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邢岫煙:出身寒門的窮小姐,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紅樓夢中,邢岫煙是最窮的主子姑娘,雪天連禦寒的棉襖都沒有,姑媽邢夫人在賈府是一個尷尬人,在常人眼中,她並非絕色,也無出眾的才情,一路同來投親的姑娘中,最初她是幾乎被忽略的那個,但漸漸地,她被諸釵欣賞、喜愛,也成了讀者心中最需回甘的那盞清茶,溫潤了歲月,也驚豔了時光。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而邢岫煙,從鄉野間在蟠香寺租房寄居的小女孩,到投親來到京城,住進國公府的寒門小姐,為人處事,超然如閒雲野鶴,全出於本心,卻與紅樓諸人契合,甚至很難讓讀者挑出缺點。

她是紅樓夢中的“高級窮人”,是曹公刻畫大觀園諸人的點睛之筆,與色藝雙絕、見多識廣的寶琴遙相呼應,是薄命司正冊諸釵非同尋常的“陪客”,是朱門、深巷皆可為家的世間隱者。

岫煙家裡無房無地,比劉姥姥家更窮,小時候租房子在蟠香寺住了十年。她的父母不過酒糟之人,應該與金寡婦、尤老孃的心性、為人類似,在家可能比襲人小時候還累,她卻有甄士隱的恬淡,劉姥姥、芸二爺的感恩之心,秦業的傲骨。

最終,她比其他人都走得遠,融入了大觀園千金小姐們的圈子,為何上天如此眷顧她呢?且待我一一道來。

邢岫煙:出身寒門的窮小姐,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一、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岫煙幼時遇到的第一位千金小姐,是妙玉。妙玉十七歲隨師父進京,十八歲進櫳翠庵,之前在蟠香寺修行,與岫煙做過十年的鄰居,出家時應該最多八歲。

如果妙玉最初出家的地方不是蟠香寺,她出家時年齡就更小。那時的妙玉,如幼時的黛玉,有書香門第的尊貴身份,雙親疼愛,身邊丫鬟、僕婦成群,衣食無憂。

有家族做後盾,即使蟠香寺如饅頭痷一般烏煙瘴氣,妙玉也不會受到什麼委屈。而岫煙一家在她隔壁賃房而居,出身大家、自幼極通文墨的妙玉,應該也明白佛門並非遺世獨立的清修之地,也許她曾親眼看到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岫煙整天不僅要辛苦勞作,還受到佛門中人拜高踩低的“特別對待”。

而小小年紀的岫煙,骨子裡有著與她一樣的倔強、高潔,如一塊璞玉,妙玉覺得此女可教,便教她讀書寫字,可能也教過她作詩,如黛玉教香菱。有時,相遇的時間節點非常重要,太早或太晚都不行。若岫煙如英蓮或尤二姐出場時一樣的年紀,她與妙玉也只能錯過。

岫煙家寒素,租房子的蟠香寺應該在鄉野,而非繁華的鬧市,世人都說妙玉孤僻不討喜,而那荒郊中的蟠香寺,幼時妙玉養病、修行在此,十年如一日,盡心盡力無償教岫煙也在此。

未入佛門,已有慈悲之根,嫌棄劉姥姥髒,遠離大觀園眾人,不過是過於自尊自傲所致。氣質如蘭的妙玉,與岫煙亦師亦友,也多了幾分親近、隨和。原來,妙玉只是以冷漠、疏離為鎧甲,保護著自己的真性情而已。

妙玉孜孜不倦地教,岫煙學而不厭、有選擇性的吸收,這一切,終究成了她以後鳳凰涅槃的底氣。

曹公贈給寶釵的是“時”字,守分從時的寶釵,幫家裡理事多年,早有了把握細節的眼力,初見岫煙時,主子、丫鬟們不是把她排在前來投親的姑娘們之末,就是對她幾乎忽略,只有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於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她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她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她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恐多心閒話之故耳。”

