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9 田松:“发展”的反向解读——生态文明的三种理解方案


田松:“发展”的反向解读——生态文明的三种理解方案

田松教授



本文发表于《自然辩证法通讯》第40卷第七期(2018年7月)(总第239期):136-142

作者 田 松(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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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人类文明是建立在地球生物圈之中的,文明的存在与持续需要满足三个前提:生态前提、技术前提和文化前提。其中,技术前提与生态前提可能存在冲突,需要文化前提来协调。当下社会各界对于生态文明大致有三种理解方式:平行共处说(认为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生态文明可以共处)、高级阶段说(认为生态文明是工业文明的高级阶段)和彻底转型说(认为生态文明是一种全新的人类文明形态)。高级阶段说拥有最广泛的支持,但只有彻底转型说,能够符合文明持续的三个前提。彻底转型说,需要对“发展”这个概念进行限定,进行反向解读。

关键词

文明研究,文明存续的前提,金山银山与绿水青山,文明的价值取向,生态文明的彻底转型说

自中共十八大报告将生态文明单独列出一章,把生态文明建设作为国策,“生态文明”成为高频词汇。但是,什么是生态文明,如何建设生态文明,在大众话语、政府报告以及不同学者的表述中,并未达成统一。

无论在中文的还是英文意义中,文明(civilization)与文化(culture)常常被混淆,这里做一个简单的辨析和界定。文化(culture)是与自然(nature)相对应的,从英文的字根上容易看出来。从中文来说,文化乃是人文化成,是人类创造的,有别于自然的。在说到远古文明时,经常使用文化一词来命名,如良渚文化、半坡文化、红山文化等。文化一词还有更泛的用法,比如茶文化、酒文化,指具有某种规范性的行为方式,类似于民俗。文明(civilization)则是与野蛮(barbarian)相对应的,文明与野蛮都是人类的行为方式、生存方式,并不直接与自然相关联。首先,对于“生态文明”中“文明”,当下社会就普遍存在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理解为“精神文明”“物质文明”“政治文明”,乃至于“文明礼貌”中的文明,于是“生态文明”就被理解成诸如类似于节水节电、不乱丢垃圾之类的“文明的”行为方式。这种理解,不在本文考虑之列。

本文讨论的“生态文明”是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并列相对应的。在这种用法中,“文明”是指人类(社会)整体的生存方式,包括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经济法律体系等。“生态文化”可以看成一个泛称,我们可以说,在工业文明的社会里,也会存在生态文化。但是生态文明是一个特称,特指人类整体的某种生存模式。

什么样的“文明”是“生态”的,关乎对文明的理解,也关乎对生态的理解。生态文明,首先是相对于工业文明而言的。几百年的工业文明已经导致了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因而生态文明,作为人类整体的行为方式,首先要与地球整体生态系统—地球生态圈的运行相和谐,把“文明”建设在地球的“生态”之中。

然而,人类的文明,从一开始,就意味着与自然生态的分离。

田松:“发展”的反向解读——生态文明的三种理解方案


一,自我约束:文明存续的文化前提

本文作者在另外一篇文章中 [1] 从生态学和热力学的角度讨论了文明存续的前提,可以作为讨论生态文明的基础,为了论证的逻辑完整,这里有必要作简要复述。

首先作一个思想实验。在一个与外界相对隔绝的深山之中,存在一个人类社会,需要哪些前提条件?

第一,这座山应该具有足够的生态多样性,山林中有野兽,河流中有鱼虾,而不能是一座荒山。这是文明存在的生态前提。当然,这是一个外在条件,是人类自身所无法掌控的,但它是一个必要的条件。其次,这个社会要有足够的技术,能够从山中取回足够的物资,以满足人的基本生存。这是文明存在的技术前提。

技术具有自生长的能力,即使弓箭和陷阱这样比较原始的技术,随着经验的累积,效率和效力也会越来越高。一旦人类每年从山里取回来的东西超过了这座山一年里能够所生长出来的,这个社会的生态前提就会遭到破坏,进而导致文明崩溃。

