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7 古風短篇小說:衣角鋪開一地花香,天上人間再尋不到這般風景如畫

古風短篇小說:衣角鋪開一地花香,天上人間再尋不到這般風景如畫


床咚本領哪家強

作者/江未若

身為北府一枝花,我義不容辭地替兄弟去追美人,可是誰能告訴我,為何這個美人長得如此神似我的死對頭謝玄?

古風短篇小說:衣角鋪開一地花香,天上人間再尋不到這般風景如畫

【一】

暮春三月最多情,十里北府,壯士也懷春。

二壯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俺喜歡翠花。”

他已經說了千百遍,我十分不耐煩:“那你就去追啊。”

二壯哭得更傷心:“她喜歡別人。”

我敷衍道:“是哪個龜孫子,兄弟替你揍他。”

二壯抬起頭,幽幽地看著我:“你。”

我訕訕道:“這閨女肯定是瞧錯人了……”

二壯幽怨道:“你不用安慰俺,俺知道你是咱北府一枝花,當兵的都長得糙,就你生得俊,多少小娘子迷戀你,連俺翠花也被你勾去了……”

我噎了半晌,然後道:“那真是不好意思……”

二壯抹眼淚:“俺不管,你得幫俺把翠花約出來。”

二壯說,翠花是將軍府的侍女,每日辰時會穿一身白衣,從後門出將軍府,上街採買物事。

我對此表示不解:“翠花不該穿青衣嗎,穿白衣的難道不是白蓮花?”

二壯跟我急:“不許你侮辱翠花!”

我不跟光棍爭執,默默地閉了嘴,隱匿身形埋伏在將軍府後門,守株待兔。

辰時一過,果然聽見一聲輕響,後門向裡打開,我先是瞥見了一片白色衣角,然後一朵白蓮花便悠然從內飄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上前攥住那片衣袖,然後一個旋身,以我縱橫軍營五載的帥氣身姿,猛地將那朵白蓮花咚在了後院牆上。

咚……沒咚住。

翠花竟然長得如此高聳?我驚異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滾著金邊的雲錦衣襟,再往上看,便瞧見了一張欺霜賽雪的臉。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翠花怎麼長得如此神似謝玄?

然後第二個念頭就像火炮一般在我腦子裡炸開:這就是謝玄!

我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我六神無主地回到軍營,一頭扎進營帳開始收拾東西。

二壯跟進來問:“你怎麼了?”

我結結巴巴道:“我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二壯蹙著眉頭,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朝我怒吼道:“你說!你是不是非禮了翠花!”

枉我當他是兄弟,他不關心我,居然還想著翠花!

我氣得朝他吼:“我非禮了大將軍!”

“啊?”二壯呆了,“那……那咋辦?”

我將包裹往背上一丟,推開他就往外走:“北府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先出去避避,你自己保重。”

我沒想到在這時候遇上了謝玄,自我得知謝玄晉封建武將軍,屯兵北府,我就打算著離開,只是沒想到還是在離開之前被他瞧見了。都怪該死的二壯,幹嗎讓我去勾搭翠花,結果翠花沒勾搭上,卻招惹了謝玄!

我一路埋頭飛奔,眼看著城門將近,一不小心卻與人撞了個人仰馬翻,我心中焦躁,抬起頭就罵:“是哪個龜孫子不長眼–”

話音戛然而止。我掉頭就跑。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一群彪形大漢在我身前將我團團圍住,清一色的將軍親衛服飾,有人正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更多的人卻止步不前,只將請示的目光盡數落在我身後。

我心知今日已無法善了,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破罐破摔地轉過身去,正對上方才被我衝撞的人,嘴角強行扯出一抹笑來。

“將軍大人好……”

【二】

從我五年前離開王家,我就明白,如果哪天我落到了謝玄的手裡,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尤其是到了那時,謝玄高高在上,而我低賤渺小的時候。

不幸的是,我此刻確實是落到了他手裡。更不幸的是,謝玄確實是高高在上地站在我面前,而我也確實低賤渺小地被五花大綁,扔在將軍府後院的柴房裡。

謝玄就站在柴房門口,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逆著光的神情不甚分明,但想必也不會和善到哪裡去。

