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19世纪的“网红景点”,《神曲》的故乡,如今竟是这番模样

文/顺手牵猴

在佛罗伦萨老城中心落脚的选择令人纠结。在这个满街洋泾浜英语的街区,就连晚上回来吃顿踏实饭都难;百花圣母主教堂、共和国广场都在两个路口距离内,游客如织。

可话又说回来,老城也有老城的好处——你总能在不经意中,发现以往忽略的历史细节。


19世纪的“网红景点”,《神曲》的故乡,如今竟是这番模样


西方现代文学“重镇”

老城有一小片场地,名叫多纳蒂。这个姓氏来自十二世纪翡冷翠城里的一个望族,本该早已湮没在史档中,可这家人曾经把一个女儿洁玛,嫁给后来以诗人身份闻名世界的但丁。俩人成婚的那座小教堂就在隔壁,全称切尔齐的圣玛格丽塔。切尔齐也是当时一个超级家族,主要经营金融,是但丁所属的阿尔杰里家族的效忠对象和政治盟友。

沿窄巷走到转角处,就是诗人流放前的家宅,而巷口外那条路叫科尔索街。昔年诗人政治上失势后,力主将其严肃处理的,正是他的内堂兄科尔索·多纳蒂。多年后,此人被写入《地狱篇》,受到象征性的严惩。

曾经有个传闻,说但丁和洁玛·多纳蒂的婚礼进行到一半,诗人的心中“女神”贝雅特丽采,突然出现在圣玛格丽塔教堂门外,致使他当场昏厥。这类野史不必当真,不过小教堂里有个墓穴,埋葬的正是那位婚后早夭,却在《新生》和《神曲》中得到永生的女性。诗人通过《新生》的写作,把感情升华到柏拉图式的理性。

这部诗文交互叠错的作品,使用了托斯卡纳方言,而不是中世纪书面写作通行的拉丁文。尽管篇幅有限,但其最终完成,却要等到他被城邦放逐,旅行到特里亚斯特,这座意大利半岛东北角的港城之时。

但丁的放逐路线,没有精详的文字记载。由佛罗伦萨沿路北上,途经的城市如博洛尼亚、维罗纳、特兰托,都在诗人传说中的杖履所及之处,还有头戴桂冠的纪念雕像。特里亚斯特应该是他到达终老之地拉文纳——西罗马末代皇帝罗慕路斯于五世纪在此逊位——之前的一站。据说他避居远郊的杜伊诺写完了《新生》,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将近六百年后,另一位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来到这个俯瞰亚德里亚海的村子。他的收获是后来改变现代诗歌走向的《杜伊诺哀歌》。

说起西方现代文学重镇,人们往往首先想到巴黎、维也纳、伦敦。对于热爱俄语文学的,则是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当然还有后来居上的纽约、布拉格、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城。至于特里亚斯特,通常同胞说起,都是作为丝绸之路的西端,成为我们记忆的一部分,加上这里近年又成了“一带一路”的新站点。对更多的人来说,它的名声被一百公里外的网红港城威尼斯遮蔽,虽然也有不少逛遍意大利“三大”“十佳”景区的游客,开始涌入这里。

这是一个市民阶级的城市,没有罗马、佛罗伦萨那些伟大的博物馆、教堂,或是博洛尼亚、帕多瓦的古老大学,但它却吸引了众多的写作者——卡萨诺瓦的《回忆录》在这里结束,温克尔曼在这里被刺身亡,司汤达曾经在此任职,马利涅蒂在这里发动未来主义运动。

在马志尼街,左转就是统一广场。这是意大利最大的市政广场,南面临海,东西北侧都是奥地利特有的新古典式公共建筑,白色云石贴面上凿满浮雕纹样,夸饰而浮华。很多起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及巴洛克时期的造型元素,随着北方政治军事的强势入侵,又以变态的方式反馈到南方。

广场正面规模宏大的市政厅里,据说有个房间曾经接待过托马斯·曼。当时他正在写作《布登勃洛克一家》。东侧一座劳埃德船级社大厦,说明本地经济生活和航运业的密切关联。

这个城市规模有限,曾被奥地利统治多年,走过一些偏离海岸的街道,恍若置身维也纳。可以说,这是一个南欧的中欧城市。

美国拍过一个老歌舞片《音乐之声》,男主角指挥过奥匈帝国海军的一艘巡洋舰。虽然他们家住萨尔茨堡,可特里亚斯特才是那支舰队驻泊的母港。1918年,随着奥地利在一战中战败,这里被划归意大利。而到了1945年二战结束,新的占领者又换成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经过西方各国交涉之后,这才改由诸强占领,1954年根据《伦敦备忘录》中的协议,再次并入意大利版图。

