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1 圖文紀實報告《生死北川》(上)

編者按:十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奪去了數萬同胞的生命。佳友在線攝影網資深版主孫海波當時作為《人民畫報》特約攝影記者,親歷了震後汶川的滿目瘡痍。十年前在災區遇到的面孔,依然讓他記憶猶新:幾個萍水相逢的人,互相鼓勵、扶持,共同走過最深重的災難。在震後一年間,孫海波用照片與文字,漸漸還原了一段震後情,一段震後尋“親”記。

在5.12十年祭奠之際,佳友在線攝影網經孫海波的授權,在此刊登他的圖文紀實報告《生死北川》。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震後第50個小時,北川老城一片廢墟;廢墟里還燃著縷縷青煙。青煙向遠方不斷漂散,似乎在向外界敘述這裡的滅頂之災……

我是在特殊的時間,特殊的地點認識她的:

1

地點:北川縣城

地震搶險指揮部緊急通知:下午有洪水到來,全體救援人員必須在13點30分前撤離北川。

我是徒步行進3個多小時剛剛到達北川的。無論多少人的勸阻,我還是決定冒險留下來,要用手中的相機記錄洪水來臨前---最後的北川。

震後的北川滿目瘡痍,通往新城道路被景家山崩落的巨石阻礙,救援人員在石縫中開出了一條只能勉強行人的“生命通道”。遍地的屍體支離破碎地散落在通道兩側,慘不忍睹。被巨石砸中的車輛七零八落翻倒在路邊,幾輛綠色出租車被碾壓得只有書本般厚薄。一些商鋪的門敞開著,殘存的房體內還掛著花花綠綠的商品。對岸老城更加悽慘,成了一片廢墟。縷縷青煙從廢墟中升起,緩緩地向無盡的遠方飄散,似乎在向外界敘述這裡的滅頂之災……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震後第50小時的北川縣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曾經上過老山戰場、去過戰亂中的阿富汗、拍過鮮為人知的非洲部落,自以為見多識廣的我,還是被眼前一幕幕的慘烈景象震驚了!

5月14日下午2點—4點北川已是一座空城。我獨自行走在昔日繁華的新城街道上,如同在夢中游蕩。空曠的街面,有兩隻花公雞大搖大擺地在路中央覓食,還有條蝴蝶犬圍著主人的屍體打轉,它衝我發出陣陣哀鳴。除此之外這裡己沒有生命跡象,一座城市的白天居然空無一人,讓人生畏。街道是這樣的安靜,一陣風吹過,遠處尚未脫落的廣告牌發出金屬的撞擊聲,就像敲響的喪鐘,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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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下午4點多鐘,我走到西羌上街,四處散落著救援人員撤走時遺棄的鐵鍁,大錘。偶爾可見從山裡逃出來,驚魂未定的災民匆匆走過。遠處路中央有一把藤椅,救出來的他/她己停止了生命(實在不忍心去揭開那床被)。撤離時,人們把他放在街中的椅子上並蓋上了白棉被。這是生者對逝者的尊重,大災來臨時人們並沒忘記人性的尊嚴。昔陽下一束電杆的投影印在地面上形成十字狀,為畫面又添加了幾分淒涼。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交通大樓對面的人行道上,擺放著一具遇難者的遺體。已經見過太多的慘景,此時我不再緊張。走累了,我點燃支香菸就地坐在他身邊,仔細觀察,這是個20來歲的青年男子,紅色的運動服上蓋了件黃色雨披,遺體完整,表情安祥,因為前一天下雨,他的臉上還留有雨水的痕跡。

“兄弟,走好!二十年後還是條好漢。”我在心裡默默地對他說道,拿起黃色雨披準備把他的臉遮上。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咚咚咚”遠處有腳步聲傳來,由於時刻擔心洪水衝擊,我的神經高度緊張,聽覺變的十分敏銳。當察覺腳步聲不是從街道,而是從右後方的廢墟中傳來時,我的頭髮豎了起來,心跳加速。

眼前有個影子在迅速運動。

“是人!對,還揹著一個。”

我看清楚了,於是放下懸著的心,提起相機迎了上去。

這是一位20來歲的姑娘,身上還揹著一位中年婦女。倆人渾身上下都是塵土,姑娘上衣還撕裂一條口子。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她出來後見到的第一個活人就是我

我用相機對她連拍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在震後的第50個小時,是她自己從廢墟中爬了出來,還救出腰部受重傷的母親。姑娘出來後見到的第一個活人就是我。見我用相機對她連拍,她便找了只散落的抽屜讓母親坐下,驚詫地問我:

“叔叔,這都怎麼了?”

