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1 恶僧淫尼案(新施公案)

话说江都县有一秀才,姓胡,名登举。他的父母为人所杀,头颅不见。胡登举合家吓得胆裂魂飞,慌忙出门,去禀县主。

跑到县衙,正遇升堂,就进去喊冤。走至堂上,打了一躬,手举呈词,口称:“父师在上,门生祸从天降。叩禀老父师,即赐严拿。”说着,将呈词递上。书吏接过,铺在公案。施公静心细阅。上写:具呈生员胡登举,祖居江都县。生父曾作翰林,告老家居,广行善事,怜恤穷苦,并无苛刻待人之事。不意于某日夜间,生父母闭户安眠。至天晓,生往请安,父母俱不言语。生情急,踢开门户,见父母尸身俱在床上,两个人头,并没踪影。生忝居学校,父母如此死法,何以身列校庠对双亲而无愧乎?为此具呈,嚎叩老父师大人恩准,速赐拿获凶手,庶生冤仇得雪。感戴无既。沾仁。上呈。

施公看罢,不由点头,暗暗吃惊,想道:“夤夜入院,非奸即盗。胡翰林夫妇年老被杀,而不窃去财物,且将人头拿去,其中情由,显系仇谋。此宗无题文章,令人如何做法?”为难良久,说道:“即委捕厅四老爷,前去验尸。你只管入殓,自有头绪结断。”胡秀才一听,只得含泪下堂,出衙回家,伺候验尸。

且说施公吩咐速去知会四衙,往胡家验尸呈报,把呈词收入袖内,吩咐退堂。进内书房坐下,长随送茶毕,用过了饭,把呈词取出,铺在案上翻阅。低头细想,此案难结。欠身伸手,在书架上拿了古书一部,系《拍案称奇》,放在桌上要看;对证此案,即日好断这没头之事。将《拍案称奇》,自头至尾看完,又取了一部,系海瑞参拿严嵩的故事。不觉困倦,放下书本,伏于书案之上,朦胧打睡。梦中看见外边墙头之下,有群黄雀儿九只,点头摇尾,唧哩喳啦,不住乱叫。施公一见,心中甚惊。又听见地上哼哼唧唧的猪叫;原来是油光儿的七个小猪儿,望着贤臣乱叫。施公梦中称奇,方要去细看,那九只黄雀儿,一齐飞下墙来,与地下七个小猪儿,点头乱噪。那七个小猪儿,站起身来,望黄雀拱抓,口内哼哼乱叫。雀噪猪叫,偶然起了一阵怪风,把猪雀都裹了去了。施公梦中一声惊觉,大叫说:“奇怪的事!”施安在旁边站立,见主人如此惊叫,不知何故,连忙叫:“老爷醒来!醒来!”施公听言,抬头睁眼,沉吟多时。想梦中之事,说:“奇哉!怪哉!”就问施安这天有多时了。施安答道:“日色西沉了。”施公点头,又问:“方才你可见些什么东西没有?”施安说:“并没见什么东西,倒有一阵风刮过墙去。”施公闻言,心中细想,这九只黄雀、七个小猪奇怪,想来内有曲情。将书搁在架上,前思后想,一夜未睡。直到天明,净面整衣,吩咐传梆升堂。坐下,抽签叫快头英公然、张子仁上来。二人走至堂上,跪下叩头。施公就将昨日梦见九只黄雀、七个小猪为题出签差人,说:“限你二人五日之期,将九黄、七猪拿来,如若迟延,重责不饶。”将签递于二人。二人跪趴半步,口称:“老爷容禀:小的们请个示来。这九黄、七猪,是两个人名,还是两个物名,现在何处?求老爷吩咐明白,小的们好去访拿。”言罢叩头。施公一听,说道:“无用奴才,连个九黄、七猪都不知道,还在本县应役么?分明偷闲躲懒,安心抗差玩法。”吩咐:“给我拉下去打!”两边发喊按倒,每人打了十五板。二人跪下叩头,复又讨示,叫声:“老爷,究竟吩咐明白,待小的们好去拿人。”施公闻言,心中不由大怒,说:“好大胆的奴才!本县深知你二人久惯应役,极会搪塞,如敢再行罗唣,定加重责!”二人闻言,万分无奈,站起退下去,访拿九黄、七猪而去。施公也随退堂。

施公一连五日,假装有恙,并未升堂。到了第六日,一早吩咐点鼓升堂,坐下。衙役人等伺候。只见一人走至公堂案下,手捧呈词,口称:“父师,门生胡登举父母被杀之冤,求父师明鉴。倘迟久不获,凶犯走脱难捉。且生员读书一场,岂不有愧?如门生另去投呈伸冤,老父台那时休怨!”言罢一躬,将呈递上。施公带笑道:“贤契不必急躁。本县已经差人明捕暗访,专拿形迹可疑之人,审得自然替你申冤。”胡登举无奈,说道:“父台!速替门生伸冤,感恩不尽!”施公说:“贤契请回,催呈留下。”胡登举打躬下堂,出衙回家。且说施公为难多会,方要提胡宅管家的审问,只见公差英公然、张子仁上堂,跪下回禀:“小的二人,并访不着九黄、七猪,求老爷宽限。”

施公闻言,激恼成怒,喝叫左右拉下,每人打十五大板。不容分说,只打的哀求不止,鲜血直流。打完提裤,战战兢兢,跪在地下,口尊:“老爷,叩讨明示,以便好去捉人。”施公闻言无奈,硬着心肠说道:“再宽你们三日限期,如其再不捉拿凶犯,定行处死!”二差闻言,筛糠打战,只是磕头,如鸡食碎米一般。施公又说:“你们不必多说,快快去捕要紧。”施公想二役两次受刑,亦觉心中不忍,退堂进内。可怜二人还在下面叩头,大叫:“老爷,可怜小的们性命罢!”言毕,又是咚咚的叩头。县堂上未散的三班六房之人,见二人这样,个个兔死狐悲,叹惜不止,一齐说:“罢呀!起来罢!老爷进去了,还求那个?”二人闻言,抬头不看见老爷,忍气站起,腿带棒伤,身形晃乱。旁边上来四个人,用手挽架下堂。