因而,一个文明要持续存在,它的文化需要具有这样的功能:1,从这样的生活中获得幸福,安于这样的生活,否则,穷则生变,这个文明无法持续;2,约束技术的发展,限制技术的应用。这两项可以称为文明持续的文化前提。

在普遍崇尚“发展”的文化背景下,文化前提的第二项内容可能会让人意外,而这正是本文要讨论的核心问题。

如果把技术归入文化,统合而论,一个可持续的文明,需要有足够的生存智慧,既能从本地环境中够获取足够的物质与能量,又不会对它构成严重的伤害。如此,只要这个地方不发生大的地质变化,没有其它人类社会的入侵和干扰,这个文明就能够持续下去。

复活节岛文明的崩溃是一个极好的案例。贾雷德·戴蒙德在其著作《崩溃》中,根据人类学和考古学的考证和复原,有细致入微的描述。复活节岛位于太平洋深处,距离最近的海岸是2300英里之外的智利。波利尼西亚人在公元10世纪来到了这个岛,成为鸟民。起初岛上森林密布,物产丰富。但是,岛上各个部落出于生活、生产及宗教目的无节制地砍伐森林。根据考古复原,森林砍伐在15世纪达到顶峰,17世纪森林殆尽,环境退化,文明的生态前提遭到破坏。等到18世纪西班牙人来到复活节岛时,只看到一些巨大的石像。考古复原提供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岛民曾经以海贝为食,从大到小,到文明毁灭时,大型贝类早已被人吃光,只剩下很小的贝类了。[ [2]]复活节岛文明的崩溃不是由于外地入侵,不是由于重大地质灾害,而是由于其文化不具备自我约束的功能。

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具有自我约束功能的文化是非常普遍的。中国东北的狩猎民族有复杂、严格的禁忌和规范:春天野兽发情的时候,需要禁猎;平时遇到一群猎物时,只猎杀其中老年、体弱的个体,不会赶尽杀绝。很多地方的渔民也有类似的禁忌:比如有专门的禁渔期,保证鱼群繁殖;网眼不能过小,让小鱼能够逃生。

生态前提、技术前提和文化前提,是人类社会得以存在和持续所必需满足的。其中技术前提属于形而下的联系世界的体系,文化前提属于形而上的解释世界的体系,这两项是对人类社会的内在要求。生态前提则是人类社会的外部条件。

二,工业文明的运行机制

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的复活节岛。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地球是人类唯一的家园。人类文明在地球上如果能够存续,也需要满足这三个前提。

然而,工业文明的文化中不但没有约束技术发展的功能,相反,却具有刺激技术发展的动力。在工业文明的意识形态中,经济增长是核心价值。乃至于政府的合法性建立在经济的不断增长之上。如果一个政府不能维持经济增长,就被认为应该下台。但是,地球有限,资源有限,经济的持续增长是不可能的。哪怕增长很小,只要持续增长,也将是以指数率上升,无穷大的产值(GDP)必然需要无穷多的资源,也会产生无穷多的垃圾。

工业文明是一种全球性的文明,超越地域、国界、文化和民族。虽然每个国家都有其原本与地域相关的传统文化,但是在走向工业文明之后,其社会基本意识形态,社会结构和经济体系,都逐渐趋同。单一单向的社会发展观、科学进步观、机械自然观等观念被工业化的社会普遍接受,成为工业文明的基本意识形态。如果说传统的文明具有多种形态,是个复数,则工业文明是一个单数。

在工业文明的现代社会中,科学及其技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科学成了形而上的解释世界的体系的核心,科学的技术则是其形而下的联系世界的体系的核心。科学和技术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是社会体制的一部分。社会要求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为经济服务。人们也普遍接受这样的观念,社会发展意味着经济发展,经济发展依赖着技术发展。

科学的技术比传统的经验技术拥有更强的力量,可以从自然界中索取更多的物质和能量,甚至能够直接干扰和破坏自然生态系统的运行。砍树、挖山、筑坝,都在直接威胁和破坏文明存续的生态前提,在传统社会中不是问题的垃圾都成为问题,且愈演愈烈。