一個時辰前他不由分說將我從城門口綁回將軍府,就是端著那麼一副冷凝莫測的神情。我起初不甘被抓,負隅頑抗,大吼大叫狀若抽風,結果被他拿那雙不沾煙火氣的眸子冷淡一掃,我便瞬間蔫了,跟閹了的小公雞一般再不敢吱一聲。

五年不見,謝玄是出落得愈發姿容絕倫,風神秀徹,也愈發有氣勢了。

他就這樣看了我片刻,直看得我後背發毛時,才驀然出聲:“王槿之。”

我心中一顫,但是好在已有心理準備,於是趕緊咧開嘴,露出一個憨厚朴實的傻笑:“將軍大人是不是認錯人了,小人名叫王大刀……”

謝玄一頓,沉默片刻,卻是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袖口金邊閃花了我的眼,那片流光裡有淡淡的紫羅香。

他的神色果然如我想象那般冰冷:“是不是要我動了刑,你才肯說實話?將軍府的大刑,怕是沒那麼好挨。”

我被嚇得兩股戰戰,但好歹沒有因此放棄節操,咬了牙訕笑道:“將軍大人若不相信,可以去廣陵縣查看籍賬,小人是廣陵人,戶籍賬冊定有記載。此外小人身上帶著路引,北府營裡的劉二壯也能為小人作證。”

他頓了頓,意味不明地看著我:“你為了這個假身份,倒是做了十全的準備。”

我不敢接話,只呵呵傻笑。

謝玄瞧著我,良久嘴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我一時看得有點兒呆,只聽他道:“也罷,你一定要說自己是王大刀,那便是吧。”

我心中一鬆。然而還沒等我喘口氣,他卻又補上一句:“什麼時候你肯改口說不是了,記得叫人通知我。”

他說著一轉身,袖口微揚,竟是要拂袖而去的架勢,我一下子慌了,趕緊叫住他訕笑道:“將軍大人,不是打算一直將小人關在這裡……吧?”

“不是。”他回過頭,微涼的眸子淡淡地瞧著我,“你何時改了口,我便何時放你出去。”

我面上傻笑,嘴裡發苦:“這……這可算是動用私刑,小人無罪無過,於將軍名聲不大好吧……”

他淡淡道:“你既是王大刀,王大刀的身份是我北府兵,那便受我管轄。非禮上司,也算無罪無過?”

我差點兒被口水嗆死,結巴道:“不瞞將軍,小人今天其實打算退伍來著……”

“逃兵罪加一等。”

我欲哭無淚,咬咬牙決定豁出去了:“小人其實是女兒身,替父從軍!”

他這次倒靜了片刻,然後看著我一字一句道:“以女子身入軍營,罪無可赦。”

我知道謝玄是故意找我的碴。

我誠然是王槿之沒錯,他也知道我是王槿之,可我不能承認,他卻不肯順著我的套路,意思意思一下含糊過去。

歸根結底,都怪我當年常得罪他,如今他不肯放過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只是我是不能待在這裡的,他一直關著我,我又不可能承認身份,時間久了,誰知道他還會想出什麼手段折騰我。

於是在我被關進柴房的第三天,一個潮溼的雨夜,我成功地讓自己生了風寒。

謝玄這三天都沒出現在我眼前,我知道他的性子,若不是這場病,他是決計要等到我自認身份才會見我。此刻再見到他,我已經燒得眼前都出現了重影,本來準備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來賺他同情,此刻倒成了本色出演。

他伸出手將我從地上抱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圈進懷裡,有紫羅香在鼻尖繚繞,我不由得往他懷裡蹭蹭,小聲道:“我難受……”

他的手一頓,輕聲開口:“我帶你去看大夫。”

【三】

這一場風寒來得氣勢洶洶,一半是真的病重,一半則是被我自己噁心的。

天地良心,我這輩子還沒使過美人計,尤其還是對著謝玄。從前我是王家人時,一向與謝玄看不對眼,稍有不合就揮拳相向,誰能想到有這麼一天,我會窩在謝玄懷裡,嬌滴滴地說“我難受”。

簡直讓人不能忍。

而我沒想到的是,謝玄也十分給我面子,直接就將我抱到他的臥房,為我尋來北府最好的大夫,甚至於當眾人散去時,他坐在我的床頭,伸手輕輕揉了揉我的發頂。嚇得我當晚就做了噩夢。

