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第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投鞭斷流的苻堅

但是,所謂“有道者不處”的“有道者”,難道是專指“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遠”的山林修道之士嗎?當然不是如此,綜合老子所謂的“道”,既不如佛家一樣的絕對出世的,也不是如儒家一樣的必然入世的,它是介於兩者之間,可以出世,亦可以入世的。換言之,有體有用,道體在形而上的自然,道用卻在萬物萬事,平常日用之間。因此,他的道,也正如孔子的門人曾參所著《大學》一書中所說的“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不能離開此道。

因此,老子前後所說的知四不——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在體而言,有同於佛說的離四相——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在用而言,又同於孔子所說的戒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恰如其分。所以,它不但只限於個人自我的修養,僅是修道者的道德指標,同時,也是所謂帝王學——領導哲學最重要的信守,最基本的修養。我們現在隨便舉出古今歷史上兩個事例,說明凡是要立大功、建大業的人,只要一犯此四個原則,絕對沒有不徹底失敗的。

第一個例子,就是東晉時期,史稱五胡十六國亂華的時代,秦王苻堅的故事。

苻堅就其君——姚生,自立為王,正當東晉穆帝——司馬觸昇平元年(公元三五七年),他起用了那個在野的名士、平時捫蝨而談天下事的王猛為政,不過十三四年之間,北滅燕雲,南脅東晉,大有不可一世的氣勢。在過不了幾年,王猛得病將死(王猛當政也只十六七年),苻堅不但為他百計祈禱,並且還親自到病榻訪問後事。王猛對他說:

“善作者不必善成(成功不必在我之意),善始者不必善終(也就是《易經》坤卦無成有終的意思)。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谷。伏惟陛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

又說:

“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告訴他,切莫輕易南下用兵圖謀東晉)。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為大患,宜漸除之,以安社稷。”

王猛一死,苻堅三次親臨哭喪。而且對他的兒子(太子)苻宏說:“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奪我景略(王猛字)之速也。”過不了七八年,苻堅一反常態,不顧王猛的遺囑,便欲將百萬之眾,南下攻擊東晉。

當他聚集高級臣僚開軍事會議時,左僕射(相當輔相的權位)權翼持不同的意見說:“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衝,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未可圖也。”

太子左衛率(相當於侍衛長官,警備總司令)石越曰:“今歲鎮(天文星象的歲月,鎮星)守鬥(自南鬥十二度數起,到須女星的七度,屬星紀,正在吳越分野之處)。福德在吳(古代抽象天文學,認為太歲所在,其國有福),代之必有天殃。且彼據長江之險,民為之用,殆未可伐也。”

苻堅卻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天道幽遠,未易可知,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這便是苻堅的最大自伐、自矜之處。

會議席上,文官武將,各人就利害關係,正反面的意見都有,始終無法決議。苻堅便說:“此所謂築室道旁,無時可成。吾當內斷於心耳!”

當時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一個人,如王猛一樣,教他先求修明內政,建立最高的文化政治以鞏固基礎的建議了!

散會以後,苻堅特別留下親王的陽平公——苻融商量,苻融說:“今伐晉有三難,於道不順,晉國無釁。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願陛下聽之。”

苻堅聽了他的意見,便正色地說:“汝亦如此,吾復何望”。苻融聽到他的堅持自見與自是,愈覺不對勁,便哭著說:“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且臣之所憂,不止於此。陛下寵鮮卑、羌揭,佈滿哉甸。太子獨與弱卒,留守京師。臣懼變生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採。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

苻堅仍然不聽他的意見。等到回到後宮,他最寵愛的妃子張夫人,也苦苦來勸諫他勿出兵侵略東晉。苻堅便說:“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換言之,軍事的事,不是你們女性所應該參與意見的。

他最喜歡的小兒子苻銑也來勸諫。苻堅便訓斥他說:“天下大事,孺子安知。”換言之,你這個小孩子,哪裡懂得天下國家的大事。

大家沒有辦法阻止苻堅的主觀成見,便來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師,請他設法勸阻。道安婉轉勸說,也不成功。弄得太子苻宏沒有辦法,只好再拿天象來勸諫說:“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耳!”

苻堅還是不聽,轉對兒子說:“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秦滅六國,豈皆暴虐乎?”

這樣一來,只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待時而動,乘機而起的燕人慕容垂,獨對苻堅說:“陛下斷自聖心足矣!晉武(晉武帝司馬炎)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巨而已。若從眾言,豈有混一之功乎?”

這一下,正好投合苻堅的心意,因此,便大喜說:“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已。”誰知不到一個月之後,秦王苻堅,自統六十餘萬騎兵南下,一戰而敗於淝水,比起曹操的兵敗赤壁,還要悲慘。慕容垂不但不能與他共天下,正好趁機討好,溜回河北,不但復興後燕,而且還是促成苻堅迅速敗亡最有力的敵人。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第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


我們讀歷史,看到歷史上以往的經驗,便可瞭解古人所推崇的古聖先賢的名言學理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可貴。譬如苻堅的暴起暴亡,牴觸老子所說的四不戒條,無一不犯,哪有不敗之理。苻堅雖有豪語,所謂“投鞭足以斷流”。其實,正是他投鞭以斷眾見之流,因此而鑄成大錯、特錯。所以老子說“故有道者不處”,正是為此再三鄭重其言也。