工业文明直接体现为全球化的现代化和现代化的全球化。这是一个食物链,其存在的前提和运行机制是:上游优先利用下游的能源和资源,并把污染和垃圾转移到下游去。任何范围的区域都存在上游和下游。大体上说,在全球范围内,欧美、日本是上游,中国、非洲、南美是下游;在中国范围内,东部沿海是上游,西部是下游;在美国范围内,东西沿海是上游,中部是下游;在大都市周围,城市核心区域是上游,周边是下游,所以才会有垃圾围城的现象。最近刘华杰教授有一种说法,更为精准。他说:上游和下游是一种分形结构。就是说,上游的内部包含着下游,下游的内部存在着上游。在任何一个给定的地区,都同时存在上游和下游。

污染与垃圾转移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的,上游的垃圾直接被送到下游去,比如中国广东的贵屿就以处理来自美国加州、欧洲、日本等上游地域的电子垃圾为产业。另一种是间接的,相对隐晦,就是把高污染的工厂转移到下游去。在下游生产,利用下游的资源和能源,污染下游的土地、空气和水,再把产品卖到上游去。看来还是公平贸易,愿打愿挨。

很多人相信这样的观点,经济发展了,才有能力解决环境问题,并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例。然而首先,欧美早期工业化导致的环境问题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至今仍有后患;其次,其环境问题更多的不是解决了,而是转移了。高污染的企业都转移到第三世界,本土污染就大大减少了。

然而,归根结底,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之上。任何一个地方的环境问题,都是全球环境问题的一部分;任何一个地方的生态问题,都是全球生态问题的一部分。因而,任何一个局部的环境问题和生态问题,其实都是地球生物圈整体的问题。所以,整个工业文明食物链长期运行,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

上游首先达成现代化,随后,依靠下游的资源和能源维持并提高其现代化程度;下游接受其意识形态,随之进行现代化,由于其本地的资源和能源既要满足其自身的现代化需求,又要提供给上游,负担更重;下游资源流失,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导致局部的环境问题和生态问题;下游的环境问题和生态问题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最终导致工业文明的整体崩溃。

处于上游的人类社会会尽可能保护自己区域的自然环境,同时,通过下游的人类社会,获取下游的能源和资源;处于下游的人类社会则只能剥夺自己或者更下游区域的自然环境,一部分供给上游,一部分用于自身。越是处于下游,其环境遭到的剥夺越严重。所以,环境危机必然首先从下游爆发,进而蔓延全球。

过程哲学家小约翰·柯布(John Cobb Jr.)指出,当下的社会运行模式在根本上既不是公正的,也不是可持续的[ [3] ]。即既不满足社会正义,也不满足生态正义。

环境问题和生态问题是全球性的,中国的问题也是全球问题的一部分。中国目前处于全球现代化食物链的下游或者中游,所以才会成为世界工厂。从另一个角度看,中国是在耗费自己的能源,污染自己的水土和空气,为发达国家提供着廉价商品;同时,因为碳排放全球第一,在遭受全世界的谴责。这种景象是非常荒谬的。这种经济模式也注定是不可持续的。不仅在中国不可持续,全体人类在全球范围的工业文明也是不可持续的。

生态文明概念首先是针对工业文明而言的,需要解决工业文明的内在问题;其次,生态文明概念是全球性的。整个人类处在一个共同体中,此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

人类整体如果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转向生态文明,整个地球生物圈将遭到毁灭。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和环境危机,有争议的全球变暖,无可争议的物种灭绝,都是先兆。由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是全人类的大势所趋。

田松:“发展”的反向解读——生态文明的三种理解方案


三,生态文明的“平行共处说”与“高级阶段说”

但是,什么是生态文明,在中国社会的主流话语和大众语境中,并没有达成一致。本文归纳了三种理解方式,也可称为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叫“平行共处说”,在县市一级的基层政府的话语中,常用这样的说法。我们这里有农业,要继续建设农业文明;有乡镇工厂,也要建设工业文明。如何建设生态文明呢?可以找一片山、一片湖,划一个生态园区,开展生态旅游、农家乐。三个文明一起建设。这是对生态文明的一种粗浅和投机的理解方式,原本不足一评,但它有着极广泛的应用,有必要稍加说明。在工业文明的整体社会结构之下,这个版本中的农业文明和“生态文明”,其实都是工业文明的一部分。