我作天作地生這一場風寒,自然不是來和他培養感情的,病中得以離開柴房,守衛鬆懈,這是我逃跑的最好時機。

好在謝玄軍銜加身,軍務繁忙,並不是常能出現,如今我大晉和北秦關係緊張,北秦虎視眈眈,謝玄身上擔子很重。

於是我總算尋到一個他出城練兵的絕佳機會,一掌拍暈了進來送藥的侍女,換裝出門。

一路順利,直到過了中廳才被人發現,我靈活地躲開府兵的圍捕,心裡怦怦直跳,只要穿過最後一道長廊,我就能逃出生天。

大門卻忽然向裡打開,謝玄站在門口,氣息不勻,戎裝未卸,只一雙眼睛黑得如長夜孤野,冰冷徹骨地望著我。

“你讓自己生這一場病,就是為了離開?”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可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這次走不掉,我這輩子都別想再逃脫。

於是我一咬牙撲了上去,伸臂一繞,便將那把防身的匕首架在了謝玄的脖頸上。

四下一片死寂,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嗓音不要發顫,對著周圍目瞪口呆的府兵道:“去備馬,讓我離開,否則你們的將軍有個好歹,你們擔當不起。”

結果無人應答。

謝玄冷淡的嗓音響起:“他們沒有我的命令,是不會聽你的。”然後他轉過頭,看著我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殺我?”

我手上發顫,咬牙強笑道:“這得看將軍你怎麼做了。”

他偏著頭,白皙的脖頸直往匕首鋒利的刃上湊,我嚇得心驚肉跳,他卻似滿不在乎:“如果我偏不放你走,這一刀你會割下去嗎?”

我被他逼得簡直要崩潰:“你……你別逼我,我瘋起來連我自己都砍……”

他卻諷刺地笑了:“王槿之,你逃不掉的。”然後他低下頭,狠狠地往匕首上撞了過去。

匕首墜地時一聲響,我與謝玄一同跌到地上,殷紅的血從他脖頸處流出,我渾身發抖,瘋了一般朝周圍的人吼:“你們傻嗎!快去叫大夫!”

謝玄卻死死攥著我的手:“你們先將她綁起來。”

“你是不是傻!先去叫大夫!”

“先將她綁起來。”

……

最後一半的人去叫了大夫,一半的人將我綁了,還貼心地綁在了將軍大人的床上。

謝玄就坐在一旁的桌邊,大夫團團轉著為他包紮傷口,那些沾了血的白布看著觸目驚心。我一直偏著頭看他,他卻不肯看我,昏黃的燈火下那張俊秀的臉染著失血的蒼白,嘴角卻抿得死緊。

一直到夜深人靜,眾人皆散,他卻還坐在桌邊,不曾離開,也不曾開口,只將一副清瘦的背影繃成一個執拗的弧度。

我嘆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謝玄……咱們談談。”

【四】

說是要談,其實我總覺得,並沒有什麼好談的。

只是未曾忘卻當年,草堂春雨歇,江左風流有王謝。

我確實曾是王槿之,琅琊王氏最小的公子。可我也真不算騙了謝玄,因為我如今不是了。

我還是王槿之的時候,著實過了一段風流寫意的日子。王家最小的公子,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受父兄寵愛,又生得天資聰穎為世人所贊,那真是比神仙還愜意。

然而可惜的是,謝家的七子謝玄,不論何時總是壓我那麼一頭。

世人都說,謝七公子謝玄,芝蘭玉樹,端方君子,為人有古賢之氣,高門大戶的同輩人中,就數他最為出類拔萃。

這把我王槿之置於何地。

我那時已被嬌養得不成樣子,容不得有人比我出風頭,所以當我第一次被父親帶著參加那年的蘭亭集會,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謝玄時,我實實在在動了歪腦筋。

