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3 十、于苍茫里前行前行,一再前行(13)

“张爷爷,我是蓁儿啊……”

水云儿笑容很难看很难看。

这个被赋予了不凡意义,却已经久未使用的名字再次说出口时,意外地没有她想像般困难。彷佛一切都是浑然天成,轻易就流畅地说出口了。

“蓁儿……”

张柏远彷佛遭到冻结了一样,目瞪口呆。

他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你是……小云瑶吗?”

点头前,水云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眼见少女承认了自己的猜测,张柏远这下子真的失去了全部力量,上半身直接垮了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

他眼角止不住流泪,全然没有一位宗师应有的风范。

“本以为南宫家遭到灭门后,你也跟着一并死去……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活了下来,还成为小师妹的徒弟……这或许也是一段因缘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实在是太好了。”

老者已经泣不成声了。

水云儿静静走过去,递出了自己的右手,张柏远便抓住了那一只手,拉到自己的胸前,牢牢地、紧紧地缠握住。

“太好了……太好了,太子殿下在天之灵肯定会感到欣慰的……”

张柏远只是不断覆述着这些话。

至此,雪麒麟和齐绮琪仍然无法得到她们所期待的答案。

***

张柏远呜咽的声音久久无法止息。

水云儿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老者紧紧将之缠握藏在胸前,任由老者从自己身上获得力量。她没有回转视线,像是害怕面对雪麒麟和齐绮琪一样。

雪麒麟和齐绮琪也介入不进去。

她们依然是帐营里的局外人,整个世界彷佛只剩下水云儿和张柏远在一样。雪麒毒和齐绮琪无言地对视了几眼,在眼神里互相推搪,还是没能选出代表人物打破两人的沉默。

僵局彷佛会就此延续下去。

然而──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值得隐瞒下去的了吧?”

伴随着这句混杂着叹息的话,秦时雨用力地掀开营帐的帘,在宁王妃陪伴之下踏着急促却不失优雅的步伐走了进来。

人们的视线瞬间被她的身姿勾去。

那时候她荡起的头发尚未完全飘落,像泼起的墨一般浮在空中,如一幅散发着墨香的山水画。

画面彷佛有一瞬间的停滞。

“护剑众张柏远,前天璇宫大宗师,五百年来唯一飞仙齐归元的师弟,本宫久闻你的大名,今天终于得以一见……嗯,真不愧是世外高人,穿着打扮都如此不同凡响。”

秦时雨真是一点都不看现场的气氛,还拍马屁拍到马脚上去。她肯定是一上来就想赞许对方吧,但她定神一看又见对方穿着破烂,只好厚着脸皮继续说完。

“你是……谁?”

张柏远皱眉问道,似乎是觉得对方打扰了他和水云儿的叙旧。确实,刚才的气氛随着秦时雨的到来毁于一旦。

不过,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呢?

在思考这个问题前,雪麒麟惊觉一件事,就是张柏远和秦煜一家可是有仇的。她立即想要张嘴胡乱喊些什么,阻止秦时雨自我介绍。

“张柏远,本宫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天子之九女儿──帝姬秦时雨。”

──还是慢上了一丁点。

雪麒麟没能阻止秦时雨介绍自己,只能立即握紧自己的剑,慎防张柏远在此发难。她虽然讨厌秦煜,但是对于秦时雨却不一样,而且秦时雨要是死在了这里,事情就得麻烦了。

“……”

没想到张柏远却只是沉默。

他的目光很锐利,直盯着秦时雨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彷佛要用视线贯穿她的身体一样。

可是,秦时雨却不畏缩,哪怕那视线之中饱含着威压,她的脚足已经在震颤,却依然坚持住,没有别开视线。

“你既然知道老朽是谁,就应该知道老朽和你父亲──秦煜那孙子有着血海深仇……你不怕老朽杀了你?”