且说访拿九黄、七猪二役,回到家中,吃酒商量,九黄、七猪的事情,竟无法访缉。子仁说:“英兄,咱二人日期都忘了。你我歇一夜,明日假装乞丐,再于城里关外,日夜巡访。不怕为难事,只怕不专心。”公然闻言,点头道:“既办公事,要自己竭力。”二人酒饭都巳吃完,安息一宿。次早起来,即忙改扮停当,同出门去,要访九黄、七猪的消息。子仁说:“今日乃是七月十五日,往年江都县里,关外观音院寺,我见办会的不少。我二人现未访着囚犯,何不到此关外莲花院庙中走走?”英公然答应:“使得。”二人一同迈步,直向庙而来。

登时到了门首,看一看清门净户,并不办会。二人立了一回,见庙中角门内,走出两个小沙弥来。留心细看,但见:大的约有十五六岁;小些的有十一二岁,个个生得唇红齿白,即如小女孩一样。一个手拿扫帚,一个手拿斗箕,嬉嬉笑笑,走至山门以外。二差看见,忙忙让开。两个小和尚抬头看见二人,身上褴楼,点头叹惜道:“你等可来不着了!往年间,我们院里,必做盂兰盆会,二位穷大哥,要吃点个斋饭,是容易的。今年不能了,我们庙内来些人,倒象闹丧的,因此不办了。”大的说:“你哥儿们既来,也无空回之理。如肯替我们打扫打扫,我自然与你饭吃。”二差听说,一个来接扫帚,一个来接斗箕,一面扫地,一面同小沙弥讲话,问道:“二位小师父,几时做和尚的?师父叫何名字呢?”二人答道:“我本是良家子弟,因自小多病,无奈做了和尚,起早至晚,烧香、扫地、念经。我师父真厉害,他的法号,人称“九黄僧人”。小和尚说的无心之话,两公差闻言,不由心内一动。英公然向子仁挤挤眼:“九黄”二字对了!又见一人从外挑了一担菜蔬,往庙内送去,还有鸡鸭鱼肉。公然看见,要察访真情,叫声:“二位小师父,我今胆大,借问一声。依我想来,此乃善地。不知用此等物何故?既不办会,或是请客么?”小和尚见问,就望着大沙弥连忙努嘴。小沙弥方交十二岁,那知好歹,先就嘴快说:“穷大哥听我细细说来,千万外面勿要告诉别人!我家师真真厉害,手使单刀,有飞檐走壁之能,结交天下英雄,江湖弟兄。今日当东请客,故买鸡肉。还有一言,我们庙内缺少烧火之人,二位愿意,岂不是好?”二差听了此言,正中机关。子仁带笑,又问道:“令师想在庙中,我们进去见见,如其果能用我二人,深感大情。”沙弥见问,又低声说道:“我们家师,今日早晨进城,未回庙中,在城里尼姑庵内。七月十五办会,请客演戏,夜晚还放烟火。那女尼是我家师的干妹子,年纪二十多岁,生的美色。家师代他买的庙宇,传授他武艺,跨马抡刀,件件皆能。法名叫七珠姑姑,远近皆知。”大沙弥在旁听见,大喝一声,骂道:“小秃驴!你又混学舌!前者师父打谁呢?又说瞎话!叫师父知道,把筋还要打断了你的!”正说间,忽从内里走出一人,凶眉恶眼,粗壮高大,大叫一声:“大沙弥,后面的哥儿们叫你!”大沙弥答应,即忙跑进去了。

而差见打听明了,就急忙回城,向施公报告,叫声:“老爷,小的等奉差,访拿九黄、七猪,今在莲花院内。访得九黄与七珠,乃是干兄妹,系苏州人,先奸后拐到此。”施公听说,优化为喜。又问:“因何名叫九黄、七猪?”二差说:“他徒弟曾对小的说过:因他师父背后有黄豆大的九个猴子,故名九黄;尼姑因胸前七个黑痣子,故名七珠。恶僧庙内,还有盗寇十二名,无所不为。”从头一一禀明。

施公沉默半响,说:“你二人明日先不用进衙门,还到莲花院中,千万小心,引诱小和尚,套问真情;把那十二名盗寇的根由,访明回衙,定计以便拿获。”二役答应。

至次早,起来净面,吩咐点鼓升堂。施公坐了大堂,众役排班。

施公伸手拔签二枝,向下叫王仁、徐茂。二人答应,即上前跪下。施公说:“你火速去把十字街观音庵七珠尼姑请来。本县要办吉祥道场;还到城外莲花院,把九黄和尚请来。本县要僧尼登坛。”二人答应,下堂而去。又往下吩咐,去请振守府;又派那些马步三班人役预备。

且说去请九黄、七珠的王仁、徐茂二人,会在一处同行,彼此闲谈县主之事,不觉来到观音庵前。一同步进庵里。那七珠淫尼,正在禅堂内,心中思想九黄和尚情浓,忽听院内走的脚步响动,心下惊疑。说道:“什么人?一定是施主送香来的。”

想罢,喊一声:“小尼。”那里答应,来了小尼,走入禅房,满面笑迎。口称:“师父,不知呼唤弟子,有何吩咐?”淫尼见问,说道:“你快去看看,是谁在那里走的脚步响?”小尼闻言,忙忙跑出,一见二人,就问:“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往里硬闯?我们这是女僧所在,岂可轻易进来么?”二差听说道:“我们是县衙里头儿。你快去告诉令师,我们奉县主之命,来请七珠姑姑,立刻进衙去,办吉祥道场。”小尼一听,即回言道:“呵呀!原来是衙役老爷呢!略等一等,我回明家师,回头再来请你进去。”言罢,即转身进禅房,将公差之言,说了一遍。七珠一听,心中不解,说:“县主请我办事?”细想:“施不全与我并无往来。闻近日众家寨主们,闹的多少人命案件子,莫非有什么知觉?若不去,他是一县之主,居他治下;若去,又恐不便。”沉吟一会,偶生一计,说:“有了,我何不如此这般允他?”遂叫:“小尼,请他们来见我。”小尼答应,出去把二差引入禅房。七珠偷眼一看,两差人不过是缨帽袍套,拐古唧当的打扮,鹰儿爪的相貌。七珠心烦,无奈口称:“上差,到此何干?”小尼献茶。二人一见,浑身软麻,神飘魂荡,意马难拴。人人说七珠美貌,今见方知话不虚传。淫尼与二差问了姓名。二差便说:“我二人奉县主之命,来请你到衙,办吉祥道场。须得尊驾亲自跟我们同去方好。”说罢,忡怔怔的歪着头,目不转睛,看着尼姑。七珠一见,暗骂二役,皮脸可恶,如不是王法之地,立刻叫你的人头落地。今施不全叫人来请,有些吉凶难定。我想城内人命极多,或有动静消息,亦未可知;倘无动静,不去,又是不便。沉吟一会:“管他什么,少不得要去走走。就有变动,料着外有九黄哥哥,众家寨主;自己又能飞檐走壁,马上双刀,何足畏哉!恼一恼马践江都,杀他个魂胆飞裂!就见他何妨?”想罢,假意带笑,叫声:“上差,不知单叫我进县,果还叫那别的人?”徐茂说:“请北关莲花院的九黄师父。你们就走罢,我家县主立候着呢!”