我邊拍邊答:“地震了!”

“我家震了沒?”

“你家在哪?”

“擂鼓鎮。”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擂鼓鎮這個地名。我安慰她說“應該沒事。”

“叔叔快去救我弟弟,他還壓在裡面” 姑娘懇切地央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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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隨她來到不遠的廢墟邊,廢墟底部是嚴重變形的金屬卷閘門,門邊上有個很窄的小洞。

我不解地問:“你們就是從這裡爬出來的,”她肯定地點了點頭,用焦慮的目光看著我。

“你等著,我去找人救你弟弟。”說完我跑步離去。面對那種情況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必須找專業救援人員來。

洪水沒有如期而至。救援當然要繼續進行。

14日下午4點多,北川新城返回了一支救援隊伍——陝西公安消防支隊,他們的任務是去曲山小學搶救學生。(曲山小學就是後來在北京奧運全開幕式表演獨腿舞蹈女孩李月所在的學校,此時她還埋在廢墟中)我再三請求他們救援,告訴領隊這邊也是個孩子。經協商,領隊派了三、四個隊員,但時間只能給半小時。

當女孩見到身著橙色服裝的救援人員到來,興奮地大喊:“弟弟!我們來救你了!”帶領我們奔向廢墟。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在救援人員施救的同時,我邊按快門邊與女孩交談,我有太多的問題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此處震前是什麼地方?被埋50多個小時她是怎麼爬出來的?女孩坐在廢墟上,一邊查看自己受傷的腳一邊敘述:她叫魏秀瓊是陪母親來北川看病的,這裡是間網吧,地震時她和母親還有弟弟都被壓在這裡,弟弟和她的腿都受了傷,母親腰部受了重傷。弟弟不到20歲……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哎喲!哎喲!”母親臉色蒼白,在路邊不停地痛苦呻吟。救援人員告訴我不幸的消息,弟弟的腿被壓住,因為沒有大型設備,他們一時無法施救。隊員手中的對講機不停地催促他們去曲山小學增援,無奈救援人員只得離去。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嘩啦啦……”廢墟中傾斜的殘樓在掉渣,我抬頭一看,電線杆在搖晃,電線互相碰擊發出很大的響音。又一次較強餘震再次襲來,現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母親還在痛苦呻吟,我看著魏秀瓊失望的眼神勸說道:“洪水馬上要來,快把你媽揹走,到山下叫解放軍來抬,你背不上去的。”

“那我弟弟怎麼辦?”她焦急問,

“弟弟有我呢,你們快走吧!”我堅定地回答。

此時此地,不可預知的新的險情隨時都會發生,我只想讓她們母女儘快離開這個危險地帶。分別時,我用相機拍下她的身份證以便日後聯絡,時間緊迫也只能這樣了。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魏秀瓊大大的眼睛凝視著我,我讀懂了這個眼神,她是將弟弟託付給了我。

“謝謝叔叔!”魏秀瓊說完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她面向廢墟大聲喊:“弟弟,你要撐住啊!”話音未落兩滴淚珠湧出眼眶。她奮力背起母親消失在路的盡頭。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周圍的一切又恢復了寧靜,還是我一人獨自面對一片廢墟。

看著弟弟所處的洞口,我探下身去半臥著向裡觀望,一股異味襲來,我知道這是屍臭,此時味道還不算嚴重,尚可忍受。前方垮塌的水泥梁下有條二、三十公分的裂縫,裡面黑黑的。我開啟閃光燈不停地頻閃,“喂,能看見光嗎?”我喊道。

