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重新理解騰訊:創新也許會出現,粽子必然會消失

重新理解騰訊:創新也許會出現,粽子必然會消失

當電梯不再上升,甚至緩慢下降。一家公司的組織能力、管理者的戰略和戰鬥力,就顯得格外重要。

文 | 高洪浩 宋瑋

騰訊被認為是一家對員工寬容且優待的公司。在這裡上班,你可以享受50萬的首套房免息貸款,應屆生每個月有1000多元的房補,在深圳總部待滿一年可以有戶口,這裡有免費早餐、晚餐和大保健按摩,每個月還會給員工發30個Q幣,這裡還有上億的天價年終獎。


但是在騰訊,沒有粽子。


粽子的消失源於2014年端午節前後,有幾位員工在公司內網投訴吃了公司發的粽子禮包後吃壞了肚子。隨後引發了騰訊內網的一場討論:有員工認為發粽子禮盒重複包裝不環保;有的吐槽粽子不好吃;有員工提出要換供應商;有員工提出控訴,懷疑行政部拿回扣。在一些問題上,意見開始撕扯:有人質疑公司為什麼沒有清真粽子;反駁者則回擊,公司為什麼要出清真粽子搞差異化?


為了不讓爭議進一步擴大,騰訊的做法是,直接取消了這個福利,改在食堂向員工發放粽子。“消失得有些莫名其妙,”一位騰訊員工說,他每年都要向部門新入職的員工解釋,“為什麼公司不發粽子?”


有騰訊員工曾總結,這或許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風險和衝突,乾脆一刀切解決了這個問題。


關於華為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一位華為研發投訴食堂伙食差、相關領導不作為。對此,任正非公開批示,不要把後勤服務當作宣洩的地方,幹部轉移矛盾給公司,應該調整崗位。


在類似的問題上,華為看到的問題是員工,而騰訊看到的問題是粽子;華為不希望縱容員工,而騰訊則默認人人有表達的權力。


“觀察一家公司文化的真實狀態,不是看企業自己主張的規則,而是看它默認的規則。”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陳春花在署名文章《騰訊「科技向善」並不是憑空出現的》中說到。


強調產品和創新精神的騰訊在意個體和人,和諧友好的公司文化、自在舒適的工作氛圍、尊重每一個員工,這些在騰訊被認為是極大的“政治正確”。但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它的負面效果,要創新就需要包容的文化環境,但寬容有時候會成為縱容,想讓多數人滿意就必然會在很多事情上息事寧人,甚至用沉默來解決問題。


在這樣的環境和文化之下,創新也許會出現,但粽子必然會消失。

被異化的“政治正確”

粽子事件的前一年,騰訊發生了一個少有人意識的變化——從2013年起,騰訊人員擴張開始變得謹慎。那時候騰訊員工總數不足三萬,到2019年下旬,這個數字剛剛超過六萬。


在2014年的員工年會上,騰訊總裁劉熾平向員工展示了一張圖表,他把騰訊歷年來人均利潤率的變化做到了這張圖表上,像是對員工的一次交底。圖表顯示,從2012年開始,騰訊的員工人均利潤率開始逐年下降。


“Martin(劉熾平)的意思其實很明顯,公司要開始控制成本了。”一位在場的騰訊人士對《晚點LatePost》說。


據《晚點LatePost》統計,騰訊僱員總數增速2011年與2012年分別為63.17%與38.48%。但進入2013年,這個數字下降至13.79%,2014年只有0.72%。2015年僱員數的增幅再次回升,但仍是有公開記錄以來的歷史第二低,達10.66%。


“就在最順風順水的時候,騰訊事實上放慢了腳步。”上述員工說。


2013-2016年,騰訊發展進入快車道,“連接+內容”成為核心戰略。投資方面,騰訊入股了京東,並促成滴滴快的、美團和大眾點評合併;內容領域,騰訊推動盛大文學與騰訊文學合併,同時控股了合併後的閱文集團;包括騰訊新聞、QQ瀏覽器、應用寶、騰訊音樂、騰訊視頻等業務相繼成為行業領先,