七珠带笑说:“上差少坐,待我更换衣服,一同进衙。”二差听说就走,心中欢喜。七珠即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二差鼻子里,只是闻着阵阵的兰香。留神一看,真真可爱,一言难尽,把他个心中难熬,口内不住的赞叹,说道:“快走!”七珠出了禅房,叫小尼快来关门。小尼说:“来了。”淫尼在前,公差跟着在后,一同出庵。

且说徐茂相伴七珠进衙,叫王仁出城去请九黄和尚。王仁答应而去,不敢怠慢。出了北关,无心看那庙外之景,忙进角门,正往里走,抬头看见公然、子仁,倒吓一跳:他两个打扮乞丐的形相,在那里打扫山门后庭。王仁心下纳闷,方要上前说话,只见公然把手忙摆,子仁摇头抛眼;他二人恐有旁人识破了机关,走漏消息。王仁心灵,连连点头,往外而行。窃喜庙内无人瞧见。三人先后出了庙,走到僻静所在,各叙各人之事。王仁说:“奉差来寺,特请九黄进县。”公然、子仁听说,心下吃惊,叫声:“老弟!快些回去!你想请他,万万不能。”

王仁道:“还求二兄指教,小弟如何行法才好?”公然说:“贤弟!此凶僧大为厉害,单刀双拐,半空能行,过了楼房,如走平地。现今聚了许多强盗,个个武艺纯熟,万夫之勇。”王仁听完公然之言,不由噗哧笑了一声,叫声:“英哥,休要惊吓!俺在六扇门里走动,若要没此本领,小弟如何敢在公门应役?今日务要将九黄和尚请去。”又说:“只须如此这般,管叫他应允,二兄但请放心。”说罢,张、英二差站起,先进庙去。王仁略迟一会,迈步进庙,走至院中,一声大叫:“庙内有人么?”

庙中走出僧人,一见就问王仁:“你是那里来的?是做什么的?”

王仁道:“你说我是谁?”僧人带笑说:“你好象衙门中公差么?请入内堂吃茶!”王仁跟僧人走入庙堂,让坐敬茶已毕。

王仁说道:“我无事不来,今领县主之命,立刻请你九黄师父,进县去办吉祥道场。”僧人一听,带笑说:“上差少坐,待我禀明了当家,就来请你们去见。”说罢,迈步穿门,走入密室。

九黄和尚正同十二个响马饮酒作乐,忽抬头看见小僧,说:“你不在外面照看门户,为何进来?”小僧就将王仁之言,告诉九黄。九黄心中不悦,带怒道:“你去回复他,就说我少时出来见他。”小僧答应,出了密室,来见王仁说:“我师父就出来。”且说凶僧听得公差来请他,望着众寇说道:“列位寨主,依我想来,施不全差人来请,不知是好意,是歹意。同你们倒要商议商议,方保无事。且闻他诡计多端,狐媚假道,若进衙,恐其不便。”众寇见问,一同说道:“虽说是你们所行之事甚大,我等料大胆之人,不敢惊动于你。江都文武官员,何畏之有?如有风吹草动,战马撒开,杀得他个江都县天昏地暗!请你,你就去见他何妨?随机应变,见景生情。若设坛场,你就念经。自今来往走动,你我交好,又怕何人?我们在此打听消息。九哥又能走壁飞檐。果有不测,弟兄都住这里,一同努力上前,杀官劫库,把人斩尽,翻城变海。我等高山啸聚,官兵无可奈何!”凶僧一听,心中大喜道:“众位言之有理。你们在此,我到前面,见他有何言语。若是礼貌恭敬,我就应允;倘是自夸上差,即便把他杀了。”说罢站起,凶僧歪歪斜斜出来,狂言大话:“何人请我念经?九老爷不受钱的。”王仁看见九黄凶恶,暗道:“倒应了他二人之话,自应小心。”便问小僧:“这就是你当家的师父么?”小僧说:“正是。”王仁恼在心内,忙移步至凶僧面前。见九黄闭目合眼,酒气喷人。王仁心中灵明,走至九黄身旁,带笑道:“大师父好呵!”九黄虽醉,心里明白,听公差问好,把醉眼一睁,答道:“我好!你好么?”王仁肚里骂:“好个撒野的贼秃,令人可恼!”又暗想:“且住!我来求他,少不得下些气儿。”无奈何,答道:“承重九老爷一问,何以克当。”

凶僧斜着两眼,说:“你就是县衙里公差么?”王仁答道:“我就是。特奉县主之命,来请九老爷法驾,进衙去办吉祥道场。故此小的方到宝刹惊动。”凶僧听说,心中不悦,叫声:“朋友,你可了不得了!你瞧不起人。我银钱多有,也不等念经的钱用。你自己去说与你老爷,我不去的。”王仁听了,心中着忙:不去如何是好,不如再与他些软话,再看如何。