第二个版本可以叫做“高级阶段说”,它把生态文明看做工业文明的高级阶段,它相信,在不改变工业文明整体框架的状况下,对局部进行修补改造,比如把化石能源替换为“清洁能源”,把高污染技术替换为“低碳技术”,把经济模式替换成“循环经济”……就可以使整个社会从工业文明过渡到生态文明——既享用工业文明的成果,又不产生环境问题。这是最容易被当下社会所接受的理解方式,几乎是主流话语默认的理解方式,也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

高级阶段说意识到了工业文明的问题,也隐含着对工业文明的反思,但是,它延续了主流意识形态中的科学主义、发展主义和进步主义。

科学主义、发展主义和进步主义,是工业文明的基本意识形态,因而,“高级阶段说”对工业文明的反思必然是不彻底的,如同拔着自己的头发,无法离开地面。“高级阶段说”把人类文明的希望寄托在未来的科学和技术之上,其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依然是工业文明的。它所预期的理想状态,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我们当下的社会意识中,对于任何一个问题,人们本能地会提出两种解决方案:一是“技术解决”,一是“管理解决”。比如垃圾问题,人们会觉得,可以通过更加高级的技术和更加完善的管理予以解决。在科学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下,科学及其技术被视为根本手段和终极手段,因而管理解决实际上是附属于技术解决的。似乎无论社会出现何种问题,都可以通过更加高明的科学和技术予以解决。比如把工业文明的核心问题归结为诸如能源短缺、生态退化、环境污染等物质世界的问题,文明问题就被还原为科学问题和技术问题。其解决方案,简而言之,就是幻想以科技无限来突破地球有限。

以科技无限突破地球有限,最直接的方案有两个:一是由外而内,从外星获得能源和资源,并把垃圾送到外星上去;二是由内而外,向太空移民,延续人类文明。前一个方案实际上是把外星当做地球的下游,从物理上不具备可行性。因为获取资源所付出的能量,将会大于所获取的能量。后一个方案表现在诸多科幻电影中,也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但是,这同样是不可行的。首先是物理上不可能,把一个可以繁衍的人类种群送到另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或者把另一个星球改造成适合人类生存,所需要的能量超出了人类所能够获得并有效使用的,所需要的时间超过了人类的寿命;其次是生态学上不可能,今天人类所生存的地球生物圈是大自然在漫长几十亿年的时间中演化出来的,充满着偶然性,不可复制;最后是伦理上不可接受,因为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把地球上的问题转移到另外一颗星球上去。

以科技无限突破地球有限,还有间接的方案。那就是发展新的科学和技术,提高地球上已有能源和物资的利用率,使地球间接变大。当然,这种意义上的技术解决依然存在上限。其一,即使现在的一个地球可以当做两个地球来用,两个地球同样是有限的,如果文明模式不变,人类对能源和资源的消耗还将加速,节约出来的恐怕还不如消耗的多;其次,由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加原理,技术解决存在一个物理学的上限——能源的利用率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物质不可能实现自循环。[ [4] ] 这意味着,至少,垃圾问题是无法通过技术进步来解决的。[ [5] ]

所谓“清洁能源”、“低碳技术”、“循环经济”,只可能在短期对工业文明的问题有所缓解,不可能拯救这种文明形态。这些概念都存在根本上的问题。比如“清洁能源”就是一个伪概念。能源是否清洁首先并不在于使用了哪种类型的能源,而在于所使用的能源的量是否在一个限度之内。超出那个限度,任何能源都是不清洁的。[ [6] ]

文明问题不能简化为技术问题,必须从文明自身出发来加以解决。从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必然涉及人类社会全方位的改变。

因而,第三个版本叫做“彻底转型说”。

四,问题不是怎么发展,而是怎么转型

“彻底转型说”认为,生态文明是一种全新的文明形态,它不可能通过对工业文明的局部修补而达成,必须对工业文明进行全方位的整体性的变革,包括主流意识形态、社会结构,生活方式等等。其中,意识形态的变革是其它变革的基础。在这个变革中,工业文明意识形态中的基本观念如科学主义、发展主义和进步主义都需要加以调整和替换。对于世界的基本认知方式如机械世界观(包括机械论、还原论、决定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基本理念[ [7] ],以及对于如何是好生活的价值观,都需要加以改变。