“冤有头债有主,本宫相信张柏远前辈不会胡乱迁怒于他人,否则你这作派又和父皇有何区别呢?”

秦时雨颇为自信地回答说,但只有雪麒麟看见对方正在从非常刁钻的角度打出的手势。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她一旦陷入险境,雪麒麟必须及时出手相助。

“这家伙……”

雪麒麟莫名地恼火,对方就是趁着自己在,才能摆出那副处变不惊的姿态。这算是狐假虎威了吧。

“老朽不怕背负污名。”

张柏远却没有如秦时雨的意,缓缓撑起自己的身体,执起掉落的剑。

“喂,张柏远,你千万不要胡来!”

雪麒麟摔先大喊出声,横身挡在秦时雨的面前。张柏远倒是不惊讶于雪麒麟会有如此行动,因为他早知道这里是秦时雨的营地。

“张爷爷,九殿下仁德,还望你三思而后行!”

齐绮琪也持剑来到秦时雨身边,慎防张柏远的发难。

“张爷爷,时雨姐姐多番护我,如果你对他出手,就是不仁不义了。”

最终让张柏远止住动作的,还是水云儿。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带任何责斥,仅是陈述,就足以叫张柏远眼中的敌意急减。

“哼,那是他们家欠你的。”张柏远嘴上却不服输。

“确实是本宫欠你的呢。”秦时雨笑着附和。

她漂亮的眼眸转向了水云儿,倒映出水色少女的清晰身影。那透出来的视线,清澄而深邃,像是能够洞悉世间所有真相。

“水云儿、南宫云遥,抑或是秦羽蓁,你该决定那个名字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了吧?”

秦时雨轻巧地连抛出三个名字,用以质问水云儿。

雪麒麟心里一紧,在心里反刍着这三个名字。南宫之名,以及皇家之姓──南宫云遥以及秦羽蓁这两个名字意味深厚。

“秦……?”齐绮琪想到什么,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雪麒麟敢肯定她想到和自己同样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们彼此相对的视线里都是带着同样的震惊。

“你,应该已经没有办法再隐瞒下去了吧?本宫的好皇妹啊……”

皇妹。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再清晰不过了。

雪麒麟只觉一阵晕眩,一时没有站稳,手中的长剑也掉在了地上,幸好齐绮琪及时扶住了她,她才没有真的狼狈地摔在地上。

女孩睁得大大的眼睛直视着水云儿,在向她寻求是真是假。

水云儿笑了,难看的笑容,被哭意在扭曲的笑容,然后她就用这种笑容缓缓却确实地颔了首。

就此,一切都成为了定论,尘埃落定。

“天啊……”雪麒麟一手捂住额头,嘴巴张得老大,“我的徒弟是皇族?那我岂不是就是太师之类的?天呀,薪水有多少呀?”

雪麒麟只能用这种态度来应对了。

就算早有准备,但这个身份也未免太骇人了一些,她那小心脏差点没能承受得住。

不过,从她的发言来看,她其实并没有太在意水云儿究竟是何许人。

她会如此震惊,纯粹是那个身份太超乎想像罢了,再也没有其他。

嗯,和齐绮琪不同。

齐绮琪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如果不是她扶住了雪麒麟,可能晕倒的就是她了。

“麒麟,你别胡说啦……”她还是抱怨了一句。

雪麒麟翻了翻白眼。

彼端秦时雨却再次开了口:

“怎么样?本宫的好皇妹,你应该已经有答案才是。

“秦姐姐,你是想让我当谁呢?”

水云儿反问。

“这可不是本宫能够决定的啊……”秦时雨举起团扇遮住了形状姣好的唇,“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不,你已经帮我决定了。”水云儿摇了摇头,没有任由秦时雨自说自话,“如果不是这样子,你没必要现在才闯进来──你在外面等很久了,不是吗?”