“對於大公司常見的人浮於事、很多員工沒有有效產出的現象,管理層可能很早就意識到了。”一位熟悉騰訊的創業者說,公司最重要的不是人數總量控制,而是資源(人)如何分配,該擴的時候擴、該控制的時候控制。但說起來容易,完整的解決辦法並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一年半載就能制定清楚並執行的。


所以,控制員工人數總量增長,在過去幾年是一個簡單有效的方法。但控制的同時,騰訊並沒有加強內部員工的優勝劣汰,員工流動開始顯著放緩。


“沒有一個公司是既鼓勵創新、出精品,又天天搞末位淘汰的。”上述人士說。騰訊福利好,員工安逸。但反面是,你做得不好也不會被及時開掉。騰訊員工流動率常年保持在10%左右。而多數互聯網公司在20%-30%。


一位騰訊HR(人力資源)告訴《晚點LatePost》,知識密集型公司保持員工創造性和自主發揮很重要。騰訊不主張“達爾文式管理”,而是更傾向內部活水,以力保團隊在一個安定、有歸屬感的環境下工作。


“逐漸,一種與世無爭的祥和氛圍瀰漫在公司的空氣裡。”一位騰訊的部門經理對《晚點LatePost》說。


另一位在騰訊工作了十年的員工說,他的孩子剛降生,已經習慣7點就離開公司。“有一次照常收拾揹包準備回家,抬頭一看,發現辦公室空了一多半。”這位員工說,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不加班了。


騰訊所倡導的“人文關懷”慢慢走向另一面。在騰訊,上級絕不會輕易開掉任何一位下屬。“如果這麼做可能就是破壞和諧氣氛。”一位騰訊原OMG(網絡事業群)中幹說,這是某些管理層心照不宣的共識。“你要是真的動了他,分分鐘可能會把自己搞得比較被動。”


在騰訊,員工可以匿名在OA(office automation)上發帖投訴。與阿里、滴滴等公司不同,騰訊內網的討論區採用匿名制。好處是保護員工,但另一面,員工會逐漸習慣匿名宣洩,而非在實際工作中當面與同事、上級表達不同意見。


“在管理者開除下屬時,輿論導向可能會變成質疑開人者自身管理能力是不是出現了問題。”上述中幹說。


2016年,騰訊市值一度接近2萬億港幣,成為亞洲市值最高的上市公司。一股“新風氣”在公司流行起來。


辦公室牆上有專門位置掛放文化宣傳海報,從2015年、2016年開始,這些位置逐漸被一些業務部門佔用,他們越來越多在這裡掛上了自己的業務宣傳海報。逐漸地,這樣的海報從辦公區蔓延到衛生間的牆上。


一位離職的騰訊人士說,他個人經驗是,能不能獲得這些廣告位取決於能不能和行政搞好關係。


部分接受《晚點LatePost》採訪的騰訊員工說,隨著公司的不斷髮展,他們還感覺過去常在員工間走訪的HRBP越來越少地出現在一線。與此同時,騰訊引入了越來越多成熟的管理工具,比如找諮詢公司做員工調查、敬業度調查。


潛移默化的,數字、指標和公司的最高信條成了高管與員工之間溝通的主要工具。


騰訊強調風險意識、強調作為一家企業的責任感,以至於在很多重要卻有風險,但同時也許能通過設計防範一部分風險的事情上,一些團隊直接選擇不做。比如在推動金融數據上雲、搭建金控平臺等過程就極其困難。


一位騰訊PCG中層告訴《晚點LatePost》,公司定下了“連接+內容”的戰略後,市面上如果出現了一款新產品,有團隊要是也想跟進做一款,他們會擔心被老闆認為“政治不正確”,即便大家都知道這或許是一個新機會。