那時謝玄正獨坐於河邊垂釣,白衣墨髮,少年風情,真是裝逼得要命。我心裡對他有敵意,自然看什麼都不順眼。於是偷偷跑到他身後,趁他不備,一掄胳膊就將他推下河去。

謝玄猝不及防,果真跌落河中。要命的是他在跌倒的一瞬間抓住了我的手,直接將我帶跑了偏,雙雙落入河心。

更要命的是我並不會鳧水。我嚇得一陣亂號,又嗆了水,真是生死一線。最後的關頭,卻是謝玄鳧水到我身邊,一隻手摟了我的腰,將嚇傻了的我拉上了岸。

我一直蹲在河邊嘔水,渾身溼透形容狼狽,大人們聞訊趕來,只以為是我失足落水,而謝玄仗義相救,紛紛對他讚不絕口。謝玄立於一旁,衣衫盡溼也無損他的氣質,聽了大人的話也不分爭辯,權當默認,一雙涼溼的眸子卻隱帶譏誚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面上發燙,惱羞成怒,一甩袖子憤而離去。

那年我才八歲,決定從此不與謝玄為伍,此生視他為敵。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同為世家子弟,平日裡總免不了打交道,只是相看兩相厭,私下裡便沒有半點兒私交。

再一次與謝玄正面交鋒,已是兩年後,那一年的乞巧節,我羞澀的四姐託我將一隻紫羅香囊送到謝玄的手中。

我本不願,奈何四姐千般軟語萬般懇求,於是我只好彆彆扭扭地去了。

不料謝玄見了那香囊,開口便是涼涼的一句:“這般粗製濫造的東西,我不收。”

我登時便怒火中燒,抬手一拳朝他那張如花似玉的臉揍了過去。謝玄沒有防備,被我揍倒在地,他那時還是少年人心性,憤而與我扭打起來,兩人在地上亂滾,打鬥間我的手一不留神,便摸到了他腿間某個難以描述的部位。

謝玄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瞪著我的眼神簡直想要吃了我。我卻彷彿一下子抓到了他的命門,得意囂張又惡劣地朝他吼:“你收不收!收不收!”

講道理,我那時真不是個東西。謝玄氣得嘴唇直抖,最終還是收下了那隻香囊,只是從此我便算是正式與他結下了樑子。謝玄後來對人說,有王槿之在的地方,他便絕不踏足半步。

這話傳到了我的耳裡,我自然是不肯讓他如意的。於是我變著法兒地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動輒揮拳相向,折騰得不亦樂乎。謝玄對我深惡痛絕,他端著臉面不肯再動粗,卻也沒少給我下絆子,兩人就這麼相互嫌棄,一晃卻是好幾年。

最後一次與謝玄交鋒,是在我十五歲那年,金陵城外一場圍獵,我因與謝玄爭一頭白鹿,一不留神馬失前蹄,連累兩人一同跌落馬頭,雙雙滾下陡峭的山坡。

那一次,我在謝玄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女兒身。

主要是滾得太狠,衣衫盡數被利枝劃破,我那又厚又長的裹胸布露了出來,真是擋都沒法擋。謝玄的神色極為震驚,而我卻駭得心神俱亂。

自我幼年時,我孃親便再三告誡我,絕不可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女兒身,否則便會大禍臨頭。我年少懵懂,卻也記住了這些話,此時被謝玄發現,真是一場晴天霹靂。

我顫著唇,色厲內荏道:“謝玄!你敢……你敢說出去,我就說你非禮我,你意圖不軌,你–”

謝玄卻冷冷地打斷我的話,他已斂去震驚的神色,帶著我一貫熟悉的嫌惡表情:“你放心,不論你是男是女,都讓人噁心。”

後來卻還是謝玄揹著讓人噁心的我,一步步走回了烏衣巷,將我交給王家的管事。我受了累又受了驚,在山坡下便發起了高熱,對後來的事全無印象,只是依稀記得,那一路清瘦的起伏的脊背,和淡淡的紫羅香。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謝玄。後來沒幾日,大夫在為我治病的時候意外暴露了我的女子身份,王家上下目瞪口呆,父親震怒,賜了我一頓家法,然後就將我趕出府,從此和王家再無關係。

我走時沒有和謝玄道別,畢竟也不太熟。這幾年,我其實不想再和王謝兩家有什麼牽扯。

【五】

“當年我雖然形跡頑劣,卻也是因為少不更事,你如今身居高位,就……就不要和我計較了吧。”

謝玄定定地望著我,漆黑的眸子裡說不出是什麼情緒:“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我有些氣短:“就算我曾經得罪過你,也不至於十惡不赦吧!”

