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街頭有棵600多年的空心古槐，小時候，我上下學每天都從樹下經過。老槐樹的四周是縣城唯一的集市，逢一六大集，這裡最為熱鬧。有賣鈴鐺棗的、賣十三香的、織襪筒的、賣洋針的、賣叭叭嘣的、銑錠子的、鑲牙修腳的、倒錫壺的、賣豬胰子蛋兒的……每個攤點都圍著一圈人，或看熱鬧或與攤主討價還價。也有什麼貨物都不買不賣的，但集集都到，但凡集市上的買賣人，都熟悉他們那張臉，人們管這種人叫老集頭。
西章鋪的劉福晨，在集上擺攤賣老鼠藥，因為老鼠藥十分靈驗，下藥就見效，人們就送他一個外號“氣死貓”。此人年過半百，打著白包頭，大高個兒，絡腮鬍，一雙鈴鐺殼子眼，說話甕聲甕氣，哈哈哈一笑，震得屋頂響，天生一副好嗓子，他要入了戲班學唱大花臉，保準是裘盛榮的冤家對頭。沒有學唱戲，老劉也沒有白瞎了這條好嗓子，他那超常的大嗓門，在賣老鼠藥方面派上了用場。大銅鑼咣咣咣敲上一陣，緊接著便咧著嗓子開了腔：“一毛一包老鼠藥，治不了老鼠錢不要。一毛票捨不得花，叫你糧食搬了家，一毛票捨不得費，咬你的箱子咬你的櫃，攪的你黑價不能睡。”他這一唱，半條街都聽得到，人們紛紛往他這邊聚來，所以，他的地攤兒上人氣最旺。人越是多，老劉唱得越是賣力，脖子上青筋暴，腦門兒上汗水流：
“老鄉們，聽我說，
老鼠的危害實在多：
上你的炕，爬你的床，
咬壞了你的“的確良”。
冬咬棉，夏咬單，五黃六月咬汗衫。
爬鍋臺，上案板，踢爛盤子蹬爛碗。
老鼠藥，不值錢，一包只賣一毛錢。”
我們這些小學生，在他的地攤兒前來回過幾趟就記住了那些順口溜，到了學校常常學了他的腔調相互取笑。
劉福晨也不是天生賣老鼠藥的，他幹這行屬於半路出家。他家家境原本不錯，有牲口有地，還有一掛鐵製五輪水車，住的四合院，稱得上是小康家庭。日本人佔領趙縣時，他是村裡民兵，民兵們自制了幾顆地雷，就由他掌管。這幾顆地雷晚上埋在進村的必經之路，預防鬼子和皇協突然襲擊，第二天一早再起出來。有一天晚上，他們埋好雷，剩下一顆，劉福晨動了私心，對姓馬的夥計說：“剩下這顆雷掛到我家水車上吧，誰要偷水車先炸了他。”那年間，不斷有村子傳出水車被盜的消息，所以，劉福晨想著保衛自家的澆地水車。見姓馬的沒有表示不同意見，地雷就掛到了水車上。二人就張羅著喝酒，一直喝到後半夜。第二天早晨，一聲悶響把劉福晨從睡夢中驚醒，那聲音是從水車那邊傳來的，毀啦，地雷炸了。福晨蹬蹬蹬一口氣跑到地裡，他父親一隻腳被炸斷，已經躺倒在血泊中。父親原本是起個大早澆地，不成想卻捱了炸。賊沒炸住卻炸住爹了，福晨留下的笑柄被村裡人抓了一輩子。
地雷事件並沒有影響劉福晨當民兵，直到解放後，他還村裡做過民兵連長、治保主任一類的官。在他當村幹部期間，村裡有一個老人，因早年家境貧寒，一輩子沒有尋上媳婦，老人就愛幹個小買賣，經常偷著到集市上賣十三香，有時也倒騰些針頭線腦。這行為在當時稱作“投機倒把”。為此，老人常常被村裡人欺負。福晨為人仗義，就充當老人的保護傘，替他做主，有人欺負，他就在街裡喊那麼幾嗓子——人家不去掙錢，靠什麼吃喝？喝西北風去？一次，幾個二流子上門敲詐老人的錢財，被脾氣暴躁的他正好撞見，三拳兩腳打得那幾個人哭爹喊娘，連滾帶爬跑遠了。老人感激他，知恩圖報，臨死前把他叫過去，悄悄塞到他手裡一個祖傳的鼠藥秘方：“這是個祖傳秘方，治鼠十分靈驗，從來秘不示人。我不能帶到墓裡就傳給你吧，以後要是時興做買賣了，幹這一行賴不了，能養家。”
福晨得到秘方之後，知道鼠藥毒性大。晚上孩子們熟睡後他才配藥，不讓孩子們看見。粉紅色藥粉直接裹在麥粒上，三個指頭一撮就是一包藥，用舊報紙包個三角包，上面再蓋個有地址有姓名的橢圓紅章，就能到集上去賣。提起這鼠藥還真是靈，大白天投下藥就能將老鼠引出來。自此，福晨幹起賣起鼠藥營生來，他騎著加重自行車，馱著鼠藥跑遍了趙縣大大小小的集市，南邊的沙河店，北邊的新寨店，東廂的範莊，西廂的北王裡，有集就趕，沒有一天脫空。幾年間，福晨不知道敲壞了多少鑼，整布袋的鼠藥往外馱，一把把毛票往回掙。除了趕集，周圍各村但凡糧倉有了鼠患也請他上門去滅鼠。生產隊滅鼠論斤過秤，多少死鼠兌換多少糧食。有時，在一個村滅鼠就能換回一布袋糧食。每天回到家，他和年輕時一樣，喜歡喝上幾盅小酒，賢淑的老婆早把下酒菜端上桌來。時間一長，半院子都是空酒瓶。他說，這樣的日子過著，給個縣長也不換。
在村裡或城裡幫人滅鼠免不了耽誤趕集，耽誤了集，他也有話說，大嗓門一咧像喇叭：
“這兩集，我沒來，
慣的老鼠上鍋臺。
吃你豆，吃你麥，
還吃你的山藥乾兒，
光吃心兒，不吃邊兒，
剩下都是眼鏡圈兒。”
快買咱這老鼠藥，
中國產，藥廠造，
百貨大樓買不到。”老劉在風趣幽默的說唱中，就把鼠藥賣到了千家萬戶。
不記得從哪年起，相關部門命令禁止出售含有違規成份成份的鼠藥，集市上再也聽不到銅鑼聲，再也聽不到那合轍押韻的順口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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