“能!能!”弟弟在裡面應答。

從聲音判斷我與他直線距離應該不足10米,可是窄小的洞口讓我無法進入。

“小夥子,挺住了!馬上會來人救你的!”我邊喊邊向洞裡投了兩瓶路邊揀來的飲料,希望能滾到他的身邊。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這是我爬進廢墟內拍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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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內一小洞口我將手伸入洞內拍攝的現場

在路中間摩托車座上我發現一塊留言板,上面寫著:此處有人!樓下有2人,樓內2樓有1人。留言時間是下午2點多。我知道這應該是救援隊伍剛才撤離時的留言,以方便後續救援用。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救--救--我--!”一個微弱的女聲發自我左前方的廢墟里,我連忙起身準備去看看。“救命啊!”右側的廢墟又傳來清晰的呼喚。此時在我身後響起了數個男人的吶喊:“我們還活著!我們沒受傷!救救我們啊!” 聲音發自街對面傾斜的交通大樓下。

天哪!這裡四處都有活著的人!我明白了他們是聽見了外面有人才開始呼救的。

沿著聲音我一處處尋找,沒有一處能見到人,只能聽到聲音,他們全被埋在廢墟里。

“堅持住!馬上會有人來救你們!”

“保持體力,不用喊了!”我不斷地重複著這兩句話安慰他們。

50多個小時過去了,廢墟里的人們還能堅持多久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找來好幾把鐵鍬,在鍬把上裹上色彩鮮豔的衣褲或是床單片,總之怎麼醒目怎麼來,每發現有呼救聲的地方就插上一把。希望後續救援隊伍能通過我做的標記迅速找到倖存者。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望著廢墟我很無奈,我知道那裡還有許多同胞的生命在掙扎,期盼能得到營救,可是我卻愛莫能助。

人類自稱萬物靈長,地球的統治者,似乎有著征服一切的無限能力。但是,今天我明白了,這些都是人類的自我誇耀。在強大的自然面前人類永遠是渺小的,自然是人無法戰勝的,人類只有去適應它與它和諧相處。

天漸漸黑了,返回的路上我不斷打聽,是否有人見過一個揹著母親的女孩?可是沒有答案。夜裡12點,我來到距北川70公里外的綿陽市中心醫院,救護車還在一輛輛不斷地運送傷員。5月14日這一天,綿陽市中心醫院共收到來自北川等地震災區傷員1385人,在醫院擁擠人群中我還是沒能找見魏秀瓊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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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綿陽市中心醫院共收到來自北川等地震災區傷員1385人。本圖被中國中央檔案館收藏。

2

地點:北川擂鼓鎮臨時板房

臘月二十九,我和張宏偉等三人駕車又回到了北川。我們早就相約重返災區與災民共渡新年。宏偉是陝西一家媒體首席記者,震後我們曾一同在災區採訪多日。“凡是地震後去過災區的人,都會對那裡有種特殊情結。”宏偉是這樣說的。

這次來北川我要回訪的重點人就是魏秀瓊,她母親傷怎樣?弟弟到底救出來沒有?半年來我一直牽掛於心。

憑著手中魏秀瓊和她母親的照片,還有魏秀瓊身份證上的地址,沒費多少周折,我們就在擂鼓鎮一間板房裡見到了魏秀瓊全家。這間20平米的板房,除了灶臺,還有一大一小兩張床,小床用木板隔開,形成板房中的板房。屋裡已經坐了五個人,我們進去後更加顯得擁擠。再次見到魏秀瓊,她完全沒有當時的驚慌,腦後的髮髻、身上的毛衣和腳下的皮靴都透著時尚的氣息,她也是才從深圳回家過年的。魏秀瓊的父母見到我們很高興,端茶、遞煙很是熱情。母親的腰在重慶醫院裝入六顆鋼釘後已能直起,只是不能幹重話。我快速打量著房內的人,哪位是她的弟弟呢?魏秀瓊指著兩位年青人介紹道:“這是妹妹,這是妹夫,他們剛剛結婚,妹夫在5.12也受了傷,是位幸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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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九,擂鼓鎮魏家臨時板房外合影。左起:我(孫海波)、魏秀瓊、母親魏光秀、父親曾明勤、妹妹、妹夫。2009年1月24日攝於擂鼓鎮板房