由于毗邻斯洛文尼亚,又是一处繁荣商港,加上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这一带五方杂处,居民虽以意大利人为主,然而斯拉夫、日耳曼、犹太、希腊人口比例也很可观,近年还有不少穆斯林移民。相对应的是比较宽容的社会文化。

特里亚斯特的犹太人区,没有其他城市那样的封闭围墙。人群之间或许存在鄙视链,可那属于市民社会内部的自然分层,不像资源全面集中的地方,虽然维持了表面的平等,然而除了一个隐形的特权阶级,其他人全部属于草根。草根跟草根都一样,比不出个你高我低来。这样的环境里,陌生人更方便立足,包括外国人。

外乡人的“灵感天堂”

前面提到的诗人里尔克,作为外国人并不典型。他只一度客居在郊外,无需在本地谋生。为他提供食宿的,是奥匈帝国的一位郡主,杜恩及塔克西斯—霍亨罗厄家族的玛丽。高居山崖、俯瞰海湾的杜伊诺城堡,就是这个家族的产业。

当时正值欧洲“美好时代”的尾声,“泰坦尼克”号尚未建成,一战爆发还有将近三年。这位怪癖、敏感,而且极度自我中心的诗人,被司机接回到城堡。他陪女主人打发时光的主要活动,就是一起把《新生》翻译成德语。将近六个世纪前,但丁也是在城堡所在的村子里,完成了这部作品。

更多时候,里尔克是在城邦中独处,当然要有仆役侍奉。主客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玛丽郡主打理家族事务,诗人则要写作。来到杜伊诺之前,他在巴黎住过将近十年,充任雕塑家罗丹的秘书。据说大师曾经留给他一句名言——Travailler, rien que travailler(工作,除了工作再无其他)。

他每天会去山间一条小路散步,在来自海上的劲风中听到一个声音:“天使的行列中谁将听到,要是我呼喊。”《杜伊诺哀歌》就此开始。这部长诗充满现代感性,但就文学生产方式而言,却来自一个行将就木的贵族保护传统。其风范的不可复制,也正来源于此。


19世纪的“网红景点”,《神曲》的故乡,如今竟是这番模样

特里亚斯特运河桥上的詹姆斯·乔伊斯像。

现代生活方式早已不再为这种浪漫而伤感的审美情趣,提供经济和趣味上的支持。诗歌的未来属于艾略特的《荒原》,那种反诗意的写作。城堡、田园和月夜,将让位于嘈杂的街市,即便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林荫道,也成了祛魅的标靶。这个并不美丽的新世界,更适合散文作家施展拳脚。比如詹姆斯·乔伊斯。

青年乔伊斯来到这座城市,比里尔克更早。他的社会背景不是贵族城堡,而是市井街巷。他不擅长跟上等人混。此前他在苏黎士穷困潦倒,跑到伯利兹语言学校想找份工作,管招工的劝他去特里亚斯特试试运气,说那边正在招聘英语教师,这才千里迢迢来谋一份差事。他教过的那所学校,就在朱斯托主教堂背后的坡地上,附近还有一座罗马帝国时代的拱门。再往后不远,就是后来辟出的詹姆斯·乔伊斯博物馆,里面介绍说他在本地客居十年,总共搬家十一次,都是因为交不出房租。

在这座城市里,乔伊斯大概算得上是存在感最强的历史人物。他当年经常出没的地方,从租住的公寓到餐厅、咖啡馆,都被明确标识出来,临港大运河的红桥(Ponte Rosso)上,还立着他衣着寒酸的塑像,远比中央火车站那边的茜茜公主像更受欢迎。

然而当年他可没这待遇。他是一个把写小说当成实验项目的作者,除了《都柏林人》里的短篇,谋篇行文对阅读者很不友好。在特里亚斯特,乔伊斯除了这本小说集,还写过《青年艺术家肖像》。《尤利西斯》也在这里动笔。