出身於皇商世家、留心針黹家計的寶釵,曲意承順於賈府,比眾姐妹更懂利益的權衡。邢王二夫人的微妙關係,邢夫人在賈府不得臉的處境,賈府上下都心知肚明。而她是王夫人的姨侄女,她沒必要討好邢夫人,更沒必要刻意討好岫煙而讓王夫人鬧心。而她初見岫煙,就對其青睞有加,後來更是暗中接濟,除了寶釵骨子裡的善良,也許源於一種惺惺相惜。

眾姐妹中,只有她倆自幼就被迫早熟,要打理家事,為家裡操勞。寶釵有母親、哥哥,操心了還有人疼愛,而岫煙,即使操碎了心,也不過自生自滅。寶釵對岫煙的“反常”,就如她的撲蝶,是圓滑世故表象下的另一面,寶姐姐不是女夫子,是善良、柔軟、有識人之智的閨閣女孩兒。

而其他姊妹,也並非俗豔,只是她們缺乏寶姐姐在商場中歷練後的火眼金睛。岫煙在園中住了一段時間後,眾姊妹才接納了這個出身寒門的姑娘。探春送碧玉佩,黛玉感嘆與岫煙彼此是“同類”,而岫煙經常去瀟湘館與眾人敘話,那場景,連寶玉都忍不住贊“好一幅冬閨集豔圖”。

最有意思的是湘雲,一聽說迎春的丫頭、婆子逼得岫煙當了棉襖請她們喝酒吃點心,就要跑出去打抱不平。當寶玉、寶琴過生日拜壽時,只有湘雲拉著岫煙、寶琴說:“你們該對拜一天才是”。

豪爽、調皮的雲妹妹,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雖無黛玉的敏感,卻有黛玉的細心,竟暗暗記住了岫煙的生日,又玩鬧著說了出來,不至於使岫煙難堪,又讓她不受委屈,跟著大家過了個生日。

雲妹妹有賈母疼愛,寶姐姐、二哥哥關心,林姐姐包容,一直任由自己活潑、豪邁的天性在賈府內宅自由生長,可她並非只會淘氣,她還會張羅螃蟹宴時照顧到上上下下大部分人,還會關心時刻低調的岫煙。

哪怕在閨閣中可為良友的寶玉,沁芳亭邊一席話後,才意識到自己之前小瞧了岫煙這個窮親戚。面對賈府的“鳳凰”寶玉,岫煙依舊談笑自若。講著自己的家境,如同說著別人家一樣雲淡風輕。

有妙玉這樣的貧賤之交,感激卻不借此炫耀、驕橫,不理解妙玉的怪誕,但重逢後情誼依舊,更勝當日。妙玉青目如昔,岫煙念舊感恩,雙方互相靠近,這份情誼才能繼續。而本要找黛玉幫忙的寶玉,竟因偶遇岫煙解決了難題。

邢岫煙:出身寒門的窮小姐,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之前寶玉欣賞、憐惜、喜愛的女子,大多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而後來寶玉也憐惜岫煙“過幾年也烏髮如銀,紅顏似縞”了。

王熙鳳本以為岫煙為人與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樣,安排住處時把她送到了迎春處。鳳姐兒冷眼觀察岫煙的心性,竟是極溫厚可疼的人。鳳姐兒是個脂粉英雄,心機極深,十個男人都比不過她,斂財時也心狠手辣,不信因果報應。平時對眾姊妹好,更多是為了討好賈母、王夫人。

她瞧不起婆婆邢夫人,卻憐惜岫煙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她些。在眾姊妹面前,她儼然慈嫂,對岫煙,她是真的慈嫂,若賈環為人也像岫煙,鳳姐兒也不會想把他這個“小凍貓子”攆出去。

鳳姐兒缺乏賈母惜老憐貧的博愛,卻真心敬服有見識、給女兒取名的劉姥姥,也善待知好歹的岫煙。鳳姐兒的善意總帶著鋒芒、自保,如果性格、才能配不上她的善意,也不懂得珍惜,她根本都不會將善意分出一點點。