我微笑著向兩位道喜。

“弟弟呢?”我忍不住詢問。

魏秀瓊看著我,反問道:“不知道啊,我還正想問你呢。”

天那!你的弟弟你居然會不知道?我實在無法理解。

魏秀瓊的母親見狀向我解釋,其實“弟弟”是在廢墟中才認識的,他是網吧的管理員。魏秀瓊告訴我,震後她也四處打聽,到網上查尋都沒有弟弟的消息。

家裡人多太喧鬧,我和魏秀瓊站在板房外繼續談話,外面在刮北風冷冷的。

“那後來怎麼樣?”魏秀瓊睜著那雙大眼,目光直直地盯著我,我無法面對她的眼神,低著頭回答:“後來天黑了,我也就離開了,走的時候那裡還是一片救命聲!”

魏秀瓊和我面對面默默地站著,沒再說話。寒冷的北風不斷吹進領口,讓我周身發寒。片刻,還是魏秀瓊打破了沉默:“他……還能出來嗎?”

“不知道,北川的道路是16號以後才打通的,路通後大型設備才能進得去。”

魏秀瓊板起指頭算著:“到16號,那就100多個小時了……他能活下來嗎?”她的聲音有些哽噎,眼圈發紅。我無法回答……

突然,她仰天大喊:“弟弟呀,姐姐答應過要救你出來的啊,弟弟你不能走啊,你也答應過姐姐要活下來的……”瞬間,她淚流不止。

魏秀瓊的悲傷深深刺痛了我,弟弟的死我是有責任的,如果那夜我守在那裡;如果我再去找支救援隊來;如果……

面對魏秀瓊我很內疚,望著她痛苦的表情,不知該如何勸慰,只有把話叉開,我問:“為什麼那天告訴我,他是你的‘弟弟’?”

“不這樣說,我怕你們不救。”她回答。

那天的情景再次在我腦海裡快速閃過。當母親受傷,現場危機四伏時,已脫險境的魏秀瓊沒有急於離開,執意要營救一起遇險的弟弟,是不是親弟弟已不重要。魏秀瓊當時沒說實話,但這隻能增加我對她的敬意,我看重的是她在大災面前所表現出的善良,善良化作了勇氣,化作了堅強,化作了人與人之間的大愛。正是這種大愛鑄就了千千萬萬個志願者奔赴災區;正是這種大愛促使千千萬萬顆善良的心為災區慷慨解囊;這種大愛也正是人性覺悟在大災來臨時的昇華!

魏秀瓊就站在我對面,廢墟里的50個小時她是怎麼過的?她是怎麼出來的?她們有過怎樣的心路歷程?我還有太多的問題等待她來解答,但眼下是過年的喜慶時候,我不忍心讓她陷入痛苦的回憶。

擂鼓鎮的板房與災區其它地方的基本一樣,藍頂白牆,幾乎每家房頂都放個“鍋”那是用來接收電視的衛星天線。無意中我發現魏家房上沒有“鍋”,後來得知她家房倒時電視機被砸了。我問魏父明晚的年三十打算怎麼過?

“電視機沒了,我們就生一盆火,全家人圍在一起烤烤火,也就算把年過了”他答道。

我轉身來到擂鼓鎮街道,買了臺29寸電視,運氣不錯,還買到了店裡最後一隻“鍋”。我希望,除夕夜這個受災的家庭能與中國大多數人家一樣,是在“春晚”的陪伴下渡過的,讓他們能融入到過年的喜慶氛圍中,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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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秀瓊的父母執意留我們吃頓飯,在災民家吃飯有點不好意思,看著他們真誠邀請,不吃只會讓他們難過。盛情難卻我們也拿出點自帶的食品,魏秀瓊炒了一桌菜,魏父還取出自釀的白酒,大家看著電視喝著酒,那頓板房裡的飯吃的好香,北川臘肉讓我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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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地點:西安北郊某咖啡館