秦时雨眉毛抖了抖,没有说话,但这她这样子已经等同于默认了。

“你们都想我当秦羽蓁,书姬白泽大人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所以你们才会一次又一次试探。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那村子里待着谁……毕竟路线当初是你选定的,不是吗?”

确实,打通北安城两边哪一边的山脉,是由秦时雨亲自选定的。

换言之,她可以操纵水云儿和师清歌的相遇。这一切可能全都是秦时雨设的局,为的或许就是唤醒某个被水云儿一藏再藏,深藏至深的身份。

“可是,张柏远的行踪,姐姐我却是不知道啊……”

秦时雨哂笑出声,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水云儿也是沉默下来。

就算白泽再次想要挑明水云儿的身份,秦时雨再如何布局,都不及偶尔遇上的张柏远。

“皇妹啊,天命难违这句话可能很难听,本宫也不喜欢,但是──”

秦时雨站着悠然的步伐,走回到帐营的门前,将那帘子高高掀开。寒气一瞬间涌了进来,带飞了她的头发。

从她人的轮廓和门口之间,可以窥见外面铺有薄云的夜空。星辰之光透过薄云黯黯地闪烁着,却无法真的落在地上。

“──本宫和白泽的所作所为可能都是多余的,真正想把你唤回来的,可能是天也说不定……”

“有意义吗?”

水云儿叹着声音问,“我就算重新摆出那个身份,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这或许会让你落向死地。”

秦时雨松开门帘,帘子因重力而渐渐垂下,再次荡起了阵风,吹抚着她的衣裙和头发,就像有无数东西从她身后漫出来一样。

“但是,有很多人曾以你的父亲为信念,现在他们流落于荒野,迷惘不知返,也不知道去往那里……嗯,皇伯虽然已经逝去,但是还有东西留了下来。他还有责任留了下来,还有遗物留了下来,而这一切也唯有你可以继承了。”

秦时雨的话落到肩上,叫水云儿觉得沉重。她像是觉得冷一样,轻轻地抱起自己的肩膀,身体微微缩成一团。

“……我明明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她仰头,头发倾泄,“我都已经快要忘记,我是为何拜在小师父的门下呐……”

现场陷入沉默之中。

秦时雨不再言语,而水云儿只是微仰着脑袋看着帐营的顶。或许是觉得难以介入吧,雪麒麟、齐绮琪以及张柏远都没能作声。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备受压抑彷如身处寒冬之中。

“只是……只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原来还有人为着那些已经逝去之人,如此一意孤行……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呐……”

水云儿垂下头来,眼睛泛着涟漪,视线落在张柏远身上。嗯,是张柏远,是张柏远刚才那副吓人的模样,触动了她,成为最后的压垮

“原来……真的还有人在为那些往事而执着,又有那么多人无法从过去中脱离。”

“──那,你要重新成为他们的信仰吗?”

秦时雨再次问,咬字分明,口吻却又轻描淡写。

“为什么?”

水云儿的回答是一句简短的反问。

“如果我在此承认了这个身份,你的父皇断然不会放过我的呐……我相信你,你不应该会让我真的陷入死地,我想知道,为什么?”

秦时雨笑了起来,很轻的笑容,像是不经意被逗笑了一样。她先落目于张柏远,然后又遥望于北安城的方向,意外地有些落寞。

“有些人,还在迷失;有些人,还在不知所措;有些人,还在拘泥过去──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太可怜了一些吗?”

秦时雨直视水云儿,眼神忽地锐利起来,像针一样扎进那一对水眸里。“有些血脉生而有之,是摆脱不了的,既为皇族,就应有皇族之姿,我们生来就该如此。”

“尽管我从来没有像一位公主般活着?”水云儿苦笑着问。

“你会觉得我没有资格也说不定,但是……”秦时雨语气断然,“尽管你从来没有像一位公主般活着。”

顿了顿,秦时雨哀愁地说:

“在必要的时候,你还是得像一位公主般死去。”

水云儿唯有沉默。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

“真是不公平了呐……”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