謝玄沉默地望了我片刻,驀然冷笑一聲:“我早該知道,你這樣的人,也只敢說些這種話。你既然說得罪我,如今又落到我手裡,那我便少不得要討些什麼回來。王槿之,你等著瞧吧。”

他說完便拂袖離去,這次倒走得乾淨利落,徒留我一人孤零零地被綁在床上,裡三層外三層的,綁得結結實實。

我簡直愁得無法。從前我便不入他的眼,如今已是無論我說什麼,都會惹他生氣。我真不該再和他有什麼牽扯。

謝玄說要報復我,果真不食言。第二天我便被人鬆了綁,謝玄又派了人送了一套絳紅束腰輕紗裙,說是叫我換上,去前廳跳舞。

我看著那套裙裝發愣。

我活了這麼些年頭,還真沒穿過女裝。從前是不能,後來被逐出王家,女兒身在外行走多有不便,索性便一直女扮男裝下去。

此刻他卻讓我換上女裝表演跳舞,真是……好獵奇的口味。

想歸想,我還是規規矩矩地換上衣裙,又由人擺弄著梳了個新月髻,袖口銀鈴輕搖,一路被人帶到了前廳。

謝玄端坐高位,一雙漆黑的眸子難辨喜怒地望著我,冷淡開口:“跳吧。”

於是我開始跳了。當然我是不會跳舞的,還好看客只有一個,並不太丟臉。

然而我低估了謝玄的刻薄本事:“我是叫你跳舞,不是要你表演烏江自刎,你擺這樣一副表情,難道是想出恭?”

我被他損得差點兒吐血,腳下一個踉蹌,人往前一撲,直接就撲到了謝玄懷裡。

謝玄伸手接住了我,身子卻僵得厲害,下一刻就一把將我推了出去:“滾。”

我趕緊灰溜溜地滾了。

謝玄有好幾天都沒再找我的麻煩,我也算過了幾天清靜日子。以至於這日夜裡,我被人叫去後院時有些愁眉苦臉,不知道還要面對什麼手段。

等到了後院,我卻只見到一個醉了酒的謝玄。

我一向知道謝玄好看。從前我與他不對頭時,也不能不承認他有一副好相貌,如今清輝月色,他獨坐廊下,面色被酒意暈出三分薄紅,抬眼看我時,眸底彷彿碎了一池月光。

我默默走到他身邊,伸手奪他酒杯:“別喝了,飲酒傷身。”

他卻側身避開,拿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瞪我:“王槿之,你可知你有多惹人討厭?”

我一呆。

“身為世家子弟,欺軟怕硬,蠻橫霸道,卻又膽小懦弱,行事猥瑣,王家養出你這麼個人物,也算家門不幸。”

他這算是酒後吐真言了,我苦笑道:“也沒有這麼差勁吧……”

“你閉嘴!”

我只好閉嘴。

他卻仍不滿意,漆黑的眸子凌厲地瞪著我:“你這樣差勁,沒什麼本事,又上不得檯面,可我……我卻……”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嘆了口氣,想將他攙扶起來:“你喝醉了,回去吧。”

他卻忽然伸手將我狠狠一拽。我倒在他懷裡的那一瞬間,天地顛倒,有微涼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推開了他,倉皇離去。

【六】

我想我必須得走了。

我想盡辦法,終於聯繫上了二壯。其實我本不該再牽連他人,可我已經沒有辦法。

結果我沒想到,當二壯偷偷潛入將軍府,出現在我面前,開口第一句話就差點兒把我嚇暈:“刀啊,你就從了公子吧,公子這幾年為了找你,也過得不容易。”

我簡直目瞪口呆:“你……你叫謝玄什麼?你是來做說客的?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還朝我憨厚一笑:“我是公子派出去找你的。”

他說,五年前我莫名消失,從此音訊全無,一向沉穩持重的謝玄為了找我,差點兒與叔父謝安鬧翻。這幾年他派出去的人馬不斷,卻始終沒有消息,直到一年前,總算有一隊人馬找到了我。

一年前,正好是我結識本名劉牢之、化名劉二壯的虛偽小人的時候。

“公子得知你在廣陵兵營,立馬便將你調來北府,可調來後又不肯來見你,就這麼每日拖著,讓我好好照顧你。我實在不忍見你與公子相互折騰,於是便略施手段,推波助瀾了一下下……”

我睨著他:“所以你那時才想盡辦法慫恿我來將軍府,替你勾搭翠花?”