按照本文第一部分的论述,一个可持续的文明,必须有一种约束自身扩展的力量。如果这个力量不存在,文明存续的生态前提迟早要遭到破坏。因而,从工业文明进入生态文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得一种自我约束的力量。

因而,真正的问题不是怎么发展,而是怎么转型。这意味着,人类需要对从前“发展”的概念和思路进行反思,停止以往的“发展”。如果人类不考虑怎样停下来,人类文明将会在可见的未来崩溃。

在崇尚“发展”的社会意识之下,强调“不发展”,是难以被接受的,也是容易被误解的。这时有两种应对策略,一是保留“发展”这个好词儿,为其赋予新的涵义;二是保留“发展”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放弃这种“发展”的理念,提倡“不发展”,提倡“停下来”。

实际上,这两种应对方式在同时进行着。比如诺贝尔奖得主阿马蒂亚·森提出《以自由看待发展》,认为“扩展自由”“既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又是发展的主要手段”[ [8] ],这就为“发展”赋予了新的维度。在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中,从“发展才是硬道理”到“可持续发展”和“科学发展观”,“发展”的概念也不断受到约束和限制,其内涵和外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发展”一词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意义,走向了它的反面。

这一变化体现在近几十年主流话语中关于“金山银山”和“绿水青山”的关系之中。早期,在先发展(污染)后治理的“硬道理”阶段,“宁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到了“可持续发展”和“科学发展观”阶段,则是“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现在,到了今天全面建设生态文明阶段,则“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如果把最初的“硬道理”的“发展”概念命名为“发展1”,显然,“发展1”的核心就是以GDP为量度的经济的发展。在这样的“发展”概念下,绿水青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它的价值就在于可以变成金山银山,而且,只有在变成金山银山之后,其价值才得以呈现,否则是浪费。因而必然是“宁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先污染(发展)后治理——虽然实际上是不能治理,无法治理。

“可持续发展”和“科学发展观”阶段的“发展”可以命名为“发展2”。“发展2”对“发展1”进行了各种约束,调整和扩展。在这样的“发展”概念下,绿水青山自身获得了价值,当然,金山银山同样具有价值,所以“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不过,两者价值孰轻孰重,还是可以权衡的。

今天,在全面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今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意味着,不仅承认绿水青山具有独立的价值,甚至认为,这个价值高于金山银山。所以,“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这意味着,不用折腾绿水青山,把它变成GDP,就让绿水青山好好地水绿山青地在着,就已经是价值了。如果我们把这个发展命名为“发展3”,就可以看到,相对于“发展1”来说,“发展3”其实就是不发展。

五,文明的价值取向

如何停下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整体转型的问题,是如何从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的问题。

首先是思考问题的方向。这意味着观念的根本转化。在一个隆隆奔驰的火车上,如果大家考虑的是如何发展,如何跑得更快一些,人们就会努力添油加柴,这辆火车只会越跑越快,很难停下来。而如果有人开始考虑如何停下来,有越来越多的人考虑如何停下来,这辆车或许能够停下来。

就我们的日程经验而言,如果开始考虑停下来,人们自动地就会放慢脚步。放慢,是停下来的先兆。

举例说,现在人们期待技术发展,技术进步。手机不断升级,现在已经有了iPhone7. 或许很多人在期待iPhone8早点出来。iPhone8一问世,必然厂家得到利润,政府得到税收,用户获得更好的产品,在工业文明的理念下,这是一个多赢的格局。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耗费大量的自然资源,把森林、矿藏和天然水体,变成各种形态的垃圾。与此同时,原来的被淘汰的iPhone,也会变成难以降解的垃圾,成为地球的负担。然而,人们为什么需要iPhone8?实际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iPhone4就已经足够好了,它的大多数功能都没有得到充分利用。对“新技术”的追求和渴望,是工业文明意识形态的产物。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停下来?比如说,让我们停在iPhone7上,再也不要有iPhone8了?或者,即使需要有iPhone8,也不要那么快:慢一点儿,10年以后再有,是否可以?