冬去春來,四月的一天,我在網上遇見了已返深圳工作的魏秀瓊,她說母親背上的鋼釘壓迫著神經,讓她寢食難安,想去醫院複查……

魏秀瓊的意思我明白,我曾向她們誇過海口,有困難可來找我。

我當即決定:提前進災區,到北川接她母親去重慶醫院檢查身體,返回時剛好能趕上5.12一週年活動。魏秀瓊聽後很高興,她也計劃利用“5,1”假期回老家。為了讓我開長途車有個伴,她來到了西安。

在西安北郊的一家咖啡館,我和魏秀瓊選了張靠窗的桌子,要了兩杯藍山咖啡,我打開採訪本點燃一支香菸,靜靜等待著。

窗外,春雨綿綿,雨絲停留在玻璃上集成水珠慢慢滴落下來,魏秀瓊抿了口咖啡,眼望窗外輕聲述說……

4

地點:北川擂鼓鎮陳山村

雞叫頭遍的時候,魏秀瓊醒了,揉了揉睡意朦朧的雙眼告誡自己不能再睡了。今天是陪母親去縣醫院看病的日子,為給母親看病,在深圳打工的她三天前專程趕了回來。

穿上衣服,推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伴著鳥鳴撲面而來。魏秀瓊深深吸了幾口,在都市生活了近十年,家鄉清純新鮮的空氣始終讓她留戀。

魏秀瓊的家在四川省北川縣擂鼓鎮陳山村,陳山村位於縣城西南方海撥1600米的山脊上,這裡雨水充足植被繁茂,野生藥用植物有近千種,大熊貓、金絲猴、黑熊等珍稀動物偶然也能從山中發現。自禁獵繳槍後,村民們靠幾畝山地及到山中採藥材維持生計。

灶臺邊,50歲的母親魏光秀正在給爐灶裡添柴,為全家做早飯。和其它農村婦女一樣,生活的艱辛使魏光秀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她生育了兩個女兒,28歲的魏秀瓊是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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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臺邊,母親魏光秀正在給爐灶裡添柴,為全家做早飯。2009年5月2日攝於擂鼓陳山村

父親曾明勤也起了個大早,此刻正在洗酒盅。

52歲的曾明勤正如他的名字,是個開通、明白又勤快的人。從前當過生產隊長,見過世面腦袋靈活,還有一手好木工活,他是魏家招上門的女婿,所以孩子們都隨母姓。

也許是山裡氣寒,每頓飯前必須喝酒是曾明勤養成多年的習慣,就連早上喝稀飯吃鹹菜也要喝上兩盅。他有他的理論:“不然,人一天會沒勁的。”陳家山山下公路旁有家釀酒小作坊,用純玉米釀造的糧食酒5元錢一斤,幾十年來曾明勤一直愛喝作坊的酒。

吃罷早飯,魏秀瓊看了看時間:7:50,

“爸,我們該走了。”魏秀瓊說。

陳山村距北川縣城直線距離雖不足十公里,但山路崎嶇,村民們祖祖輩輩都靠雙腿行進,一條能走拖拉機的土路也是近兩年才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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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日攝於擂鼓陳山村

魏秀瓊和父母抄小道徒步下山,下山比上山要快,大約40分鐘就可到達山下公路,他們從那裡坐2元錢的車到擂鼓鎮,再轉車到北川縣城。

“哎呦!”魏秀瓊腳下一滑,兩腳朝天摔倒在路邊的草凹裡,好在草軟沒有受傷。草凹距小路也就一米來高,可她怎麼爬也爬不上去。這條山路魏秀瓊自記事起走過數百、數千遍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摔過。

“這是怎麼了?”魏秀瓊問自己,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閃出。

聞迅而來的父母每人伸出一隻胳膊,將女兒拉了出來。

上午10:00,魏秀瓊和父母到了北川縣醫院,母親身患婦科腫瘤,醫生告訴魏父,等檢驗報告出來後才能決定是否收魏母住院手術。

北川羌族自治縣位於川北秀麗的環山之中(北31°14′-32°14′,東103°44′-104°42′)歷史悠久,北周武帝天和元年正式建縣,這裡是古代治水英雄大禹的出生地,古稱“神禹故里”,又是紅軍長征路過之地,1935年,紅四方面軍在北川縣建立了蘇維埃政府,1953年,北川被定為“革命老根據地”。