他心虛地呵呵傻笑。

我深吸了口氣,微笑道:“你也是忠心為主,我不怪你。可我在廣陵的乾孃無依無靠,每每想起我便心神難安。你我兄弟一場,我只求你去替我看望一下老人家,你過來,我把地址告訴你。”

他傻傻地走了過來。我跳起來,一掌劈向他的後頸,在他驚恐的眼神中,我朝他憨厚一笑:“壯啊,是你先坑我的,就別怪兄弟我坑你了……”

一月後我已身在廬江,當我躺在客棧的床上時,終於舒了一口氣。

這一月來我風餐露宿,提心吊膽,連客棧都不敢住。如今離北府遠了,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只是我閉上眼,卻總會想到謝玄。

這一個月來,我總避免讓自己想到謝玄。可如今相隔天涯,從此訣別,想與不想,於他也不再有何干系。

我想,總歸是我對不住謝玄。

門外響起小二的聲音,我懶懶地起來開門,然而才一打開,我便如五雷轟頂,兩眼一黑,簡直想就此一了百了。

門外站著的,是面如寒冰的謝玄。

我知道自己算完了,連垂死掙扎的勁頭都沒,直到被謝玄拖進房門,一把摔在那張並不柔軟的床上,我這才開始驚慌起來。

“謝玄!君子動口不動手!咱們談談……談談好不好?”

謝玄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道:“晚了。”然後他頎長的身子覆上來,伸手扯斷了我的腰帶。

我嚇得想哭,掙扎著想要爬下床,被他揪住了領口往回一拉,“嘶”的一聲,外衫層層崩裂。一隻殘破的香囊就從外衫裡滑落出來,掉到了床上。我伸手去搶,卻被謝玄一把抓住,他捧著那香囊到我眼前,逼我直視他的眸子:“王槿之,你告訴我,這隻香囊為何會在你的手裡?你告訴我,十年前送我香囊的人,到底是誰?”

我想起五年前,我被逐出王家時,其實去找過謝玄。

那時年少,被這無常人生當頭一棒打得六神無主,驚慌失措之下卻只想到了謝玄。我奔去謝府的時候一直想,便是他嘲笑我也好,譏諷我也罷,只要他還肯認我,只要有個人還肯認我。

結果在謝府的後門,我見到一個家丁生了一把火,點燃了一堆舊日的衣物用具。

我在那其中,看到了一隻熟悉的紫羅香囊。那隻香囊,我曾告訴謝玄是我四姐送的,因他不喜,我還同他打了一架。

我愣在那裡,結結巴巴地問:“怎麼就要燒了它呢?”

家丁抬頭看了我一眼,道:“七公子不要的,自然就燒了。”

我愣了片刻,然後伸出手,在家丁的驚叫聲中,自火堆裡搶出燒得只剩一半的破舊香囊,轉身拼命地跑遠。

我跑了很久,跑得心肺俱顫,連手心裡的灼傷都沒什麼感覺。後來才發現留下了指甲大小的一塊疤痕,怎麼也消不掉。

“我不是告訴你,是我四姐送給你的嗎?”

只聽見一聲裂帛輕響,中衣的帶子也被扯落:“說實話!”

衣衫滑落之間,我閉上眼,難堪地拿手背蓋住眼睛:“謝玄……你想讓我說什麼呢?”

說我男兒身時便喜歡上你,那年蘭亭集會,我回頭看見那個河邊垂釣的白衣身影,便將那個俊秀少年悄悄地放進心底;

那年乞巧佳節,牛郎織女相會,我操著拙劣繡功繡了一隻紫羅香囊,撒了彌天大謊,死乞白賴地塞進那個少年手心;

那年金陵圍獵,我在他面前暴露女兒身,驚恐之餘,其實只想聽他說一句“窈窕淑女”。

可他說:“王槿之,你真讓人噁心。”

所以我永遠都不要告訴他我的心意,多麼難堪和難為情。

“我知道。”謝玄在靜默裡輕輕拉開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想要說的,我都知道。”

“你可知自己發高熱之時,喜歡說胡話?