這些“政治不正確”或許並不是總辦所認為的不正確。更多時候是他們的想法和意願沒能更準確地觸達員工,在層層傳遞的時候,被民間片面地理解。


這種傳遞和溝通,不僅在高層與基層之間,即使在總辦成員之間,或許也是不夠的。


北大教授陳春花在2018年12月底給騰訊做過一次文化診斷,在她的撰文中提到,“能讓總辦成員都發言已經很難,最後還要達成一致,他們覺得太難。”“大家潛意識裡普遍認為務虛沒啥用”“Pony的風格是先傾聽,最後才發言。”陳春花提到了在討論文化升級問題上,總辦的緊張、猶豫、擔憂。


一位接近馬化騰的人士告訴《晚點LatePost》,Pony出席活動有專人準備演講稿,有時候活動迫在眉睫,他依然不會告訴你他想講什麼,秘書也不會說。“他心裡有一個標杆,講什麼合適什麼不合適,但可能全部心思都花在業務和產品上了,留給其它事情的空間不多了吧。”他說。


一位常年觀察騰訊的人士說,Pony非常在意組織內部的穩定性,穩定是一家企業必經的發展階段,但一段時間之後,幾乎所有組織都會開始過分穩定。


在和騰訊總辦討論了四個小時之後,陳春花的結論是,騰訊不是要像別人說的那樣做“文化變革”或者“文化轉型”。其實,不需要變,也不需要轉,而是要思考,怎麼用更高的標準要求自己。


畢竟,文化的問題往往不在文化本身,所以單純改變文化是沒用的。

God與花園

核心業務和戰略共同塑造了騰訊今天的組織和文化形態。騰訊今天的戰略用一個詞概括,就是connect(連接)。如果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立方體,騰訊做的是整個立方體上面最薄的一層,這樣它才能實現連接面積和連接價值最大。


在立方體的垂直面中,騰訊做了人與人、內容與人的連接——這也是最適合騰訊做的;除此之外,騰訊把不適合自己做的都交給合作伙伴以入股的形式去做,比如通過美團連接人和服務,通過拼多多、京東連接人和交易,此前它還希望通過搜狗去連接人與信息等。


“這個戰略的存在意味著,你可以比它小,你比它專注,比它深入,但是你的廣度沒法比它大,這個戰略本身就是God。”一位騰訊被投企業的合夥人告訴《晚點LatePost》。


阿里巴巴的主營業務——電商,本質做的也是連接裡的子集——連接人和商品,但它做得足夠深、價值足夠大,它的體積或許比騰訊大,但無法比騰訊的connect更宏觀、面積更大。


一位騰訊投資部的人士說,管理層在13年14年對微信做過一個戰略思考,當時有兩個選擇:把微信變成一個更簡單的產品去國際化,去服務35億全世界人群;或是疊加垂直服務,把它做深,變成服務國內10億人口不同需求的超級APP。


騰訊選擇了後者。所以騰訊用支付作底層,用九宮格等作管理平臺,用合作而非主控的方式去疊加多個垂直業務。Facebook後來也嘗試做外賣、打車,但都沒成功,因為垂直生態疊加到它的生態上效果沒有那麼好。“每個公司都是根據自己的能力選擇了最合適自己的路。”上述人士說。


上述騰訊被投企業合夥人說,騰訊要構建的這個體系此前在商業歷史中並未出現過。人們過去能類比的關係往往是國家關係、人際關係等,而騰訊這種關係的本質是,它是一個產品公司,它擁有一個佔據最長國民時間的產品,它可以用產品化的方式,來構建過去構建不了的關係。


一位騰訊人士告訴《晚點LatePost》,騰訊在自己核心的社交和遊戲領域其實護城河很深,和大家理解的“社交總會變,零售很難變”相反,強大的社交產品會隨著大的技術變革所帶來的新的溝通方式,頃刻之間被顛覆,但在未知的顛覆到來之前,它會活得很好、很久。


《晚點LatePost》曾問一位騰訊管理層,如果騰訊把所有的錢用來投入公司技術和新業務發展,結果會有什麼不一樣?對方回答,即使不投資,全拿去孵化新業務,可能也孵化不出微信這樣的業務,因為微信不是用錢可以孵化出來的。