北川縣三面環山一面臨水,湔江在縣城中央U字形通過,江的兩邊分別為老城和新城。1952年,北川縣城是由禹裡鄉搬遷到曲山鎮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湔江對岸新建了許多建築,包括縣政府和公安局在內的許多政府機關都搬到了河對岸,相對於老縣城,那裡被稱為新縣城。

北川處在龍門山地震斷裂構造帶上,1958年曾發生過6.2級強震,龍門山地震斷裂帶早已被國家設定為地震Ⅶ度設防區。

北川老城人口稠密,主要商業店鋪都設在這裡。緊靠老城背後的這座山叫王家巖,它名為巖實際是座相對鬆軟陡峭的土山。在5.12特大地震中,老城受到地震及滑坡毀滅性的夾擊,許多房屋在倒塌的同時又被200多萬方滑坡山體向下平移100多米推至湔江中。事實上,地震時處在北川老城的人沒有幾個能活著出來。震後,許多當地人把北川老城稱為“萬人坑”。縣醫院就在老城西北方,醫院有員工260多名,床位300多張,據說震後只逃出來了三個人,整個醫院上千人罹難,倖存者不足5‰。

中午12:00,魏秀瓊與父母走出縣醫院,在老城楊家街農貿市場邊的一家餐館吃了午飯。由於下午四點檢驗單才能出來,這幾個小時怎麼打發?父親曾明勤選擇了走人,他未和妻子女兒商量,果斷買了張汽車票,丟了句:“結果出來後給我打個電話。”就急衝衝登車返回了擂鼓鎮。

事後,我曾問曾明勤:“不是說好一起陪著看病的,你怎麼突然決定獨自離開縣城呢?”

曾明勤回答:“不知怎麼搞的,那天吃過午飯後我心就慌慌的,可能是因為沒喝酒,也可能是惦著家裡的豬還沒喂,我只想快點離開北川,把中午的酒補喝上,早點回家……。”

當大地震來臨的那一刻,曾明勤已經到了擂鼓鎮,正在農貿市場鋼結構的涼棚下與朋友喝酒。第一地震波過後,他被拋在距餐桌數米遠的馬路上,當他確定不是因為自己醉酒而是地震之後,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在天搖地轉中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路邊碗口粗的樹幹不鬆手……。

曾明勤因惦著他的酒,躲過了應該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劫難。

5

地點:北川縣新城

魏秀瓊目送父親匆匆地離開,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中午1:20。

為了母親治病,魏秀瓊揹著的黑色女式坤包內裝著8000元現金,如果母親下午住院手術,這些錢顯然是不夠的,她想找臺ATM機,查查銀行卡上準確的數字,有一筆款前幾天應該到賬了。

老城一條十字路口,西北是華興超市,西南是曲山郵政儲蓄所,靠儲蓄所的西邊是個信用社。魏秀瓊和母親先後來到郵政儲蓄所和信用社的ATM機前,一臺在維修,一臺早已不工作了。魏秀瓊拿的是農行借記卡,銀行的工作人員讓她去新城茅壩的農行,那裡肯定能查到。

魏秀瓊離鄉多年,每次回家也就是過年的那幾天時間,來去匆匆很少到縣城來。近年北川的變化很大,尤其是新城。看著時間還早,魏秀瓊說:“媽,我們去新城轉轉。”

“走嘛!”母親魏光秀爽快地應答著。

在八級特大地震將要爆發前的一小時,魏秀瓊挽扶著母親,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從容地離開了北川老城。此時,離開老城就意味著離開了死亡中心地帶。事後我算了算,如果地震早來一小時或遲來一個多小時,魏秀瓊和她母親都必死無疑,她娘倆是在閻王殿的鬼門關打了個轉轉,僥倖與死神擦肩而過!

