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5 山西富商巨賈的大墓

太谷這個地方,過去曾經富甲天下。偶爾看看電視劇《昌晉源票號》、《喬家大院》,常是氣不打一處來,總嫌編劇和導演拿著滿漢全席的材料給做成了珍珠翡翠白玉湯。其實晉商的形象很複雜,根本不是他們來轉上三五個月就能得其梗概的;晉商的排場已經是歷史,土地佬兒想神仙,也不是他們的那點想象力所能複製出來的。那年老岳母從北京回來,大家便問:“故宮去了嗎?”答:“去了。”問:“好看吧?”答:“有啥呀!那些東西,南席大成蠻家都有呢。”老太太不稀罕故宮的擺設,這當然是有她的道理的。

大成蠻,南席村人,據說祖上在東北挖到了人參娃娃,發了財,被稱為“人參客”。他家的墳地在孟高村的臥龍崗上,當地人稱為“參客墳”,解放前全長著柏樹,僱著幾十號人看墳。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墳地裡還到處樹著高高的石柱,祖墓高得像座小山,但墓前例有的石頭供桌和附近該有的后土碑都沒有了。我的外祖父家的墳地就在旁邊,祖墓前的供桌和不遠處的后土碑還在,小時候老跟著二舅去上墳,供品都擺在供桌上,還要到后土碑前再擺一份,后土碑上刻著的字是“本山後土之神位”。太谷人有句罵人的話:“你家的后土碑仄楞了”,意思是風水出了問題,所以子孫不肖。“仄楞”是樹得不正的意思。參客墳中的供桌和后土碑沒有了,可能是因為他家是地主成份,人們拆走這些東西,他家也不敢吱聲。外祖父家是貧農,所以沒有人敢動墳地裡的東西。

太谷地面富商多,所以墳地也有點看頭。最體面的人家,墳地裡有很高大的石牌坊,樹著石柱。石柱好像是這一帶墳地中特有的東西,尺五見方,高一丈多,頂端雕成個很規則的球狀多面體,隔老遠立一根,上面刻著“某氏先塋”的字,看來起著墳地界碑和名號的作用。如果它當時能夠被一些研究民俗學的人注意到,也許會被解釋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徵,是原始性崇拜現象的遺蹟。臥龍崗隨著象峪河,綿延經過幾個村,可能是風水好,所以墳地多,因而到處可以看到石柱。我當過民工,開採過石頭,深知能做石柱的材料的奇缺(太長了,要找到很厚的岩層,不知是否出自太谷附近的山上),以當時的條件,從開採到運輸加工,其成本是很巨大的。像我現在這樣的家庭,恐怕砸鍋賣鐵也值不了一根石柱的錢。每個村都有些類如“范家墳”、“楊家墳”之類的地名,往往都是名墳所在。日本人來的時候,村裡的婦女們得躲避,就將崗上有錢人家的墓子打開,大家成群結夥地住進去。墓子都是磚砌的,和住進房子一樣,裡面還有套間。凡是這樣的墓子,主人一夫多妻,所以一般都有多口棺材,漆得好,永遠壞不了。人們就將所有的棺材都抬在一起,上面鋪張席子,便是一個很大的炕了。女人們在裡邊住著,男人們則定時來送飯,日本人當然想不到村外的墓子裡還有這樣的秘密,以為婦女們都逃到東山上去了呢。

富人家的墓子,棺材裡邊有好東西。就這點好東西,養活了三種人,一是練武的,被財主僱來看墳,往往幾十號人常年住在墳地裡,白天黑夜輪班值守。太谷是形義拳的發源地,武術班子多,這些人的職業不是給人護院,就是給人看墳。二是盜墓的,儘管墓地有人看守,越是大財主的墓子守的人越多,卻被盜的次數也越多,真是神了。三是古董客,盜墓者得了東西,自然得找他們出手。日本人來了,把鴉片也帶來了,太谷人叫“料子”,把抽鴉片叫“燻料子”。燻料子的人被叫作“料子鬼”,這些人都會變成窮鬼,為了弄錢吸毒,就去盜墓。我十七歲時初中畢業,在生產隊勞動,每天趕著牲口耕地。耕作組裡有位老者,不知道他燻過料子沒有,但他卻給我們講過自己盜墓的故事:

有一次他們四個人鑽進一座墓中,伸手在棺材裡摸了一晚上,只摸到了一隻玉鐲,因為這墓已經被盜過了,這隻鐲子是上批人遺漏下的。拿回來一看,通體翠綠,中間有點紅線,看著倒也可愛。他們四個人拿著鐲子到北陽村去出手,過去有了東西,都是找這個古董客的。進去的時候,古董客正和一個朋友在下棋,接過鐲子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桌邊,很不屑地說了句:“一塊。”眼盯著棋盤,頭也不抬,繼續走棋。“這也太少了吧?”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說。古董客從桌上揀起鐲子遞給他們:“走吧走吧!”眼還是盯著棋盤,頭也不抬,繼續走棋。他們拿著鐲子走出院子,沒有了主意,其實聽人家說給一塊大洋時,大家心裡都喜出望外呢,說“太少”是老套子,做買賣嘛,總是要反覆討價還價的,開口說一塊,磨纏一陣,肯定能再給加點。但今天看人家這態勢,忙著下棋呢,不願意為這筆小生意和他們磨牙。按說明天再找個主顧,肯定能多賣點,但他們中有人燻料子,就等著今晚分這點錢去過癮呢,這種人,癮頭上來,把老婆孩子都能一塊錢賣了,哪能等到明天?沒辦法,只好又返回去。古董客見他們又進來了,很不耐煩地說了句:“十個。”意思是再給加十個銅子兒。這時他正站在古董客的朋友身邊,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那人偷偷捏了一下,他一機靈,伸手就將放在桌邊的鐲子拿了過來,嘴裡說道:“算了算了,以後有了好東西再來吧。”領著其他三個人就出來了。古董客的這個朋友在太谷有鋪面,也是收古董的,過去和他們也都認識。捏他的胳膊,這就是給他個暗號:這東西我要,虧不了你們。這樣做是在搶同行的生意,太谷人叫做“乘行(hánɡ)”。乘行是見利忘義,違反行規,為人們所不齒,如果不是有很大的利益驅動,誰也不肯這樣做。胳膊被一捏,他們立刻就明白了:這個鐲子賣三五千塊算少的。再少了,那人是不會為這點錢而做乘行這樣的下作事的。第二天他們就到了太谷,那人出口給四百塊,他們嚷著堅決不賣,翻來覆去地討價還價,那人出到一千,他們還是不幹。那人說:“明告訴你們,我賺得肯定不少,但東西得在我手裡才能賣上價錢,在你們手裡,就值十來八塊,你們普天下再找不到我這樣的買主了。不信就拿回去,過後你們還得來找我。”他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古董這行道,本來就是這樣。他最後說:“這樣吧,反正你也不在乎這千兒八百的,我們也不多要了,你再加二百,我們每人分四百,怎麼樣?”那人二話不說就給碼了一千二百塊大洋,還吩咐人套車把他們送回了孟高。他們心裡清楚,這隻鐲子再出手,肯定是萬兒二八千以上了,但那得在古董客的手裡,在料子鬼手裡,能賣到一百塊就不錯了。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惟一倒黴的是北陽村的那個古董客,被朋友乘了行,煮熟的鴨子又飛了,自己只是聞了聞味道,不知道他覺得這味道怎麼樣。人們常說“會買的不如會賣的”,其實在古董這個行道里,大多數情況都是“會賣的不如會買的”。只要是真材實料,人家知道下家會給多少錢。