《尤利西斯》这部在现代文学上烙印深刻的杰作,《发条橙》的作者伯吉斯曾精研多年。按照他的看法,这部小说虽是以都柏林作为背景,但书中的很多细微印象,却是来自特里亚斯特。站在一个读者的立场,本人对此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一次逛到统一广场背后不远的一个市场,古街深巷,暮雨如烟,虽无多少人迹,可沿街小店,一看都是为富裕退休族服务的,有法文标牌的美发店,也有几家古董行,厅堂里堆放着毕德迈尔款的维也纳旧家具。那种式样属于中欧人心目中的“老克拉”。


19世纪的“网红景点”,《神曲》的故乡,如今竟是这番模样

1953年,翁贝尔托·萨巴于特里亚斯特。


这个钟点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只能先去邻街寻一间酒吧闲坐。这是一家美国风的小店,进来喝一杯的大都比较随性。店里播放的,是早期的美国爵士乐,而这一带,乔伊斯恰好时常路过,偶尔坐下喝上一杯,也属寻常的事。

来自大西洋对岸的土风音乐,忧郁而性感,近乎随意的调性转换,透露出更加遥远的乡愁。《尤利西斯》全书当中,第十一章“海妖”堪称华彩部分,作家的修辞分句,充满爵士乐那样突破语法常规的炫技表演。昏黄灯影下的老旧乐段就这样,被他转译成白纸黑字。一瞬之间,这位作家的魂魄恍惚仍在我们当中出没,在某个水手身上,寻嗅着世界另一端的海风气息。或许应该补充一句,海妖那个词,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汽笛。

玄想和写作,并不能用来支付账单。即便对于乔伊斯,维持日常生活,也有赖一份薪水。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除了在语言学校伯利兹教书,他还对一些富裕家庭私人授课。其中有个雇主埃托雷·施密茨和他建立起私交。从此人半德半意的姓名,不难看出这里文化混杂的状况。

当然你还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犹太人,家族经营船用油漆产业,帝都维也纳也有他们的生意,虽然他本人在一家维也纳银行的分支机构坐班。这份私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都写小说。虽然俩人都没混出头,但乔伊斯毕竟是文坛宿将,在伦敦、巴黎的评论界有些人脉。经由他的推介,学生的成就得到了国际认可,而为租金发愁的老师,则又多了个借钱的去处。

近些年来,这位施密茨先生的小说颇受好评,各国报刊常会谈到。不过一般读者熟悉的,只是他的笔名伊塔洛·斯维沃。特里亚斯特也有一座他的塑像,与乔伊斯像一样的家常风格,没有高出地表的台座,就在花园广场边上,靠近一处公共图书馆,脚下标牌上的铭文写着:La vita non e ne brutta ne bella, ma e originale——人生说不上严酷,也不算美好,它就那样。两座像距离不远,好像他们正在赴约碰面的半路上,然后会在大运河周边那家咖啡馆坐下,聊聊最近遇上什么添堵的事,或是又写了些什么新东西。

上面那句话出自《杰诺的良心》一书。这是斯维沃最重要的作品,当年却备受文坛冷落。它有明显的自传性,写一个特里亚斯特男人,中年,中产,常在城里游走,抽着烟,漫无目标,一个南国省城的flaneur。他不断背着老婆私会情人,心里头又放不下这个老婆。对这样一个反英雄气质的人物,作者穿插了不少心理分析。或许正是这一点上,他和乔伊斯找到了共同语言。顺便提一句,弗洛伊德正是在这里,得到自己理论的最初反响。这种影响也为斯维沃的写作提供了思想资源,以及自我审视的角度。可当时的文学圈对此并不认可。

但至少在一件事上,他和乔伊斯截然相反。作为一个有产者,他和自己原生城市的关系,远比他年轻的英语老师和谐。乔伊斯对于老家都柏林的态度始终比较负面,而斯维沃则很少对特里亚斯特说三道四,甚至经常忽视其存在。也许对他来说,那些背景早就因为内化而虚化,整个叙述就像一段段暗色幕布前的独白。另外,这里也不是一个属于视觉的城市。它缺少一般意大利城市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只算得上是“普通漂亮”。

老城中心另有一个作家的铜像。那是诗人翁贝尔托·萨巴,也是斯维沃那个时代的人物。当意大利诗歌进入现代主义运动,有亲法西斯的未来派,还有反法西斯的隐逸派,而他却坚持了相对单纯的传统风格,地位也始终比较边缘。这里的文学生活,就像这里的观感,总和这个国家的整体不太合拍,需要静待后世的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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