這些共同構成了今天騰訊的心態:一是非常有安全感,二是理解並選擇順應命運不可控和未來的不可知。


在這樣的心態之下,騰訊在很長一段時間,並不覺得他們有什麼敵人;他們通過投資構建與整個互聯網生態的關係,但這個關係是鬆散的、自由生長的。他們也不認為自己是上帝,不認為應該給未來設計藍圖,更不認為應該給投資企業制定統一策略,即使他們有著共同的對手——阿里巴巴。


一位互聯網上市公司高管告訴《晚點LatePost》,任何一個足夠大的組織,都是走極端的,因為組織很難同時把左和右、正和反兩個東西平衡好了再前進。都是一會往左走,走一段時間,出了問題,再往右走。


於是,對組織的考驗就在於,在走到一個極端、已經被優化得差不多的情況下,你怎麼能回頭,再去向另外一個方向去優化。


回頭來看,騰訊和整個互聯網生態的關係,經過了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3Q大戰之前,騰訊幾乎不給生態空間,把能做的自己都做了;此後騰訊做了一次反向優化,進入了第二個階段,即微信崛起後確立的連接策略,這個策略獲得了很大成功,讓生態繁榮,讓很多創業公司得以生存壯大;但騰訊很快又走入另一個極端——給生態的空間太大了。


被投公司希望的是,騰訊可以把體系內的資源整合,和其他公司資源做加減匹配,產生化學反應。“在這一點上,他們做得是極其不夠的,體現在沒有公司意志,只有部門意志。” 一位和騰訊合作頻繁的被投資公司高管說,正因為此,才會有騰訊變成投資公司的質疑。


“如果是蓋個大房子,把網、電、水、煤氣弄好,外面的路也鋪好了,地下停車場休整好了,這樣就很容易繁榮。但現在是,買了一個十萬平的地,說,兄弟們蓋房子吧,然後他蓋一棟你也蓋一棟。” 他說,不願做頂層設計只做底層建設的騰訊,後者依然有很大改善空間。


組織和業務上也體現了兩面性:微信得以成長,甚至作為一個獨立王國存在,是因為騰訊強調個體創造、弱控制的土壤環境。此後又從微信成長出了微信支付、小程序。正是因為微信支付的存在,打破了整個互聯網生態被支付寶統一的可能性,才帶來了生態更大的成長空間和繁榮性——這種路徑非常符合騰訊的思路,不做頂層設計,讓一切順其自然成長,直至成為堅固的壁壘。


但另一面,正是因為微信的強大和獨立,使得騰訊短視頻做不起來幾乎成為必然。“如果微信肯做這件事情,戰爭結束,如果微信不做,戰爭必然失敗。”一位接近騰訊的人士稱,在一個新業務上,大公司和新銳競爭者競爭,是很難有勝算的,何況還不是用最優兵力和資源在作戰。


騰訊已經開始自我反思,有些業務應該回歸體內自己來做。今天從組織管理上、文化上、與生態的關係上,騰訊都在往回拉,但並不是走回原先的軌道上,而是做修正,進入一個新的軌道。今天騰訊進入了回調的第三階段。

老中醫式回調


2018年9月30日,騰訊終於展開了歷史上第三次全公司組織升級。但在變革真正結束之前,沒人知道這是明治維新還是洋務運動。


“930變革”帶來的核心變化是:員工開始有緊迫甚至緊張感了。“930的最大意義在於,騰訊終於從公司層面宣佈:我要改變了。這平息了很大一部分民間積累很久的怨言。”一位騰訊PCG中幹說。


騰訊仍然沒有“下狠手”。2019年上旬,騰訊進行了一輪幹部裁撤,但在公司內部沒有掀起太大波瀾,如果不是與被裁者同屬一個部門,幾乎少有人會意識到這次優化的存在。一位騰訊平臺與內容事業群(PCG)中層稱,名單毫無驚喜,被裁者基本都是大家早已心知肚明能力不太夠的人。