“那年我揹你回家,你在我耳邊說喜歡我,我背了一路,你便說了一路。

“那隻香囊,不是我丟棄的,叔父不喜我佩戴這類飾物,使手段從我那兒要了去,我後來才知家丁將它扔進火裡燒了,又被一個傻子從火裡搶了去。

“你說喜歡我,我很驚訝,卻也沒有反感……你那時愛與我吵,我說的許多話,只是為了氣你。

“我那日回家想了許久,你有那麼多不好,可這麼多年,也只有你常能擾亂我的心意。我想約你出來,可是再也找不見你……王家告訴我,說你重病不治,猝然夭折。

“我不肯相信,發了瘋地找你……阿槿,我找了你五年,也怨了你五年,說喜歡我的人是你,決絕離開的人也是你。”謝玄攥住了我的手,低下頭吻我流淚的眼睛,“你為何不肯等我告訴你,我也喜歡你?”

【七】

這一夜過後,謝玄便生了一場大病。

他幼年體弱,為了強身健體才開始習武,從此走上戎馬之路。如今為了找我勞心勞神,還拖著強弩之末的身體執著地將我睡了又睡,結果第二日醒來,我倒還能生活自理,他卻直接臥床不起。

謝玄便是臥床不起也氣勢不減,勒令我待在床邊哪裡也不許去,每每我稍有動靜,他在睡夢之中都能準確地抓住我的手,不讓我有絲毫動彈。

我嘆了口氣,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指尖:“你放心,我以後再不走了。”

謝玄望著我不說話,警惕的眼神卻分明傳達著不信任。

我也知自己在他心中已沒有信用可言,於是乖乖地陪在他身邊,喂他吃飯喝藥,他睡著時便一直看著他,看他蒼白的唇,看他細緻的眉眼。

看著看著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想著這一生本已無望,卻還能得一場兩情相悅,真是此生足矣。

於是當官兵蜂擁而至,將我牢牢架住時,我也並沒有感到驚慌,只是有些遺憾,沒能等到謝玄大病初癒。

謝玄的震驚只在一瞬,然後寒著臉拔劍而起,北府兵在他身後與羽林軍對峙:“放開她。”

羽林校尉不卑不亢道:“謝將軍,此人乃北秦餘孽,下官奉皇上之命將她帶回金陵,還請將軍不要為難下官。”

謝玄卻仿若未聞,手中之劍寒光凌厲,劍拔弩張之時,我開了口:“校尉大人,我跟你回去。”

轉頭對上謝玄驚怒交加、難以置信的表情時,我聳聳肩,笑得無奈:“他說的是真的。你看,早說了不要和我混在一起,你這麼拉風,害我也被他們注意到,這下只能去蹲大牢–喂,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別哭啊,謝玄,謝玄!”

我真是個人渣,沒有告訴謝玄實話,又害他傷心。

五年前王家逐我出門,其實並非因為我是女兒身。琅琊王氏世家之首,行事一向大氣寬和,我不得不離開,是因為我的身份,若還待在王家,王家便面臨著勾結北秦餘孽的罪名。

我的孃親,曾是北秦前任皇帝苻生的一個小小嬪妃。苻生暴虐殘忍,致使民不聊生,其弟苻堅弒兄自立,並對苻生餘黨下了斬草除根的命令。我娘那時已有了身孕,拼著九死一生從追殺中逃脫,一直逃到了大晉。

我娘平生淡泊,卻為保我一命,用盡了一生所有的手段。逃到大晉後,她改名換姓耗盡心機,設法讓當時的琅琊王氏家主、右軍將軍王羲之納她為妾;又欺上瞞下顛倒陰陽,讓我以王家么子的身份出生。

我的真實身份,我娘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連我自己,也是十五歲那年事情敗露,才懵懂得知。

大哥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大牢裡面數螞蟻。

他表情沉重地望著我:“阿槿,我告誡過你,不要再和王謝兩家有所牽連的。”

我只能深深低頭:“對不起。”

他嘆了一口氣:“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你若聽我們的話,找個地方隱姓埋名,還能安穩一生。如今你與謝七糾纏不清,不僅將王謝兩家捲進風波,也保全不了你自己。”

我抬起頭,看著他輕聲道:“大哥只需保全王家便好。王家護我多年,大恩難報,已是仁至義盡。”

他沉默許久,再開口時眼眶微紅:“你……你可還有什麼心願?”