忽听凶僧复又冷笑道:“岂有此理!江都县界内,除九老爷一人,难道众和尚都死完了?莫说施不全请我不去,不是九老爷说句大话,就是万岁爷宣我,我不去,也是平常的事情。”王仁一听,即忙带笑,打了一躬,叫声:“九老爷!不要生气!你老人家不去,小的该倒运了。如何回复县主之命?九老爷若不发点善心,小的回去,县主要将我活活打死了!九老爷是佛门弟子,无处不行慈悲,那不是行好么?我的九老爷,只可怜我王仁当差役的苦处,千万相求,开一线之路,求九老爷的法驾一行,我小的就得有命了。”凶僧坐在椅子上,正在生气,耳内只听得九老爷长,九老爷短,说了多少趋奉之好话,方见凶僧一笑,骂道:“鬼嘴的猴儿头!呕得你九老爷也没有法儿了。也罢!你九老爷如不怜你,这就苦了你。”王仁一听凶僧应允,喜不自胜,就连连打躬道:“真是救命了!谢过九老爷,少不得劳法驾起身。小的还有个伙计,先请观音庵的那一位七珠尼僧,进县共办道场,已经去了。咱们赶上,一同进县,县主一见齐到,岂不甚好!”凶僧听得明白,心中大悦,肚内暗想:“我当只请我一人,谁知还有七珠妹妹。如知请他,我早应允,大胆去也何妨?施不全若是诚心请我,没有什么歹意,大家平安。”心方想罢,说:“上差少等就去。”步入禅堂,往后而行。众寇笑脸相迎,问明原由,俱各敬酒已毕。凶僧进房,换上美色衣服,暗带防身兵器,辞别众寇,往外而走,叫道:“上差!你我同走。”王仁答应,出庙进城。

且说施公暗自忖度擒九黄、七珠之计。差役进来跪说:“本城守府振大老爷衙前下马。祈老爷定夺。”施公一听,坐下摆手,说:“知道了。”贤臣忙出公座,下了大堂迎接。二位老爷,手挽手,说着满洲语。施公问守府:“阿哥好么?”振公回答:“好!”施公见堂上人多,不便言讲心事,吩咐:“尔等不必散去,本县与振老爷讲话,回来办事。”众役答应伺候。

且说施公与守府进二堂坐下。长随献茶已毕。施公见左右无人,说道:“今日特请驾临,烦鼎力相帮。只因几件人命盗案。今日凶僧、淫尼,与众寇作了许多人命案件未结。现发差请九黄、七珠到县,假说作吉祥道场为由,拿他二人。除非如此这般,求老兄相帮,大事可定。”守府一听,答道:“自当协力捉拿。小弟暂且告辞回衙,好暗派兵马,早作预备。”施公送出守府而去。

次日,堂事方毕,又见请九黄、七珠的王仁、徐茂上堂,跪下,口尊:“老爷,小的二人,把僧尼都传了来,在衙门外等候。”

施公吩咐:“进来!”二役答应出去,领僧尼上堂。施公看那恶僧:豹头环眼,黑肉满脸,须七寸许,年约四旬;又看淫尼:白面如粉,唇红齿白,年纪不过二十以外,生的袅娆,站在堂前,并不下跪,打躬问讯,含笑问道:“老爷,叫我何事?”

施公一听,心中暗怒,勉强含笑说:“奉请二位,本县虔诚还愿,许下僧尼对坛念经,各请十三位拜忏。行观灯、破狱、取水、金桥过往、放烟火、施食,行水陆吊挂、金身佛相。幡帜宝盖,要扯满棚。僧冠僧衣,普用一切,都要新鲜。香烛齐食,有烦二位费心。明早设坛三天,共要多少白银?”僧尼闻得施公之言,九黄叫声:“大老爷,小僧承县主吩咐,不辞辛苦,应当照办。”淫尼带笑说:“九黄爷,小尼穷介。”九黄复叫声:“大老爷,明早登坛,我们二人先要取些银子,以备请客之资,余待事毕再算。”施公叫施安取银,交付僧尼,出衙而去。每人又各请僧尼十三名,预备行事,及应用物件,一切齐备。

施公见僧尼领银去后,吩咐移文去知会守府,暗派兵丁,捉拿凶僧、淫尼二人。衙前搭起对面彩台、芦棚各五间。

又悄悄分派衙内三班人等,明日如此这般。施公吩咐已毕,又见胡登举上堂,手捧催呈,一旁打躬。施公接呈子,说:“贤契请回,本县虽未捕获,现今暗中查有踪迹,事在早晚结案。”

胡登举答应,出衙回去。又见堂下走上二人,跪在左右,都举呈词,同口呼冤。施公就问:“尔等何事?不用如此,个个讲来!”齐声答应。一个说:“小人名叫海潮,久在本县居住,昨晚偶出怪事:贼人盗去东西,又把女儿抢去。婆家日后要娶,如何是好?求恩派人拿贼,以消其恨。”施公一听大惊、又问:“这个你为何事?”那人说:“小人名叫李天成,南北贸易。昨在界内,被强盗将伙计砍死路旁,货物劫去,求老爷差人速拿强人。”施公闻说,就知是九黄和尚与那十二名强盗做的事。施公道:“尔等呈子留下,听传结案。”二人答应而去。施公退堂,众役散出,个个你言我语。

且说凶僧淫尼领银各回庵院。九黄回寺,会晤十二个兄弟,言说:“县衙办事,明早设坛。我已应允。倘有吉凶,众兄弟必须商议而行。”不言众寇提防。

且说施公退堂,书房闷坐。沉吟:“江都这些豪霸,施某所为小计,必要捉清。那人命盗案,犹如雪片飞来。还有无头的案件。观音庵里尼姑,莲花院内凶僧,还有十二个响马。我今设计要拿凶徒,先捉强盗,再拿余党。”施公前思后想,不觉三鼓,宽衣安睡。次日起来净面,更衣已毕,吩咐施安,到外面预备停当,专等僧尼对坛,施公好出去拜佛。

且说九黄和尚,先打点铺排一应佛像,送至县衙,在经棚内陈设。凶僧随后请众僧,一同进县,共办佛事。七珠也是先将法器送至县衙,各样陈设,结彩挂好。鼓楼旁边,搭起高棚。

不多时,僧尼陆续入县,各归各棚,茶房献茶已毕。守府振公,来至衙门外下马。入报,施公迎出大门。二公都是蟒袍补褂。

施公在僧棚内参拜主坛;守府在尼棚内参拜主坛。九黄、七珠个个身藏兵器,提防不测。二公进棚拜佛,九黄留神偷看,并不带多人跟随,凶僧淫尼一见这般光景,就不以为有别的意了,一齐站立。施公带笑,望九黄说:“和尚请坐,大众不用多礼。”