騰訊希望員工可以體面離開。按照方案,部分被裁者肯主動辭職,其手上沒有行權的股票全部可以行權,小到幾百萬,大到上千萬。“這對他們而言反而變成了一件開心的事情。”一位騰訊中幹說。


“騰訊改革用的是中醫思維”,騰訊COO任宇昕在2019年9月接受媒體採訪時稱,“雖然會比較慢一點,但要從整個系統來調優。”


騰訊內部有兩個主要事業群涉及核心的技術革新。一個是湯道生負責的雲與智慧產業事業群(CSIG),另一個是盧山執掌的騰訊技術工程事業群(TEG)。兩個老大都是公司的高級副總裁,兩個事業群之間有著微妙的關係。


TEG的很多技術如存儲、網絡由騰訊雲輸出,騰訊雲也有很多的技術在TEG,雙方要協同的地方很多。“盧山已經喊話會全力支持騰訊雲,但二者畢竟只是合作關係而非主導關係,落實還是比較難。”上述人士說。


《晚點LatePost》瞭解到,騰訊雲2018年的營收是91億,2019年目標翻倍到200億,但TEG在營收上沒有明確要求。兩個事業群目標的差異或許會導致在合作過程中出現步調不協調。


同樣的情況也存在於CSIG與企業發展事業群(CDG)。在這次改革中,原本屬於CDG的智慧零售被劃給了CSIG,但還有一小塊原本應該歸類到CSIG的雲計算出海業務,被隸屬於CDG的國際事業部(IBG)留了下來。


國際事業部負責出海業務,包括了騰訊音樂、騰訊視頻等產品的出海拓展。據瞭解到,在騰訊雲的國際化中,東南亞地區就完全交給了IBG,而剩下的歐美、東北亞則交由CSIG的團隊。


“有點像分地盤,國際事業部本身就是做國際化的,騰訊雲如果出海要是說和IBG沒有一點關係似乎也不太合適。”一位CSIG中幹說。“但兩位老闆可能也沒想過改革一次到位,裡面牽扯的利益太多。”


陸奇接受《晚點LatePost》採訪時說,大公司不能激烈變革,應該是一個全方位的、綜合的平衡解決方案。


另一家大公司的管理者說,每次公司面對面,都有人抱怨為什麼和其他部門合作不了。“其實答案很簡單,就不該合作,合作個P!”他說。公司體量越大,合作就越難,都不如自己做。


在一些騰訊的合作公司看來,騰訊過去只有部門意志沒有公司的意志,“我們從外部感受,部門KPI是高於一切的。”一位騰訊的合作者說。


“930改革”強調了公司意志。騰訊整體從2C到2B、2G(政府)的轉變,帶來了下級部門的轉向,比如騰訊在雲計算上的投入、比如騰訊在地圖的策略。這種變化同時傳導到了騰訊的生態合作伙伴上。


《晚點LatePost》曾報道,此前騰訊地圖的數據(比如路況信息)並不自己做,而是通過向四維圖新購買。今年下半年,騰訊意識到地圖的重要性——作為基礎建設而存在從而加大投入。這種變化直接影響到了被投公司,美團曾考慮自己做地圖,並洽購過電子地圖服務商凱立德,但隨著騰訊在地圖上投入加大,最終緩解了美團在地圖上的需求,對凱立德的洽購終止。


在與整個互聯網生態的關係上,騰訊開始進行適當收攏。


《晚點LatePost》獲悉,騰訊與快手成立獨立公司的方案被放棄,騰訊堅持由自己來做短視頻;有意整合虎牙、鬥魚與企鵝電競,從而對加強對遊戲直播平臺的控制力;甚至再度開始跨行業收購,擬斥資收購易車。