我輕鬆地笑了笑:“只求大哥一件事,不管我結局如何,別讓謝玄知道。”

說起來,我倒也算是北秦的公主,只可惜江山易位,公主便成了亂黨餘孽,如今更成了北秦挑起戰端的藉口。

北秦這些年在苻堅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於是便起了貪慾野心,想著將大晉一口吞併。

苻堅以大晉收留北秦餘孽為由,百萬大軍蠢蠢欲動。晉帝偏安一隅多年,自然不願再起戰端,於是連忙捉了我送往北秦,只盼能堵住苻堅的藉口。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船過淝水時有些感慨,過了淝水,我便徹底離了大晉,那些歲月過往,舊時人物,以後怕是訣別。

只是憂傷的感情還沒醞釀出來,船身卻猛地一晃,我摸著船舷想要站穩,摸來摸去竟摸到了一雙冰涼又熟悉的手。

謝玄微啞的聲音響在耳畔:“阿槿,我來救你了。”

我一下子驚了,轉過頭衝著他吼:“你是不是傻!王謝兩家難得從風波中抽身,你還來攪什麼渾水!便是要攪,你也別親自來,你讓劉二壯來啊!”

二壯的聲音幽怨地響起:“我在呢。”

我看著他們倆,簡直愁腸百結,驚亂之中,謝玄將我拖上一艘小船,身後是官兵鋪天蓋地的追捕,他卻緊緊握著我的手,輕聲道:“阿槿別怕,很快就沒事了。”

我無奈地想,怎麼可能沒事呢?他今日救了我,謝家便犯下禍國大罪,我何德何能,要讓陳郡謝氏為我犧牲至此?

我慢慢放開了他的手,在一個劇烈的顛簸裡,順勢滾入河中,一如多年前我推人下河時,帶點兒微笑和使壞的姿態。

只是我終究沒太敢看謝玄驚怒而絕望的眼睛。我在心裡一遍遍重複:“對不起。謝玄,對不起。”

後來的事就都是聽說了。

聽說北秦與我大晉還是開了戰,押送的犯人半路丟失,苻堅抓住這個由頭不放,百萬大軍開列淝水,妄想一舉拿下大晉;

聽說存亡關頭,建武將軍謝玄主動請纓,率十萬北府兵與秦軍對戰,殺得秦軍丟盔棄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聽說這一戰幾乎動了北秦根基,以後數十年,北秦都不再有威脅我大晉的實力。

彼時我正躲在一個村子養傷,當日跳水一時爽,結果傷了心肝肺,每日喝藥喝得生不如死,就指著這些聽說來下飯過日子。

直到我聽說,北府兵主、謝家七子謝玄,重病不治,英年早逝。

【八】

“我聽說你出了事,立馬就趕來了。”

“嗯。”

“我當時跳河,是不想連累謝家,不是不相信你。”

“嗯。”

“你放出那樣的消息,我傷心欲絕、呼天搶地……現在看你好好的,我好開心好激動哦,再也不會走了。”

“嗯。”

“所以……你能不能別再綁著我了?我感覺有點兒怪怪的。”

又是一年暮春三月,春色多情,錦衣公子獨臥柳下,衣角鋪開一地花香,天上人間,再尋不到這般風景如畫。

當然,如果他手裡不牽著一根麻繩的話。

如果麻繩另一端沒有連著一個項圈的話。

如果那個項圈沒有套在我脖子上的話。

也許我會更為衷心地讚歎一聲:“公子無雙。”

謝玄偏了頭望過來,目光如春風化雨,嗓音卻淡如煙雲:“不行。”

我愁眉苦臉,難以言喻:“那你想綁著我多久?”

“一生一世。”

古風短篇小說:衣角鋪開一地花香,天上人間再尋不到這般風景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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