众僧回答:“不敢。”都站立合掌向心。施公上香行礼毕,起身外走,带笑说:“本县失陪。”二公出棚,大堂设椅而坐,闲谈。

僧尼点鼓敲磬,打了三通,烧香开赞,宣毕,正了法器,就叫茶房送茶。献毕,僧尼就铺排幅幡执事等物,运出衙门。守府县公所办,人民随着走看,那街市上三教九流,都看热闹行香。

走了四条街,回至衙前,鼓手吹打大锣大鼓,响声应天。住了法器,斋房吃斋。二人带领多人,拥进棚来。吩咐下役人等,将汤、饭、菜,不住的折换新鲜的。使唤人的手脚不闲。僧尼留神,看视二位老爷动静,还是别无他意,都放下心怀,安然吃斋。饭毕,各入经棚,茶罢,僧尼出衙,各归寺院。次早进县。凶僧淫尼,见无动静,才觉放心。施食已毕,散出回寺。

施公叫施安:“快去如此这般,到北关莲花院内,把英公然、张子仁,叫他暗暗进衙,有机密事用他。”施安答应出衙。不多时二人进衙。施安到书房禀明。二差跪下叩头。施公含笑说:“起来,听我吩咐。”二人站起,施公说:“你们在庙中,怎么样来呢?”二人口称:“老爷在上,那庙中十二寇与众僧,个个俱是全身本领。小的们看他都有些手段,论起来真好武艺。”施公听说道:“不用你们夸讲,本县深知你的武艺也不弱。现有一事,须你二人去办,别人反要误事。这莲花院十二寇,烦你二人,设法拿他。若是走脱一人,拿你家口入监,限今夜将他等捉来。”二役一听,浑身打战,复又跪下,说:“强盗实是厉害,刀马纯熟,求老爷多派人去。”施公听说大怒道:“你二人本领,本县深知。总要你等今晚三更到庙,捉拿十二寇与众小和尚。但有错误,唯你二人是问。”二役不敢再说,诺诺连声而退。

且说守府、县公,彼此讲满洲话,如此定计,到晚拿捉僧尼。及至天黑点灯之时,僧尼都上法堂。在施食台上,正位是九黄。左右接拨文的是别僧。施公就在九黄身后坐定。二公伺候两三日,施食都是这样的,凶僧故不理会。

这一日,振公暗挑好汉,外穿长衣,内穿绑身小衣,暗带兵器,跟随施公左右,好捉凶僧。自下高桌两边,坐着两溜和尚,接打法器;尼姑那边也照样办理。振公也照施公行事,专坐在七珠背后;台上也跟随两人伺候。只等施公那边动手,这边也就动手。内外埋伏停当,专等号令,一拥而入,并力捕获。

且说二差去庙中,拿十二个响马。二役走至庙中,两个小和尚一见带笑道:“两位穷大哥,你们不打扫佛殿,往那里去来?”公然说:“你有所不知。昨日听见城中吴乡宦家放堂,打量去赶个早儿,那知给了点子稀汤。”小和尚笑盈盈道:“你们运气不好,我们给你们送菜,找你不得,到晚上吃罢!再烦二位上楼打扫。”二役大喜答应,正好趁机打听响马消息,便好下手。随即取了苕帚、簸箕,上楼打扫。渐渐天晚,点了灯烛,十二强盗聚会上楼饮酒。将到三更时分,都吃得有几分酒了。因等九黄回家再饮,商量要去打劫人家。二公差趁空将蒙汗药浸在樽中。二公差又耍哄小和尚取酒菜,以戏法为由,把小和尚绑个结实,棉花塞口。

二公差转身叩门,又到厨房。众僧个个贪杯,一见二人,说:“穷大哥,与我们张罗,再谢。”英公然、张子仁同说:“使得。”出厨房至楼下,听上面还有人声,就知药性尚未行到。二人暗急曰:“此时县内还无救应,如何是好?”

且说县里施食台上僧尼之事。九黄舒展喉咙,声音响亮,吐字真切。台下僧配法器,虽然配着法器,个个看着僧尼。堪堪三更时分,施公看棚里外埋伏兵役甚多,专等号令下手。施公一看,就洋洋得意,暗送眼色。快头心下明白,就知凑空叫动手了。又送眼色与壮丁、马快、兵役。快头不敢怠慢,走到凶僧背后,把九黄连腰抱住,滚在台下。各人各持铁尺短棍,乒乓一阵,把九黄两肘两腿打伤,难以转动,绳捆结实。振公那边,见众人大乱,也就动手。七珠方散施食,正在闹热间,忽听人声,尼姑正在暗惊。守府站起,忙使饿虎扑食的架式,把七珠后腰一抱。七珠复用力挣扎。二人一齐跌倒尘埃。七珠用解法要跑,两个快头扑上。手持铁尺,当肩一下。七珠空手,难以躲避,打得二目发昏,跌倒在地。振公趴起说道:“好厉害!淫尼力大。”叫兵役捆住。即时皆捆起来,守府这才放心。

淫尼满口混喊,守府令人打了一顿嘴巴,淫尼不敢喊叫。其余僧尼也不敢转动,令人看守。

二人会同,带领兵役,开北门,灯笼火把,照如白日,直到莲花院庙内。公差等得心急,只见远远一片灯光,就知城内人马来了,说道:“我们快去迎接!”二人往前紧跑几步,迎着跪下报名。施公带笑问道:“你二人办的事情如何?”二人见问,随即将事说明。施公一听大悦,叫声:“振阿哥,你我先守住山门。叫他们二人带了兵役进去,将强盗拿住。其余众僧全行捆绑,一同回衙。”守府答应,随吩咐公然、子仁:“带兵五十名进庙,将强盗与众僧捆绑,抬进城去,重赏尔等。”

二公差领兵一拥而进,直至玉皇阁。十二寇被蒙汗药治住,俱被擒了。又领至厨房,余僧醉卧,登时被擒。二役报明,二公下马进庙,廊下坐定。灯火照如白日。吩咐带上众寇与僧等问话。公然说:“众寇被药酒所迷,尚未醒来。小和尚明白。”施公说:“带上来!”二役走至空房,掀开棉被,把口中棉花挖去,解开脚下之绳,提到二公前。施公用手一指,喝道:“你休得胡言!九黄已经被擒,若不实说,立取你狗命!”