迎春是岫煙的表姐,從血緣關係上講,她是最應該照應岫煙的那個人,可她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自己的丫鬟、僕婦欺負自己她都沒事人一般。懦弱到這樣的地步,嫁給無情獸孫紹祖,註定只能受盡折磨而死,別無出路。

惜春性子冷漠,素習與寶釵、黛玉、湘雲也不是很合得來,岫煙與她也幾乎沒有交集。這位自幼寄養在榮府的寧府小姐,早早看破了世情,冷心冷面,只求保住自己,最終逃入佛門,青燈古佛了卻一生。

李紈年輕守寡,如死灰槁木一般,從不過問別人的事,岫煙來了,她也無關懷之語。李紈在賈府中收入明明最高,起詩社偏偏帶著眾姐妹找鳳姐兒要錢。賈府抄家後,她不救巧姐,不問諸釵的興衰,也是情理中的事。

岫煙初來時,只有晴雯把她排在“一把子四根水蔥之首”。晴雯敢抱怨寶釵、懟黛玉、跟寶玉吵架,根本不屑於奉承任何一位主子。只有幼時被賣、歷經轉輾漂泊之苦的晴雯,才能一瞧就覺察到岫煙舊衣簡裝後脫俗的氣質。口角鋒芒、眾人誹謗的晴雯,年少的明淨、純粹一直都沒丟。

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平兒,丟了蝦鬚鐲首先只懷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岫煙縱然融入了大觀園,窮的“原罪”始終無法免掉。事實是,偷鐲子的是怡紅院的墜兒。

賈府的“鳳凰”寶玉,管理、影響下人的能力還不如一個貧家之女岫煙。平兒也沒到處張揚自己的猜想,更沒因此羞辱岫煙,而是暗暗等老嬤嬤的訪查結果,期間還提議鳳姐給岫煙送一件羽紗的棉襖去,說“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只有他穿著那幾件舊衣裳,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換了其他人,可能早就嚷開了讓大房沒臉,才不體恤岫煙冷不冷。

平兒不僅管家幹練、俏麗,也最體諒他人的艱辛,在“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中艱難生存的她,沒有黑化,反而暗中照顧尤二姐、岫煙,還悄悄給劉姥姥送絨線、包頭,自己也不拿大。不知道的人,都把她當奶奶太太看,容貌、才能、品行連首席大丫鬟鴛鴦、內定姨娘襲人都甘拜下風,好一個“俏平兒”。

相對於平兒,迎春的丫頭、媳婦完全是另一副嘴臉。也許在她們看來,岫煙根本不配她們伺候。岫煙住在紫菱洲,卻不敢使喚她們。她們整天諷刺,逼得岫煙當了棉襖請她們喝酒吃點心。她們是典型的“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是賈府豪門惡奴的代表。

也許岫煙從沒想到,自己進大觀園會照出惟妙惟肖的眾生之像,而她在融入大觀園眾人時,始終保持著完整的自我。她和寶琴,就像大觀園的雙子星,不僅讓寶玉,也讓各位看官都明白,除了公侯、書香門第的千金,其他階層,竟有另類的主子姑娘。

邢岫煙:出身寒門的窮小姐,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二、牡丹雖有真國色,寒梅枝頭獨自開

商人處於封建社會的最末端,即使寶琴家如堂姐寶釵家一樣是皇商,她的出身也不如孃家是小官宦人家的尤氏,不過比失去自由身的奴才們出身強一點而已。而她的父親懂得有情調的享受生活,反正全國各地都有生意,便帶著家眷各省遊歷。

寶琴家事有父親、哥哥打理,不缺錢,不缺愛,一直被“富養”著,家裡其樂融融,自己備受寵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與萬人交流。

得天獨厚、閱歷豐富的寶琴一出場就被驚為天人,受到眾人喜愛。一見面賈母就逼著王夫人認寶琴作乾女兒,寶玉認為寶琴是絕色中的絕色,探春也說所有人都比不上她,一向心直口快的湘雲也說鳧靨裘只配寶琴穿,別人穿了不配,真性情的林妹妹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似親姊妹一般。