如何停下来,需要社会整体意识形态的变革;社会整体意识形态的变革,建立在对理想社会的理解之上。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的序言中写道:

野生的东西在开始被摒弃之前,一直和风吹日落一样,是极其平常而自然的。现在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一种平静的较高的“生活水准”,是否值得以牺牲自然的、野外的和无拘束的东西为代价。对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大雁要比看电视更为重要,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言论自由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 [9] ]

在此,利奥波德提出一个颇有远见的关于文明的价值取向的问题:看见大雁飞和看见白头翁花开,与看电视相比,哪一个更重要?同时他还强调,对于他这样的少数人来说,看见鸟飞花开,是不可剥夺的权利。《沙乡年鉴》创作于1948年。在1948年的美国,鸟飞花开还是平常事,利奥波德早早地预见到,工业文明的高度发达会剥夺这种权利。在今天城市乃至乡村的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中,“看电视”已经变得一日不可或缺,而“看大雁”“看白头翁花”则只是少数人的特殊的休闲行为。

看电视,还是看鸟飞花开,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电视”指向工业文明,指向“发展1”,“大雁与花”则指向生态文明,指向“发展3”,或者“停下来”。如果一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把看电视作为好生活的象征,作为理想社会的方向,发展就意味着电视、手机、计算机的更新换代,就意味着绿水青山不断变成金山银山。如果一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把看见鸟飞花开作为好生活的象征,作为理想社会的方向,则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个社会才会逐渐停下来,才有可能保住绿水青山。

中共十八大报告提出:“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并要求把这种理念“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这意味着,社会整体结构、人类整体的生存方式,需要围绕“生态文明理念”重新建构。停下工业文明的步伐,走向生态文明。才有可能“给子孙后代留下天蓝、地绿、水净的美好家园”,实现“中华民族的永续发展”,当然,也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永续发展。在这个理念建构中,新的发展理念,即“发展3”或者“不发展”,是其中必要的一部分。刚刚结束的十九大延续了这个理念:“必须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形成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空间格局、产业结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还自然以宁静、和谐、美丽。”把“节约”“保护”“自然恢复”放在了优先的地位上。

生态文明对工业文明的彻底转型,它不是一百度的掉头,时间是一维的,不可逆。但是,可以理解为九十度的转弯。工业文明是一种全球性的文明,生态文明同样也必须是全体人类未来的文明形态。在这种意义上,“生态文明”的理念,是当代中国对于人类的贡献。

2016年10月

2017年2月20日

2017年3月11日

2017年4月22日

北京,向阳小院

2018年2月16日

观云塘


参考文献


[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重大项目“西方博物学文化与公众生态意识关系研究”(13&ZD06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博物价值与生态文明建设”(SKZZB2015044);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广播影视部级社科研究项目“面向生态文明的影视作品内容原创力研究”(GDT1706)。

[2] 作者简介: 田松(1965~),理学(科学史)博士,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包括科学哲学、环境哲学、科学思想史、科学人类学、科学传播等。[email protected]


[1] 田松. 人类文明的生态、技术和文化前提. [J].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 2011,(3):35-39.

[2] 贾雷德·戴蒙德. 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M]. 江滢、叶臻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69-84.

[3] John B. Cobb, Jr. “Toward a Just and Sustainable Economic Order”[A], Light, A., Rolston III, H.(Eds) Environmental Ethics[C], Blackwell Publishing, 2011, p359.

[4] 田松. 第三类永动机[A], 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C], 北京:科学出版社, 2007.

[5] 田松. 工业文明的痼疾——垃圾问题的热力学阐释及其推论[J],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 2010, (6): 45-55.

[6] 田松. 清洁能源不清洁[A], 一触即崩[C], 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

[7] 田松. 生态文明建设需要新的生态理念[J]. 绿叶, 2014,(2). 32-36.

[8] 阿马蒂亚·森. 以自由看待发展[M]. 任赜、于真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2, 24.

[9] 奥尔多·利奥波德. 沙乡的沉思[M]. 侯文蕙译,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10, 英文版序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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