小和尚听见九黄、七珠被擒,知道不好了,说:“老爷不用动刑,我们实说了。”就将从前怎生进寺,如何作恶,如何奸淫,夫妻如何避雨,诱女进庙内,乱棍打死他男人,把妇人养在庙中,尸首现在庙后一一说明。施公一闻,就说道:“既有妇人,衙役跟去唤来。”

不多时带到,施公一看,那妇人泪眼愁眉,形容憔悴。施公问道:“你是那里人氏?丈夫到那里去了?”那妇人口叫:“老爷,小妇人丈夫,姓杨名进宝,被和尚害死;将小妇人强占在寺。”施公说:“为何不替你夫告状?缘何夫死从僧?”那妇人说:“关在空房,万难脱身。”施公说:“也该一死全节,何忍偷生,不顾大义?本县不便细问其故。”那妇人说道:“小妇人住在罗文路,名叫罗凤英。丈夫贸易折本,无奈投亲。只因大伯住在江都城内十字街前生理。小妇人同夫投奔到彼,还可度日。不料至此下雨,暂在山门避雨。适遇恶僧无故用棍把夫打死,将奴身藏住宣淫。小妇人无奈,只望拨云见日,替夫伸冤,叫大伯领尸入土,小妇人纵死九泉,也可闭目。”施公一听,意甚悯切。天已大亮,施公吩咐:“你且起来,随本县进城,自有公断。”又吩咐将十二寇并一切人等带着,留兵看守庙宇。分派已毕,二公出庙,上马进城。大街两旁之人,观看拥挤不开,议论纷纷不表。

施公吩咐先带凶僧听审。公差答应,立刻带上,一齐呼堂施威。凶僧并不下跪。施公大怒,骂声:“凶徒,快快实招过犯!”九黄大叱:“贫僧,如来佛教之下的弟子,谨守规法。原是请办佛会,为何拿我?大清法严,凭什锁擒?”施公见他一派不忿之气,用手一拍:“本县给你个对证!”叫两个小和尚上来跪下。九黄一见,骂道:“小秃驴来此何干?”小和尚说:“你的事情犯了!你不如早些招认罢!免得驴脚吃苦。”施公道:“你的凶恶,本县已访真切。”吩咐把凶僧带下去,将莲花院众僧带上来。青衣答应,把八个僧人,带上公堂跪下。施公反带笑脸开言道:“你等实说,本县定然轻恕。”和尚们一听,叩头回道:“求老爷只问九黄,则人命盗案,登时就明。”施公吩咐带下去,又把十二寇带上。一齐跪下,相貌狰狞。此时众寇药酒都醒,知道被擒。施公说:“本县有一言,与你们好汉商议。目下九黄、七珠被拿。本县颇有好生之德,你们实言讲来。要替九黄、七珠瞒昧的,反误自己。不但自家受了罪过,还不知性命如何,你们想想。”强盗一听施公吩咐,个个感化,不约而同口称:“老爷,小人们不敢不招,方才宪训煌煌。只求老爷把九黄叫来,好当面对词,即见清浑。”众寇说完,又说:“叩祈老爷超生!”施公听罢众寇之言,说道:“少时即唤问凶僧。你们报名上来,本县好分别结案,以便开脱。你各说了姓名,再叫九黄到堂面对。”众寇一听,都报姓名,说道:凤眼郭义、上飞腿赵六、宽胳膊吴老四、快马张八、抱星鬼周九、铁头刘五、活阎王乔大、独眼龙王三唤、小银枪杜老叔、朴刀赵二、单鞭胡七。挨次报名已毕。

施公吩咐将名记了。又叫这一班人带下,另在一处,勿与九黄见面。

忽地,前来告状。施公坐堂,看那告状之人,身穿绸绫,生得清秀,年纪四旬有余,面貌慈善。看罢,施公道:“报上姓名来,有什么怪事?”那人说:“小的姓王,名叫自臣,住在东关。父母亡故,只有妇室。小的在东关作典当生理。家之对门,有座地藏尼庵,女尼在内。昨晚小的回家稍迟,月明当空,约三更时分。小的来至家门首叫门,忽见庵门之上,挂着两个男女人头,吓得小的魂魄俱无,急进家门,将门关上。直到天明,不敢隐瞒。今早尼庵中女僧老尼,反来怪人。不得不报。”施公闻言,心中暗想,真正奇事都出此地。除非如此办法想罢,吩咐衙役,跟王自臣传了庵主来。该值答应,随同而去。

不多久,庵主带到。王自臣与尼姑,跪在下面。王自臣道:“老师父,当家师,我是多年邻居,你自说昨晚山门挂人头的,今往那里去了,你说实话。”施公听了大喝道:“好奴才!上堂混闹。自有本县裁处,你先下去!”王自臣随即下堂。施公说道:“女僧你不必害怕,这事依本县想来,你若欺心,庵中把人害死,岂肯将头反挂在山门?必是你早晨开门,看见了心中害怕,藏起来也有的。”

尼姑一听,心中发颤。施公看他如此,又叫:“女僧不用思虑,只管说来。本县自有开脱你的道理。”尼姑口称:“老爷,小尼祖居本县人氏。父母俱亡,自幼出家,谨守清规。今降大祸!小尼并不知有什么人头,恳求老爷恩典。”

施公听罢尼姑之言,故意带笑说:“女僧,适才王姓诬证了。”再问王自臣道:“王自臣,你见人头挂在庵门,你来主报。这里尼姑反说没有。”王自臣说:“老爷,小的与尼姑,往日并无仇恨,岂敢生事赖人。求老爷用刑严问。如若无有此事,情甘认罪。”言罢叩头。施公吩咐把尼姑拶起来。青衣答应上来,拶起尼姑,左右把绳一摆,“哎呀!”吓得浑身打战,说道:“老爷,小尼招了。小尼开门,见了两个人头,挂在庵门,一时心中害怕,叫老道抛在野外,给他纹银五两,是实。”

施公听了尼姑之言,说道:“好大胆的恶尼,见了人头,就该来报才是。权且下去!”青衣答应带下。吩咐把庵中老道拿来对词。公差答应而去。不一时拿到,战战兢兢跪下。施公问道:“老道人,你将人头抛在何处?从实招来!”老道说:“小的今年七十五岁,一身孤零,栖身庵内。那日图银几两,包送人头,恐人看见,抛在隔墙一家院子以内,即回庵中是实。”

