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 西坡:春到人間一卷之

說起春節時的點心,有人馬上聯想起湯圓。其實,春捲才是新年伊始真正的當家點心。

西坡:春到人間一卷之

漢語言文字對於世俗生活的詩意表達,為很多外國語文所不及,舉例說——咬春。

至少,我還不曾看到過其他語言文字有比它更絕妙更令人心動的書寫;即便是漢語本身,想把“咬春”翻譯成明白曉暢的大白話,大抵是失敗的。咬,在中外語文中,都不是一個富有美感的詞,但在漢語言文字裡,由於搭配恰當,就會營造出一種特別的意象。“咬春” ,看上去是不是很美好?只是,美好的東西,好比糊在窗欞上的一層紙,令人有無限的想象空間,卻往往經不起窮追猛打、刨根問底。“咬春”,便是這樣一層窗紙,一捅就俗——《明宮史•飲食好尚》曰:“立春之時,無貴賤皆嚼蘿葡,名曰咬春。”哎呀,原來咬春就是咬蘿蔔!當然,比吃蘿蔔“高大上”一點的是吃春餅。《燕京歲時記•打春》雲:“是日,富家多食春餅,婦女等多買蘿葡而食之,曰‘咬春’……”在麵粉烙制或蒸制而成的薄餅裡,捲進豆芽、菠菜、韭黃、粉線等炒成的合菜,就是春餅。這是比較初級階段的。舊時的王公貴胄新春請客,並非一味發帖請人家赴宴,而是間以饋贈“春盤”:一隻盤子裡面裝著薄餅和各色佳餚,操作方法一如吃北京烤鴨,但其品質之高,非平頭百姓所能想象,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後苑辦造春盤供進,及分賜貴邸宰臣巨璫,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精巧,每盤值萬錢。”我注意到,那個時候的春餅似乎還沒有進入油炸程序。元代無名氏編撰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卷煎餅”條:“攤薄煎餅,以胡桃仁、松仁、桃仁、榛仁、嫩蓮肉、幹柿、熟藕、銀杏、熟慄、芭欖仁,以上除慄黃片切外皆細切,用蜜、糖霜和,加碎羊肉、薑末、鹽、蔥調和作餡,捲入煎餅,油焯過。”又,清朝《調鼎集》中記載:“擀麵皮加包火腿肉、雞肉等物,或四季應時菜心,油炸供客油焯。又鹹肉腰、蒜花、黑棗、胡桃仁、洋糖、白糖共碾碎,卷春餅切段。”應當說,它們已經相當接近現在我們吃的春捲了,可惜的是,都沒有明確“春餅”概念,更沒有涉及“春捲”。“春捲”一詞,在明代以前的文獻中似乎未見。春捲大概率是在春餅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雖然它跟春餅有很多的不同,比如前者封閉,後者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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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們一說起春節時的點心,馬上聯想起湯圓。其實,湯圓應的是元宵節的景,春捲才是新年伊始的當家點心,無他,誰叫它的名稱裡含著個“春”字呢!春捲倒是時有品嚐,但我不見人家做春捲皮子久矣。從前臨近春節,飲食店門口一定會擺出做春捲皮子的鍋臺。師傅一手攥著一坨黏乎乎的麵糰(注意:不是普通麵粉團,而是黏性、韌勁較強的麵筋),在燒燙的平底鍋上作360度地抹一下,便“畫”出一個餐盤大小、本白色的圓圈。抹的輕重,關係皮子厚薄,太厚,春捲如皮厚餡少的餃子,難吃;太薄,則皮子易破,餡料外洩。掌握分寸,全靠師傅手中軟硬勁使得恰到好處。見到薄餅邊緣被烘烙得漸呈翹起狀,師傅的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拈揭起來。累積三四十張為一疊,是售賣的基本單位。有經驗的師傅在烘烙春捲皮子時,手上不斷地拿捏搖晃麵糰,打快板似的。這個動作不是無謂的作秀,自有其道理,無非要增加麵糰的黏性,仿若鋼琴師演奏時擺弄腦袋,或牙啃爛泥,或嘴承天露,對演繹水平的發揮無疑深具推動作用;而且,師傅還十分關注皮子受熱後的變化,一旦發現上面結了微小的“贅疣”,及時輕舒猿臂,把麵糰甩出,讓其尖端部位黏住“贅疣”,一拉,吸收合併後,皮子恢復平整挺刮。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彷彿公孫大娘舞劍,“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㸌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堪稱完美。有人別出心裁,一會兒取豆沙為餡,一會兒拿薺菜作芯,我是不以為然的。因為豆沙乃是點綴之物,一腔豆沙,必然甜膩而無法踵武;薺菜又需別味參與調和,否則一定枯槁而難以為繼。我還是熱衷於肉絲黃芽菜,蓋其汁水豐潤,鮮味縱橫;略施薄芡,飽滿滑爽;熱油侍服,滾燙香嫩。“咬春”之咬之春,盡在“翡翠白菜”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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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食物是寬容的,不忌口,不挑剔,既來之,則安之。而對把春捲包裹得像五短身材卻又毫不節制趴手趴腳橫著走馬路的肥佬,則十分痛恨,乾脆罷吃;以為正常的春捲,理該長度絕對不能超過成人之一虎口、直徑略當5分硬幣大小(一元硬幣都嫌大)。這樣的春捲,才能讓人賞心悅目,如沐春風。上海人把油煎春捲叫作“氽春捲”,非常準確:氽,表示油量足夠,方能使得春捲在油鍋裡展示漂浮狀態,最大限度地避免焦黑或失色。“氽”得焦黑,固然令人沮喪,“氽”不到位,一副慘白相,亦教人不快。焦黑為煤灰,慘白乃死豬。須知春捲被上海人稱作“金條”啊!是可忍,孰不可忍?“春到人間一卷之。”(清人林蘭痴句)小小春捲,被賦予了多大的氣派!那就讓我們一起把“春”,“卷”起來吧!(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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