在南京的飯桌上,陳塔成為一個囉嗦的爸爸。任何話題他都會發揮上至少15分鐘,說到兒女覺得煩。

在老家,他曾覺得自己生活在“楚門的世界”裡,一切故事從開始時就已經定好了走向,男人該什麼樣,女人該什麼樣,都規定好了。身邊的男人畢業,走進有限的幾家工廠。在差不多的年齡結婚,父母已經在同小區準備好了婚房。上班做相同的勞動,下班後走進差不多的幾家酒館,甚至“在差不多的年紀開始痛風”。孩子在父母成長之前就來了,有時候甚至長期養在祖父母家裡。

大兒子即將高中畢業,想要出國留學。陳塔全力支持,“哪怕賣房子,夫妻倆剩餘的錢租房子也夠了”。至於留學的學校,孩子自己有主意,陳塔也左右不了。再過3年,女兒也會離開。

他最近的興趣是做麵包。麵糰蓋著布發酵,等一兩個小時,冬天要更久一點。

他不斷嘮叨,提醒兩個孩子不要限定了自己,人生有很多種可能性。他念得太緊,一刻也不忍休息,“好像也給了孩子很大壓力”。

有時候他會在自己身上看見父親,一個暴躁的、著急主導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氣,把他藏回去。

陳塔的微信名是“卡卡爸”。“卡卡”是他家的狗,10歲了,上了年紀。它曾是陳塔初到南京時送給孩子們的小玩伴。這隻拉布拉多犬如今的生活大部分由睡眠組成。陳塔的拖把戳過來,它就迤迤然升起鬆軟的肚皮,輕抖金毛,移至幾步遠處趴下。拖把再來,再挪幾步。

總有新加上微信的人禮貌地詢問“卡卡”的成長狀況——以討論孩子迅速拉近關係,是當代社交的通用手段之一。

“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的,狗才會一直陪伴你。”陳塔跟他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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