山泉繞屋知深淺

第二個例子,也是現代史上眾所周知的國民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先生“推位讓國”,由袁世凱來當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結果,他卻走火入魔,硬要作皇帝,改元“洪憲”。一年還不到,袁大頭就身敗名裂,壽終正寢,所留下的,只有一筆千秋罪過的笑料而已。袁世凱個人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他的為人處事,素來便犯老子的四不——一自見、自是、自伐、自矜,原不足道。《紅樓夢》上有兩句話,大可用作他一生的總評:“負父母養育之恩,違師友規訓之德。”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第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


袁的兩個兒子,大的克定,既拐腳,又志在做太子,繼皇位,慫恿最力。老二克文,卻是文采風流,名士氣息,當時的人,都比袁世凱是曹操,老二袁克文是曹植。我非常欣賞他反對其父老袁當皇帝的兩首詩,詩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滿老莊之學的情操。想不到民國初年,還有像袁克文這樣的詩才文筆,頗不容易。袁克文是前輩許地山先生的學生,就因為他反對父親當皇帝,作了兩首極其合乎老子四不戒條的詩,據說惹得者袁大罵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因此,把老二軟禁起來。我們現在且來談談袁克文的兩首詩的好處。

乍著吳棉強自勝,古臺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起首兩句便好,“乍著吳棉強自勝,古臺荒檻一憑陵”。吳棉,是指用南方蘇杭一帶的絲棉所做的秋裝。強自勝,是指在秋涼的天氣中,穿上南方絲棉做外衣,剛剛覺得身上暖和一點,勉強可說好多了!這是譬喻他父親袁世凱靠南方革命成功的力量,剛剛有點得意之秋的景況,因此他們住進了北京皇城。但是,由元、明、清三代所經營建築成功的北京皇宮,景物依稀,人事全非,那些歷代的帝王又到哪裡去了!所以到此登臨覽勝,便有佔臺荒檻之嘆。看了這些歷史的陳跡,人又何必把浮世的虛榮看得那麼重要!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華池太液,是道家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水。修煉家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水,鼎沸揚波,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

跟著便說一個人如動心不正,歪念頭一起,便如雲騰霧暗,矇住了靈智而不自知。一旦著了魔,就會夢想顛倒,心比天高,妄求飛昇上界而登仙了。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這是指當時時局的實際實景,他的父兄一心只想當皇帝,哪裡知道外界的輿論紛紛,眾怨沸騰。但詩人的筆法,往往是“屬詞比事”,寄託深遠,顯見詩詞文學含蓄的妙處,所以只當自己還正在古臺荒檻的園中,登臨憑弔之際,耳中聽到遠處的怨笛哀嗚,不勝淒涼難受。因此回到自己的室內,轉動一盞明燈,排遣煩惱。明室、靈燈,是道佛兩家有時用來譬喻心室中一點靈明不昧的良知。但他在這句上用字之妙,就妙在一個轉字。“轉明燈”,是希望他父兄的覺悟,要想平息眾怨,不如從自己內心中真正的反省,“閒邪存正”。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最後變化引用蘇東坡的名句:“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勸他父親要知足常樂,切莫想當皇帝。袁世凱看了兒子的詩,赫然震怒,立刻把他軟禁起來,也就是這兩句使他看了最頭痛,最不能忍受的。

另一首:

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 南迴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去留爭一瞬,蛩聲吹夢欲三更。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

這起首兩句,“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全神貫注,在當時民國成立之初,袁世凱雖然當了第一任大總統,但是各方議論紛紛,並沒有天下歸心。所以便有“囂囂恩怨未分明”的直說。所謂向晚晴,是暗示他父親年紀已經老大,辛苦一生,到晚年才有此成就,應當珍惜,再也不可隨便亂來。

“南迴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南迴孤雁,是譬喻南方的國民黨的影響力量,雖然並不當政,但正義所在,奮鬥孤飛,也足以遮掩寒月的光明。東去驕風,是指當時日本人的驕橫霸道,包藏禍心,應當特別注意。

“駒隙去留爭一瞬,蛩聲吹夢欲三更。”古人說,人生百歲,也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眼之間而已。隙,是指門縫的孔閥。白駒,是太陽光線投射過門窗空隙處的幻影,好比小馬跑的那樣快速。這是勸他父親年紀大了,人生生命的短暫,與千秋功罪的定論,只爭在一念之間,必須要作明智的抉擇。蛩聲吹夢,是秋蟲促織的鳴聲。欲三更,是形容人老了,好比夜已深,“好夢由來最易醒”,到底還有多少時間能做清秋好夢呢?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人要有自知之明,必須自知才德能力的深淺才好。但是,他的父兄的心志,卻不是如此思想,因此,總使他念念在心,不能平息,不能心安。

這是多麼好的兩首詩。所以引用它,也是為了說明歷史的經驗,證明老子四不的告誡,是多麼的正確。袁克文的詩文才調,果然很美。但畢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民國初年以後,寄居上海,捧捧戲子,玩玩古董,所謂“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無論學術思想,德業事功,都一無所成,一無可取之處。現在我們因詩論詩,不論其人。我常有這種經驗,有的人,只可讀其文,不必識其人。有的人,大可識其人,不必論其學。人才到底是難兩全的。至於像我這種人,詩文學術,都一無可取之處。人,也未做好。只好以“蓬門陋巷,教幾個小小蒙童”勉強混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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