還有一次,他們從墓頂上把墓子挖開了,從口子上能看到下面就是棺材板,一個人跳了下去,誰知只聽到“啊呀”一聲,那人就掉下去了,隨後就是人在水裡掙扎的聲音。原來這個墓很深,但裡邊已經積滿了水,把棺材飄起來了。那人腳一踩上去,棺材一翻滾,把人給掉下水了。他們急忙把鐵鍁伸進去亂攪,那人才拽住鍁頭被拉了上來,差點被淹死。

解放後,人口在膨脹,生產隊要搞建設,蓋隊部,蓋飼養院,蓋倉庫,修水閘,沒有材料,自然就利用起了野外滿地的石牌坊、石供桌、石柱、后土碑等,反正它們的主人也大都成份不好,無論拆誰家的,他也不敢吱聲。過去人們迷信,往往不敢動這些東西,怕鬼報復,但人們覺得社會主義火氣旺,鬼是惹不起的,反正都是公家用,拆了就拆了。有的人家看到在劫難逃,索性和集體搶時間,自己將墳地裡的建築設施都拆回去了,朝陽村解家的院子裡就垛著他家墳地裡后土碑的一堆石料,其中有兩塊石頭上各刻著一句對聯,合起來是:“載物含宏歌有截,承天博厚頌無疆”。

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幹部們的膽子就更大了,從大隊到小隊都有了挖墓子的專業隊伍。挖開一個墓子,起出來的葬磚就堆成了山,蓋什麼都能用;棺材板都是好木料,可以割茅桶,割茅車,還能架在水渠上當橋面;總之都是無本求利。棺材裡的骨櫬(骸骨)被揀出來,等墓葬中的磚石材料全起完了,就將骨櫬原坑埋掉,老年人會一邊填土一邊嘴裡念念叨叨:“你老人家還是入土為安吧。”年輕人笑他們迷信,但也都能理解。

別看都是有錢人家的墳地,村西水地裡的墓葬卻有很多不同的類型,解放前盜過墓的老年人都知道。有的墓葬裡邊很大,不亞於一間教室。但有個墓葬卻出奇地小,小得只能放下去一口棺材,四面的磚壁很厚,與棺材之間只有一兩寸距離。老人們說,這是為了防人盜墓,即使盜墓者挖了進來,裡邊沒有一點空間,調騰不開一個人,更無法掀開棺材蓋,只能望棺興嘆。這種設計是很奇巧,但總歸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全村挖開過那麼多墓子,還沒有見裡頭的一口棺材是囫圇的,也沒有見裡頭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

在過去,有的大墓有人看守,據說盜墓者是從很遠的地方秘密地挖地道進去的,其工程會遷延很長時間。即使是沒有人看守的墓子,也不能公開盜掘,只能晝伏夜出地挖隧道秘密進行,得手一次也不容易。盜墓者進入墓中,如果地方寬敞,可以直接撬開棺蓋,把裡邊的東西搜尋乾淨。如果棺蓋釘得太死而撬不動,就將棺材前頭的擋板(稱為“大頭”)搞破,然後將裡邊的東西(連同骸骨)都弄出來,篩選要的東西。如果像上文說的棺材和墓壁間沒有空隙,人不能作業,就用木工的鑿子在棺材側壁上鑿出一個洞來,然後用鐵絲鉤子等工具伸進棺內,像釣魚一般耐心地鉤取,將裡邊的東西全搞出來。總之截止到臨解放時,這一帶的墓子沒有一個不被盜過,有的甚至被盜過多次。解放以後沒有人再盜墓,其實就算是有人盜,也什麼都盜不上了,除非過去的大財主們還過的是舊時的日子。