施公一听,说道:“好个迷徒!”吩咐公差,同他到那一家,把人头取来。倘无人头,把那家主带来。公差答应,出去不多时,带了一人上堂跪下。公差回道:“小的同老道到了那家,原是广货铺子后院。小的问他们人头一事,那店主与众人一口同声说:‘没见人头。’小的就把店主带来了,请老爷定夺。”

施公听罢,叫声老道:“你把人头果然抛在他家院子里吗?”老道答应:“是的。”施公就问那店主说:“老道将人头抛在你院中,你见过?只管直说,此事与你无干。”那人叩头说道:“老爷容禀:小的祖居山西,今到江都贸易。三间门面广货铺子,到后房共有五层,买卖作了十有余年。小的姓刘名叫君配,今年五旬,铺中伙计十多人。小的墙内,未见人头。

若说是有,焉敢无因诳哄老爷,况且人多目众,谁人不晓?求老爷明察。”

施公听罢,吩咐再把他店中伙计叫一人来。公差答应,去不多时,带一人上堂跪下。

施公见此人衣帽随时,年纪不过四旬。就问道:“你是刘君配的伙计么?”答应:“是。”又说:“那地藏庵内老道,说将两个人头抛在你家后院之内,快些说来!”那人口叫:“老爷在上,容小民细禀:小的祖居山西,与店东同府。姓王名公弼,今年四十五岁。有个表弟,昨日早晨往后院去,如今未回,不知去向,也无踪迹。正在愁烦,老爷使差查人头之事。小的全然不晓,只求老爷台前恩赐,速找小的表弟。”言罢痛哭。

施公说:“奇了!正追人头,又出怪事。”思忖良久,心生一计,何不如此这般,事情对景。想罢,叫声:“王公弼,你的表弟往后院一去,就不见了?”王公弼说:“正是。小的那日听见财东说:‘表弟到后院跳出墙口,随即就找不见踪迹。’”

施公听了,心内明白,吩咐王公弼:“你且下去伺候。”答应退下。

施公吩咐:“把老道夹起来!”众役发声一拥而下,抬过大刑,摆在当堂。那老道人吓得魂飞天外。

众役扳倒老道,拉去鞋袜夹起。施公吩咐:“拢起!”

老道发昏,用水喷醒。口称:“青天!小的原本抛在后院是实。”

施公说:“松了夹棍,抬在一旁。”又叫:“刘君配,那老道所言,你听见否?你若不招,本县要来夹你了!”刘君配说:“小的真正没见。”施公大怒,吩咐夹起来再问。众役上来,将刘君配夹上。一拢,昏迷过去。用水喷醒,又问不招。吩咐敲起几扛子。刘君配受刑不过,说:“招了。”施公说:“官法如炉,不怕不招。快些实说!”

君配招道:“那日微明,小的肚痛要出恭,就至后院。忽然一响,看见却是男女两个人头。小的即至院外一看,并无一人。心中正想,王公弼的表弟开门,也到后院。他看见人头,与小的要诈银洋;若不依他,就要告状。因此小的忽起杀人之意,哄骗允他。哄他至坑旁,使他不防,当头一棍打死。小的把那两个人头,俱埋在此坑之内。铺内无人知晓是实。”施公一听,吩咐写供。又叫人知会捕衙,立刻去起验人头,对词结案。不多时,捕衙回署。施公见有男女人头,放在当堂。公差把胡登举传来。登举方要打躬,见有人头,上前细看,说是父母的头,双手捧定,一阵大哭。施公道:“胡贤契,这就是令尊、令堂的首级么?”胡登举含悲道:“正是!”口称:“老父台,速拿凶贼,替生员父母伸冤,感恩不浅。”施公说:“贤契稍待,以便结案。”胡登举立在一旁。

施公吩咐带九黄和尚听审。不多时带上凶僧,昂然站立。

施公大怒道:“你这囚徒,事已败露,还敢强硬。夹起来再问!”

众役发喊推倒,把刑一拢,九黄“哎哟!”昏绝。用水喷醒。

他叫道:“老爷,小僧照实招认定供。”施公吩咐把小和尚带来对词。衙役带上跪下。施公道:“本县先问你,杀死胡翰林夫妇,为何将人头挂在尼庵门上?快说,饶你不死!”小和尚说:“老爷若问,小僧深知。那九黄在庙饮酒,小僧常时伺候。他与七珠原系通奸。城中胡乡宦,本是庵内施主。那日翰林同夫人小姐到庵内焚香,看破了淫尼,甚属不堪。翰林催了夫人、小姐回家。七珠羞愧。九黄替他报恨。那日酒后,跳墙过去了;一个时辰,手提两个人头回来。七珠心中大喜。”施公又问:“如何挂在尼姑庵门呢?快讲!”小和尚说:“老爷,那九黄是色中饿鬼。那日进城,从地藏庵门口过,见一个美色尼姑,把他魂引去。因不得到手,九黄回庙,愁思无门可入。若将人头挂在庵门,必将庵主锁拿进县,得空他好飞檐走壁,夤夜淫骗。倘若不允,用刀杀死。”施公听罢,吩咐将小和尚带下。施公又问九黄凶僧:“小和尚之言,可听见否?”凶僧一听,就说:“罢了!应该命尽。老爷不必再问,小僧招了。”

施公带笑对胡登说:“贤契,方才九黄、七珠等对词,都听真了?”胡登举含悲说:“门生听真了。叩求老父师严究候结。”施公道:“祸因自招,才能生事。令尊当朝半生,身居翰林;贤契也读孔圣之书。嗣后莫招三姑六婆之人。令堂不到尼庵,焉有此灾?以恩作怨,七珠、九黄才下狠心。这首级,贤契带回府去安葬,专等回文斩贼。再劝你免悲伤。”胡登举听毕跪叩,说:“多谢恩师指教之恩,今与门生报仇,来生衔环。”言罢叩首站起,退至旁边,脱下衣服包好,抱在怀中,下堂出衙回家不提。

