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網友驚訝地發現,原來“甲冑”的“冑”和“天潢貴胄”的“胄”是不同的字。
請注意兩個字下半部分的短橫。
什麼,中國字還有這樣的寫法?為什麼我的語文老師沒有告訴我?
別急著去找語文老師吵架,畢竟老師教過的東西你也未必記得。這一次老師沒教你,也是有原因的。
“胄”與“ 冑”,不同字的殊途同歸
在《說文解字》裡,“胄”與“冑”確實是一組寫法不同的同音字。
“貴胄”的“胄”是後裔的意思。它是以“由”為聲旁,以“肉”為形旁的形聲字。
大部分“月”字旁,其實都是“肉”字旁。花間一壺酒,月月都長肉。所以,表示身體部位的字多半都帶一個月肉旁。
“肉”本來是個象形字。
甲骨文中的“肉”字,有的像方塊,有的像“A”。
也可以斜著寫。
一上一下寫兩個“肉”就是“多”。也許商代人也愛多肉。
甲骨文中的“多”。
從西周開始,斜寫的“肉”可以增加一個斜劃。
更過分的是,斜劃後來還橫了過來。
以上兩個字形來自《楚系簡帛文字編》。
於是,“肉”和“月”就成了一組相似度非常高的形近字。為了區分,古人有時會在“肉”字的右邊畫一到三個小撇或小橫。可多畫幾下多麻煩呀?於是,古人在更多的時候選擇拒絕費事。寫自己的字,讓後世文字學家哭去吧!
漢簡中,“肉”字一點點變成了現在的字形,不過在偏旁部首中的“肉”還保留著類似於“月”的樣子。以上三個字形,前一個字形來自《馬王堆簡帛文字編》,後兩個字形來自《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
不過,古代西域“大月氏”的“月”確實應該讀yuè,讀ròu的說法是宋代以後以訛傳訛的謠言。
“冑”是頭盔的意思。它也是形聲字,聲旁還是“由”,形旁則是“冃”(mào)。
“冃”是象形字,就是帽子的象形。直到今天,“冒”(以及包括了“冒”的那些字,比如“帽”)上半部分的規範寫法仍然不是“日”,而是小橫左右兩不沾的“冃”。
不過在現在的規範字形系統中,“冃”的寫法不能類推到別的曾包含“冃”字的文字上。比如“曼”和“最”(“最”字直到《說文》時代才訛變出“冃”字頭),它們個性鮮明的“冃”字頭統統變成了“日”的形狀。
大陸規範字形中冃字頭的不同寫法。
漢代的《說文解字》認為“胄”和“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字。不過,當時的人就已對此不以為意。下圖的兩個字分別是漢代碑刻中的“胄”與“冑”,猜猜哪個是“胄”,哪個是“冑”呢?
字形來自《隸辨》。
歷代古人都經常不區分這兩個字。這組形近字,客觀上已經成了同形字。
所謂同形字,是指兩個字(或許)有不同來源,意思上毫無關聯,長相卻一樣。這種情況其實特別常見。比如“花朵”的“花”與“花費”的“花”,就是一組假借同形字。
與假借無關的同形字也很多。比如 “便可白公姥”、“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姥”(讀mǔ),與“姥姥”的“姥”就是一對天生的撞臉字。其實“天姥山”的“姥”是一個由“老”和“女”組成出的會意字,指的是老婆婆或者親屬關係中的那個“婆婆”。而“姥姥”的“姥”則是前一個“姥”字不太流行後人們另造的形聲字。
提到“天姥”,要考考你了。“天姥連天向天橫”是什麼意思呢?如果你理解為“天姥山高聳入天,向天橫立”,那要恭喜你猜錯了。其實“天橫”是一組星名,位於御夫座。它有個別名,叫“天潢”。“天潢貴胄”中的“天潢”,本義就是這組星宿。
“胄”與“冑”到底算形近字還是同形字,當代權威辭書有不同意見。《辭海》(第6版彩圖本)堅持《說文》傳統,將“胄”與“冑”分列為不同字條;而《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新華字典》(第10版)均將字形統一為“胄”,按照同形字處理。
為了解決爭議,國家語委出臺過一系列規範性文件。1988年的《現代漢語通用字表》和2013年的《規範通用漢字表》都只收錄了“胄”這一個字形(《規》4208號)。所以,在現在的規範漢字系統中,從“冃”的“冑”已經成為了具有歷史性的不規範異體寫法。既然是不規範寫法,語文老師當然不會教你啦。
“胄”與“冑”形近音同而義遠,統一後基本不會造成任何混淆,只會降低漢字學習的難度,這樣的歸併是很有道理的。
人與人撞臉,有的是巧合,有的則是整容的結果。漢字也一樣。“冑”和“胄”的例子是巧合,下面這個就是整容黨了。
金兀朮的“術”怎麼讀?
說起金代將領,如果不算“完顏洪烈”這種小說虛構人物的話,可能有不少人就只知道一個完顏兀朮了。過去,很多不識字的人也能按照戲曲情節,大講猛岳飛怎麼大破完顏兀朮。歷史上的完顏兀朮也是猛將,後世出名卻全因打了場敗仗,想想也是可憐。那麼,大名鼎鼎的完顏兀朮,名字裡的“術”字應該怎麼讀呢?
“術”是“秫”(zhú)的本字,它的甲骨文字形是滿手高粱的樣子。
甲骨文中的“術”字。字形來自《甲骨文字編》,李宗焜先生將這個字形隸定為“汊”,但我們隸定為“術”。金文中“述”等從“術”得聲的字的聲旁都是這個。
古人除了用“術”指代禾本科的高粱,也用它給菊科的白朮(zhú)、蒼朮(zhú)等植物起名字。
總之,古時候“術”讀zhú,指植物。
至於“武術”“算術”“術高莫用”的那個“術”,它在漢字簡化以前寫作“術”,是一個以“術”為聲旁的形聲字。簡化前,“術”與“術”讀音不同,意思也不一樣。
表示植物的“術”畢竟用得少。漢字簡化時,就直接按照這個罕見字,給常用而筆畫較多的“術”字整了容,創造了一組同形字。整完容,撞了臉,但倆字還得各過各的。自古就寫作“術”的那個字繼續讀zhú。在簡化以前,那個金國王子的名字本來就音譯作“兀朮”而不是“兀術”,所以“兀朮”的“術”仍然讀zhú。
形近字與同形字都是漢字發展中自然產生的現象。對初學者而言,形近字難學難記,每一組都在增加學習的難度。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工具,工具未必越古越好。在保證記錄語言功能,適當控制歧義率的基礎上,對漢字系統做一些符合社會習慣的調整,讓漢字好學一點,這是極有意義的工作。
按:文中沒有隨文註明出處的古文字字形,甲骨文字形來自李宗焜《甲骨文字編》(白底黑字)。現代規範字形以大陸《規範通用漢字表》為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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