管理上,騰訊過去奉行自由生長。如今強化管理,比如對中高層幹部的考核,從過去一年一次改為半年一次;每年強制要求不小於5%的管理層下調或淘汰。


騰訊加強了對業務效率與損益的管理,內部戲稱“不做富二代”。據瞭解到,騰訊有意對騰訊視頻進行分拆上市;騰訊新聞的視頻節目過去沒有盈利要求,如今營收被列為了考核標準。一位騰訊中層告訴《晚點LatePost》,其中一個視頻節目的團隊年初定下了8000萬元的目標,後又被要求增加至1億。


賽馬競爭在主要議題上相對被弱化,內部越來越提倡協作。整個PCG(平臺與內容事業群 )和CSIG(雲與智慧產業事業群)都被要求統一了工作流程與工作語言,各個部門被要求定期將會議紀要和工作進程互相同步。


以信息流業務為例。內部不再以QQ瀏覽器、看點快報和QQ看點等產品為單位施行彙報線和組織機制,而是以產品、運營、增長、商業化等業務線彙報,以在技術算法、商業化、增長等發動機上集中資源地助攻。據瞭解,目前QQ瀏覽器DAU(日活躍用戶)在1.2億左右、看點快報的DAU在3000萬上下、QQ看點表現最好為2億。三款產品去重DAU為1.85億,高於今日頭條的1.8億。


一位騰訊戰略部人士說,在PCG實行了獎罰一體的高管合夥人制度後,每次戰略會上,高層之間提出數據開放請求時,往往是PCG的幾位響應最積極。


文化上,適度鼓勵透明公開和狼性文化,比如員工面試晉升的自評材料過去全部保密,如今則要求部分公開接受監督;公司內部開始越來越多地舉行高管見面會,員工可以與高管面對面對話、表達訴求。


騰訊又重新開始加班了。微視成為了整個加班時間最長的業務部門之一,同時也是激勵最多、最頻繁的業務部門;一些有能力的人獲得了提拔,李朝暉、林海峰、欒娜分別在戰略併購、金融科技、廣告營銷三條業務線獲得了晉升。


老闆們的口徑也在發生變化。2018年底的員工會上,劉熾平提出希望QQ團隊可以開拓一些新的社交產品,讓他們去想想年輕人到底需要什麼樣的社交、下一波浪潮是什麼。“在過去做QQ就是做QQ。”一位原社交媒體事業群(SNG)員工說。改革後,所有人都會去想,我們是不是要做一些新的事情、去重估產品的價值。


“現在來看,我覺得這次改革偏明治維新。”一位騰訊人士說。

被誤解的組織能力和必然老化的肌體

2018年,微信事業群(WXG)和互動娛樂事業群(IEG)成了競爭對手挖角的重災區。社交與遊戲是騰訊的對手們無論如何也想撬動的板塊。


“字節跳動和快手的HR、獵頭每天就在騰訊遊戲的大本營深圳科興科學園樓下蹲人。”一位接近騰訊和字節跳動的獵頭說。


去年底,騰訊高級執行副總裁、微信創始人張小龍也沒沉住氣。多位在場人士告訴《晚點LatePost》,張小龍在年會上公開提到微信被挖角很嚴重。當時馬化騰和劉熾平也在現場。


“我們的理解是,微信也沒有足夠的錢和政策留住人,只能靠自己來。”一位在場員工說。騰訊每年一次的調薪在四月,微信團隊因為人員流失,在2019年的一月單獨又調了一次薪。


互動娛樂事業群(IEG)旗下天美工作室負責人、騰訊公司副總裁姚曉光則在IEG喊話,“有人傳我們《王者榮耀》團隊拿了幾十個月年終獎,我可以負責任的說,這是真的。”


騰訊曾針對王者榮耀“100個月年終獎”闢謠。一位IEG中幹告訴記者,騰訊多數老闆都願意低調行事,也認為這個涉及隱私。但Colin就是“不管這麼多了”,他就是要大方承認,用這種方式激勵手下的兄弟們。


不管是組織能力備受外界認可的阿里巴巴,還是組織能力受到質疑的騰訊,它們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命運——在很多方面應對新銳競爭對手時無還手之力。