再说施公不免叹息,又叫把刘君配带来,与王公弼地藏庵的道人上来对词结案。差役答应,全带上来。先问尼姑说:“祸因你起,听本县判断:见头就报,焉有此患?带累多人!财买老道抛去首级,迷徒图银,忘却残生;人头抛在人家后院,那知移祸与人,暗有神明。君配就该当官来报。事可逢巧,又生祸端。遇公弼表弟,心生不良,见头讹诈银子五百。刘君配疼银,又生拙志,棍打顾生,埋在一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又问:“老道,你是那里人氏?”老道说:“小的河南人氏,名叫吴琳。只因家贫流落江都。”施公说:“尼姑给你五两银子呢?”吴琳向腰中取出。公差接过,放在公案。又问尼姑:“你隐藏人头,移害与人。拉下去重责十五大板!”放起下去。又叫:“王自臣此事算你有功。老道之银五两,赏你去罢!”又吩咐将老道收监,取有回文发落。又往下叫:“王公弼、刘君配,你二人听我吩咐。”公弼说:“叩求老爷,替小人表弟报仇。”

施公说:“本县作文具报,但等回文正法。你将表弟速速埋葬,随时传你,报仇伸冤”公弼听罢,叩首谢恩。施公又叫:“君配,当日见人头早报,焉有今日?因你起了亏心害人,应当抵命。本县详文回来,再行判定。”施公叫人解押刘君配回铺,算清帐目,交了买卖,带回入监。

公差押刘君配下堂,回铺交代。及至铺内,交代了王公弼,以后进衙入监不提。

且说施公吩咐行文,报明上司。又见衙役下跪回话,说:“被盗去财物强奸女儿的海潮带到。”施公说:“叫上来!”不多时海潮上堂跪下。施公道:“你告盗骗失女。众凶已被本县拿住,少时叫你结案。”吩咐先把九黄、七珠带下去,再把十二寇带上来。众役答应,立刻带上跪下。施公叫:“海潮,你认认十二人之内,见过那几个,好与结案。”海潮答应,上前挨次看了一遍,跪下口称:“老爷在上,容小人禀明。那日晚上眼花昏迷了,叫女儿上前来认罢!”施公说:“使得。”

海潮叩首而去。不多时同女儿上堂,跪在一旁。施公见他愁眉不展,两眼含泪,见人惭愧。施公看罢,道:“海潮,叫你女儿上前去认。”答应:“领命。”走下来至寇盗面前认盗。

海潮说:“那晚就是这些个贼,把我口中塞紧棉花。那个用绳子捆我的,打我的,登时吓得我二目昏花,认不真切。因此叫吾儿认真切记。”女儿认罢,上堂回明。

施公带怒,叫十二寇说:“你们偷盗人财,罪难轻恕;见色强奸,罪上加罪,快些实说!”十二盗各自招认。施公吩咐海潮,领女回家。详文到时,再领贼赃。谢恩而去。

且说施公只见二人上堂跪下,呈签回话:“小的将失物的李天成带到。”施公说:“李天成,本县拿获十二寇在此。你既失盗被害,你必认识。且把你伙计丧命之由说来,本县与你结案。”李天成答应,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施公听所说与诉呈相符。施公道:“你休要伤感,本县判断公平。”又叫众寇上前跪下,问:“你们在南北两路打劫事情,从实招来,免受苦刑。”

众寇一听,共说:“小的等作恶,原是不假,情愿治罪画供,求老爷免刑。”施公闻言大悦道:“你等顺理,本县岂无好生之德?”遂叫:“李天成,你可听见了?这强盗都招口供,你事可结案,先回收殓你伙计尸首,再听传领赃物。”李天成答应,出衙而去。

且说施公又问众寇:“那海潮、李天成二人之赃,现放何处?”众寇说:“两家财物,银钱花费一半,下剩在莲花院内。”

施公一听,吩咐将招单拿下去,叫众寇画押呈上。施公带笑说:“你们听我吩咐,我这里行文,详报上司。少不得委屈你们,在监候着喜信。本县但有开脱生路,无不尽力。”众寇认作好话,个个心喜,一齐答应。施公叫禁役收监,吩咐小心。禁子答应,把十二寇带去收监,多加防范。

施公又叫小和尚上来,说:“你们再把凶僧之过,说与本县听听,好结此案。”小和尚遵命,自始至终,又说一遍。施公听罢,与招单相符,又提僧尼,画押呈上。立刻吩咐:连十二寇共作移文,详报上司。回文一到,以便正法结案。又吩咐禁子,当堂给九黄钉了脚镣,又把七珠打了三十大板,打个死去活来,这才同收监内。又把施食的十二个和尚带来跪下,施公说:“尔等内有莲花院中僧人否?”众僧回道:“我等十人,各庙居住,他俩是莲花院的。”施公说:“你们十人,既不是九黄庙中之僧,与你们无干。从今以后,你们谨守清规,本县今日开放你们,去罢!”众僧一一谢恩,叩首起来,下堂念经出去,各回本庙而去。施公又看二僧,面貌慈善,都有年纪,不象行恶之人,说:“你二人同这小和尚回庙,焚修去罢!”三僧谢恩,叩头起来,回莲花院。余僧俱跪下。施公看去,腰粗膀大,凶眉恶眼,个个都是不法之人。不问情由,抽签掷下:每人打三十大板,一面枷在江都县路口上,一月示众。问:“情愿还俗,即发回家为民!”

又叫施食的十二尼姑跪下。一看,就认出不贤惠的有四个尼姑,吩咐带在一旁。向那八个尼姑说道:“你们听本县吩咐,你们各回庵去。七珠自作自受。从今你们须守清规。那七珠的观音庵内,每人轮流照看焚修。但有风吹草动,本县查出,定不宽恕。去罢!”八尼一齐答应,叩头而去。四个尼姑都担惊怕。施公说:“你们四人作的坏事,你们自己明白。还有什么辩处,快快实说!本县好结此案。”四尼不敢强辩,个个叩头,口称:“老爷,小尼心邪。不料老爷的神目如电。小尼等岂敢虚言强辩,只求老爷看佛面。小尼以后改邪归正。谨守清规了。”

施公听了四尼之言,大笑道:“国法难免,把四尼推下,每人重责十五大板。”皂役答应,齐喊拉将下去,登时打完。断离尼庵,还俗配人。施公放了四尼,又吩咐知会四老爷,亲到莲花院,清查财物。传海潮、李天成领赃;再叫他等文书回来,看立斩众盗,以解心中之恨。公差答应下堂去,知会四尼,传海、李二姓,跟去莲花院查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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