2008年5月12日午後的北川是個陰天,偶爾閃出的幾束陽光讓人更加感覺悶熱。魏秀瓊和母親魏光秀邊說邊聊走過汽車客運站,來到了北川大酒店門前。這裡是Y字形的三叉路口,左側順河方向是西羌上街,右側是禹龍南街。要去農行的茅壩就在禹龍北街。魏秀瓊和母親沿右側的禹龍南街行走,她們計劃到農行查完款後插到西羌上街,然後返回北川大酒店附近,這樣基本就把新城轉了一圈又不用走回頭路。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震後48小時的北川大酒店

自2003年7月,國務院批准撤銷北川縣設立北川羌族自治縣以來,北川新城的建設飛速發展,許多機關、學校相繼遷入。時值五月,街道兩邊花朵爭芳鬥豔,魏秀瓊和母親剛剛步入禹龍南街,陣陣花香撲面而來,芬芳的氣味迷漫在整條街上,讓人陶醉。

她們娘倆沿著禹龍南街經縣林業局、交警大隊向禹龍北街行走。前方路中央有座紅白相間圓形交通指揮台,上面站著位與魏秀瓊年齡相仿的女交警,正用嫻熟的手勢疏導交通。指揮台對面,用綠色玻璃幕牆建造的高樓與它的“綠寶賓館”的名字很貼切,玻璃幕牆為這座小城增添了幾分現代元素。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兩天後2008.5.14.禹龍南街已空無一人。

魏秀瓊將家鄉的迅速變化盡收眼底,儘管她在大都市生活多年,可始終沒有認為那座城市是屬於她的,她只是一粒漂浮在外鄉的流沙。然而,家鄉點點滴滴的變化,讓魏秀瓊感到無比親切,似乎所有的變化都與自己息息相關,畢竟這裡有她的鄉音鄉情,這裡是養育她的一片故土。

新城的中心是個小廣場,廣場東側是公安局,北側是縣政府,順路往北走不遠,魏秀瓊看到了要找的農業銀行。

不到兩分鐘,魏秀瓊便在ATM機上查完了款,順手看了看時間:下午2:02。

這裡是一條T形路,路不長也就20來米,路的盡頭就是她們要折返的西羌上街,靠街口左側是棟磚混結構的六層居民樓。和大多數城鎮臨街樓房一樣,面朝街道的底層通常用來開店做生意,這裡也不例外,一樓是間網吧。

魏秀瓊離開農行,看見隔壁樓房的門頭上掛著“天鷹網吧” 的招牌,腳步有點遲緩。當今工作的人們都離不開電腦網絡,尤其是80後,網絡己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工作和情感聯繫的必備工具。何況魏秀瓊學的就是計算機專業,她對電腦有著更深更多的理解和感情。

“這些天彷彿與世隔絕了。”魏秀瓊這樣想著。

進網吧上網,對魏秀瓊來說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了。近些年還少了點,因為單位能上網,下班也有筆記本電腦用。她初到深圳的那幾年,曾連續一個多月天天上網吧,只要她願意,就從來沒有剋制過自己進網吧。

“今天不行,媽媽在身邊,等會還得去拿檢驗單,還要去買住院所需生活用品。” 魏秀瓊望著網吧自言自語,伴隨著母親緩步離開。

沒走出幾步,魏秀瓊的手機響了,看了眼屏幕她知道是個業務電話。魏秀瓊在深圳一家印刷廠工作,印刷的業務繁瑣,排版、看樣、校稿幾乎天天要與客戶聯繫。這次她是放下工作,專程請假回來為母親看病的。

“……嗯,好的……我這就給您發。”魏秀瓊掛斷了電話。

“媽,我們到網吧坐一會,我有點工作事要辦。”魏秀瓊說道。

母親還是那句話“走嘛!”爽快地回應著。

魏秀瓊和母親魏光秀快步返回了天鷹網吧。

網吧設在居民樓一層,坐南朝北門面朝街道開,魏秀瓊和母親走了進去。這家網吧不大,裝修一般,裡面只有二十幾臺電腦,大門是通常見到的金屬卷閘門。大門左側是收銀臺,收銀臺後面的門通向衛生間,收銀臺前方靠牆是飲水機,一張半舊的沙發擺放在飲水機邊上。右側全部是一排排的電腦,人要出入實際上只能從左側收銀臺前的過道才能走到裡面去。