寶琴有比眾姊妹更高的顏值,有黛玉的才情,湘雲的豁達可愛,寶釵的圓滑,是大觀園光芒四射的明珠,是一杯讓人一見即醉的好酒。

而岫煙小時候全家在蟠香寺租房子,後來全家數次投親漂泊多處,最後才到賈府投奔邢夫人。邢夫人孃家極可能是小官宦人家。而岫煙家裡無房無地,自己也並無父母疼愛,除了妙玉教的書、字、學識,真的是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的辛酸,黛玉尚在父母懷中,岫煙便已嚐遍。

初見時看似平平的岫煙,甚至因為父母、姑媽的不堪,讓人有些看不上眼。可她不抱怨,不傷感,不自暴自棄、甚至從不刻意討好誰,只是始終坦然的做著自己。迎春沒照管過她,哪怕與寶釵交心,她也只說“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並未抱怨迎春分毫。

迎春比較喜歡一個人待著,遇到聯詩或其他重大活動能躲就躲,也不大和眾姊妹走動,岫煙雖和迎春住一塊,卻經常去櫳翠庵、瀟湘館,與合得來的人話家常,並不因迎春的性子就把自己也邊緣化。

當了棉襖、生日被遺忘,甚至自己的丫鬟被懷疑偷了東西,她都不動聲色。她始終有自知之明,哪怕自己進了大觀園,眾人接納了自己,自己與他人終究是不同的。能自己解決的事情絕不麻煩他人,沒有妙玉的“傲氣”,卻有著妙玉的“傲骨”,剩下的,不過是不傷過去,不畏將來,不忘初心,從心所欲而不越矩。

她沒有鳳姐兒、寶釵的才幹,卻有比她們更大的親和力。她的丫鬟篆兒,潔身自好,並沒偷蝦鬚鐲,在寶玉生日時,也與一大群丫鬟咭咭呱呱說笑著一起去拜壽,並非不合群,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岫煙,最終氤氳成紅樓中一盞最可回甘的明前茶,她沒有妙玉的孤僻、黛玉的刻薄、寶釵的城府、迎春的軟弱、湘雲的調皮,和她相處很舒服,彼此做自己即可。儒家的高雅、規矩,道家的清心、自在,佛家的淡然、通透,在她身上渾然一體,她從不強求他人改變,卻不知不覺中影響著身邊的人。

寶琴岫煙,一個富養如園中姣花,一個搖曳成長如大漠中的沙棗花芽,最終殊途同歸,同為薄命司副冊上的人物,逃都逃不掉,此為“千紅一哭,萬豔同悲”。

邢岫煙:出身寒門的窮小姐,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三、初心本色長相隨,繁華平凡皆自如

與寶琴一樣,岫煙只是賈府由盛轉衰最後家破人散的見證者。岫煙進賈府,意外訂了親,紅樓未完,她最後是否嫁入薛家已無從知曉。

與寶琴嫁梅家、元春入宮相比,她成婚時薛家已敗,她的婚姻並不算高攀或逆襲。從世俗的眼光看,她的學識、氣質,並沒助她鹹魚翻身,反而她若嫁進了薛家,婚後還要資助、藏匿一大群“欽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不過是談笑間的陳年一夢。

正是這一夢,她不再希冀豪門的富貴生活,更不會因流落市井或草野間就把子女推進那個圈子,裡面有什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若有鄉紳顯貴上門,她都能應答如流,讓人不敢小覷。

她的家,是小商人之家也好,是農家也罷,因為有她,總有一份安然、溫馨。一年一年,她的子女也被陶冶出了這種風骨。忙時,她井然有序地理家,閒時,她可吟詩烹茶,守得住細水長流的平凡,亦可經營風花雪月的浪漫。

而這樣的女子,是紅樓中最不可錯過的小家碧玉,也是作者蓬牖茅椽間寫作時鐘愛的寒門小姐,穿越數百年,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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