儘管墓中已經沒有了值錢的東西,但挖墓專業隊還是會時常有些小收穫:有的棺材底上能揀到現成錢(銅錢),有的裡邊有很長的銅菸袋(當初盜墓的不要),最輝煌的一次是搞到幾百斤生鐵。那個墓頂不是磚拱,而是用一排長長的石條平蓋著,石條和石條之間的對縫處,每隔兩尺左右就鑿出一個8字形的凹槽,槽中澆鑄了生鐵,將所有的石條卯接成了一個整體,每塊這樣的8字形生鐵正好重十斤。太谷人將這種8字形的物體叫“擘垛兒”,覆蓋墓頂的石條就是用許多鐵擘垛兒連接在一起的。凡是墓中得到的這些東西,都送到附近村莊的供銷社賣了廢銅爛鐵,然後買成香菸,大家瓜分掉。還有一次,墓主人的一個後代(七十來歲了)就在跟前看著施工,他說墓中是他的爺爺,臨死時放進口中的不是一枚銅錢(俗稱“口含錢”),而是一顆夜明珠,讓大家好好地在棺材中找。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有,銅錢也沒有,可能他說的是真的,只是那顆夜明珠早就被盜墓的揀去了。這家人在村裡曾經很風光過,住的院子叫“旗杆院”,因為有先人中過舉人,所以門口立著旗杆。等我記事時,旗杆早就沒了,但街門上還掛著一個大匾,上面大書“文魁”兩字,左側有幾行小字,我只記得其中有“大清”、“第七十九名舉人”、“賀布孔”、“立”等字樣,匾上的其它字記不得了。他家的成份是中農,房舍中等,比不了同條街上的“餘慶堂”,連通著三座大院,是全村的首富。

蓋著墓頂的石條有一丈多長,得支起三腳架,用倒鏈兒才能一根一根地吊開。墓中的棺材很重,也是用倒鏈兒吊出來的。運回生產隊的飼養院裡,人們都來觀看。棺材板厚得出奇,側壁上有碗口大的一個洞,是盜墓者的作品。有這口棺材的木料,全隊做了各式各樣的農具一大堆。但它也著實為難了木工們一回:表層的黑漆堅硬無比,一斧頭劈上去,“咚”地一聲就被彈了回來,像是劈在鋼板上了。據最有經驗的老木工說,這種棺材外面是“漆布”,所謂漆布,是塗一層漆,加一層麻布,做成後每年這樣漆一次,直到人死用它時為止,層層的漆和麻布固在一起,任憑多厚也不會開裂。這樣的棺材,即使泡在水裡,也永遠不會腐爛。正因為它們不會腐爛,所以生產隊挖出來才能派上用場。

有一塊運回來的石板引得人們注意,青蛭石,長方形,五寸來厚,有三平方尺大小,上面刻滿了字,誰也不認得。老天保來了,他大名叫賀祚昌,解放前當過村長,因為作主處死過一個貧農、一個漢奸、兩個八路軍方面的人(一個是官,一個是衛兵),被判了刑,文革中放了出來,七十來歲了,是個有文化的人。他看了石頭,一板一眼地說是蝌蚪文,順便給人講了一通篆字、隸字、鳥蟲書之類的知識,但他也說不清石頭上的內容是什麼。這樣的石頭正好用作打土坯(太谷人叫“墼”)時墊在地上的石頭,叫作“椎布石”,所以就作了椎布石了。

參客墳的祖墓當然也被挖開了,墓頂上有幾個洞,說明已經被盜過多次。這個墓是磚砌拱頂的,一排三間,中有小門連通。中間一間最大,中央一口帶槨的大棺材。在全村挖過的墳墓中,這是惟一帶著槨的。兩側的墓室中各放著三口棺材,無槨,一律大頭朝著中央墓室,這是主人的六個老婆。這個墓挖了一個來月,起出來的葬磚就地使用,修了當時的高灌站。

經過了文革多年,整個太谷的野外,從地上到地下,原來星羅棋佈的有錢人墳地的痕跡就被掃蕩得乾乾淨淨了。

太谷的從來就沒有安寧過,先是解放前的料子鬼們在盜,然後是解放後的幹部群眾在掘,一磚一石都沒有放過。當然,此“掘”非彼“掘”也。

——自白老師博客“晉陽之甲”

山西富商巨賈的大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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