網吧裡的光線有些暗,人到是滿滿的,空氣有些混濁。還好在最裡邊,也就是網吧的東南角還剩最後兩個空位,魏秀瓊坐了上去。電腦似乎有點故障,網管應聲而來。

這是位個子不高、偏瘦,長得白白淨淨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歲的男孩。鼻樑上架的黑框眼鏡讓他多了幾分斯文。很快電腦正常了,魏秀瓊微微向男孩點了點頭算是致謝。接著她熟練地敲起鍵盤,習慣性地掃了一眼屏幕右下角,時間欄顯示為:14;14。

魏光秀坐在女兒的左後方,她還是第一次進網吧,見這麼多人擠在這間不大的屋內各忙各的,感覺十分新鮮,看著女兒嫻熟地使用電腦,魏光秀感慨萬千。

由於家境貧寒,大女兒魏秀瓊的性格像男孩從小就不服輸。小學三年級,見鄰家男孩幫家裡砍柴。放學後,她也拿著砍柴刀獨自上了屋後的那座大山,天黑時,總能揹著高出她小小肩膀幾倍的柴火回來,這一砍就是數年,直到她在擂鼓鎮讀中學住校。

有天傍晚,魏秀瓊背柴回家,一頭大黑熊攔在必經路口,她沒有慌張選了個逆風方向的小土坡揹著柴火趴下,只是將小手中的砍刀攥的更緊了,僵持了約十分鐘最終還是黑熊離去,那一年魏秀瓊還不滿十歲。村裡多年來的習俗女孩子一般讀到小學畢業,最多讀個初中就回家種地,等著嫁人。可是識字不多的魏光秀明白: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也要去讀書,只有讀書,下一代才有可能走出大山改變命運。這麼多年來無論生活多麼艱辛,她從未放棄過供養兩個女兒上學讀書的信念,丈夫曾明勤也一直支持著她。

“……對,我己經發過去了,對,還得幾天,我在四川老家……”女兒魏秀瓊的聲音又把母親思緒帶回到網吧。

魏秀瓊左手拿著電話右手握著鼠標,兩眼在看屏幕。

14點28分02秒!一陣旋暈,魏秀瓊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後的母親,母親眼中也有異樣。母女倆不約而同站立起來,前排許多網民也站了起來。房內很靜沒有聲音,人們似乎要證實什麼或是在等待什麼?

僅僅幾秒鐘大地再次顫抖,這次來的直接、乾脆、有力!

網吧裡懸掛的日光燈盪鞦韆般搖晃,人們像油鍋炸了似地衝向門口,奪命而逃。遠處隆隆的悶響聲與近處人們的呼喊,叫嚷聲混雜在一起,房屋如同在海浪中遭遇颱風的輪船左右搖擺不停。由於過道太小,幾個性急的小夥子跳上電腦桌,連蹦帶跳地越過隔板竄出門外。

屋內不斷掉落灰渣,腳下的地皮如海潮般一浪一浪地湧上來。

魏秀瓊和母親是坐在網吧裡最後一排的,這時過道上已經沒有了人。

“媽!快跑!”魏秀瓊邊喊邊沿過道向門外奔去,手機裡還傳來對方的聲音:“喂…喂…怎麼了?”

大地又一次開始了更劇烈的顫抖,地面上下起伏逐波抖動,房屋在“吱吱嘎嘎”連續作響,這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頂棚的燈管,牆上的飾品不斷飛落下來,人如同醉酒後踩在棉花堆裡奔走。魏秀瓊搖搖晃晃終於跑過收銀臺,距卷閘門只有不足兩米了,“老大!”這是媽媽的聲音,魏秀瓊聽得很清楚。

魏秀瓊回頭一看,母親倒在身後5、6米處正奮力想爬起來。她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向母親撲去,就在離母親只有一步遠時,她也被晃倒在地。抬頭一看,魏秀瓊驚呆了!只見母親身後的樓板一塊接著一塊塌落下來,巨大的粉塵如爆炸的氣浪迎面襲來;魏秀瓊急瘋了!拼盡全力向母親爬去,她要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砸向母親的樓板。就在她的手剛剛觸到母親身體的瞬間,一聲巨響!魏秀瓊眼前一片漆黑……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上)

由於一直戒嚴,一年後祭日開放時,才拍到廢墟中的天鷹網吧。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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