按照“楊三角理論”發明者楊國安的定義,所謂組織能力,是一個團隊所發揮的整體戰鬥力,是一個團隊在某些方面能夠明顯超越競爭對手、為客戶創造價值的能力。不同類型的企業需要不同的組織能力,不可同一而論。


騰訊在自己最擅長、最核心、最賺錢的領域組織能力很強,比如遊戲和社交。微信支付的誕生和對支付寶的進攻就是騰訊一個巨大的成功。這是騰訊原來的創新能力,和既有能量的一次總爆發;騰訊組織能力不好具體體現在需要強運營、強競爭的行業裡,比如交易類。


一位接近騰訊的人士分析,騰訊組織上真正的問題體現在:過度相信投資,新的組織能力沒有提前去建設;正因為沒有提前建設新的組織能力,年輕一代很少有實戰空間,中層成長很慢;正因為管理層成長慢,一看到新的領域,再一看內部沒有領軍人物,於是想,還是投資吧。久而久之形成負循環。


拼多多打阿里,對阿里帶來了直接的經濟損失;字節跳動打騰訊,短視頻、信息流這兩塊業務本來騰訊就沒有或者沒重視,收入還未受到很大影響,但騰訊的收入主體是遊戲和廣告,長遠來看,收入被字節跳動侵蝕只是時間問題。


AT在過去多年作為中國互聯網的兩級存在,如鐵屑吸附磁鐵,大量優勢資源和力量被吸附在阿里騰訊身上。但這兩個超級大國突然間發現,小巨頭成長起來,創業公司越來越難駕馭,與此同時,他們正在失去那些理所應當的權威。創業者的恐懼消失了,聯盟也瓦解了。


“時代變了,互聯網行業水準顯著提高。以前BAT靠體能靠天賦就能跑得比別人快,現在隨便一個業餘選手都有可能與職業選手一較高下。”一位巨頭互聯網公司人士說,字節跳動、拼多多一出生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一位風險投資基金創始人對《晚點LatePost》說,和巨頭競爭的好處在於,打不過理所當然,打贏了鼓掌,過程中鼓勵。“巨頭很吃虧,但是沒辦法。”他說。


正如騰訊未能阻擋字節跳動崛起一樣,阿里巴巴對拼多多也缺乏有效的遏制策略。


這些都是巨頭戰略和組織的雙重問題。但究其根本,是公司肌體不可避免地老化,而小巨頭們更加年輕。


過去,不管是勤於變化的阿里還是嚴謹變革的騰訊,這些做法的本質都是在一個上升的電梯做俯臥撐或者打坐。只要電梯還在迅速上升,你在裡面做任何動作、或者不做動作都沒關係。


而當電梯不再上升,甚至開始緩慢下降。一家公司的組織能力、管理者的戰略和戰鬥力,就顯得格外重要。但不管你做什麼,都很難阻擋下降趨勢。那些能抵抗慣性,甚至把公司再帶上一個臺階的,在整個人類商業史上,是極少數。


在公司鼎盛時期,一位騰訊的管理層曾說,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我們在世界演進的過程中去觀察和參與,而不是設定世界就應該長這樣,花就應該長五瓣。我們永遠不應該也不會扮演上帝的角色。


一位創業者說,隨著公司越來越大,他越來越喜歡騰訊,“我覺得騰訊特別知自己、知他人,換句話說,就是認命。”


通用電氣公司前總裁傑克·韋爾奇曾說,說到底,做生意就是了解賽場,都有誰參與其中,都有什麼優勢、有什麼弱勢,而你又有什麼絕招能超越他們、打敗他們,你永遠處於競爭之中。你要尋求創新、你要尋求跳躍、永遠不能自滿,這就是比賽的精髓。


騰訊20歲了,所有的老化、遲鈍、不作為都是正常的,騰訊今天面臨的,不是組織能力之戰,不是名譽之戰,不是與競爭者搶奪用戶時長之戰。騰訊面臨的,是一場意志之戰。

重新理解騰訊:創新也許會出現,粽子必然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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