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死亡這件事情,我就無法自欺地心虛。年少的時候覺得它是一件遙遠的事情,而且與自己沒有關係,哪怕身邊的人死了,也不會聯想到自己:那時候真不識愁,所以愁就不是愁了。現在年紀大了,才感覺死亡就在身邊,而且如影隨形,哪怕一道門檻也可能是一個死亡的暗語。即便如此,我對死亡的事情依舊一知半解,哪怕自己也經歷過死亡的事情。
幾年前的一個深夜,我突然醒來,突然被一種深深的恐懼抓在手裡,無法掙脫:死亡如一個面帶微笑而非常陰冷的中年男人坐在我床邊。他告訴我:如果你死了,一切就不存在了,世界上你曾經留下的不多的信息一會兒就消失殆盡,之後將不會有任何人記得你。就算有一點微薄的懷戀,也是懷戀者一點自娛的精神自慰,與你與他從來就沒有什麼關係。
這是我四十年的生命歷程裡唯一一次對死亡如此深刻的恐懼,以至許多年後還記得那個深夜的恐懼和絕望。後來我反反覆覆對當時的恐懼加以分析和判斷,才知道不過是死亡的恐懼突然而至的一種驚訝,根本不是對死亡本身的恐懼。
因為死亡是一件未知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死了以後會有什麼發生,所以才會惴惴不安。如同愛情到來一樣,如同結婚一樣,我記得當時我對婚姻的恐懼並不小於對死亡的恐懼,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擺脫婚姻,但是無法擺脫死亡。
但是世界上唯一公平的事情卻也只有死亡。也許死亡之後不公平的事情還會繼續,但是無法改變的是死亡的本身是公平的。因為死亡是公平的,所以我們才有信心在這個世界上苟活,活得憤憤不平的時候還可以罵一句:別看你個狗日的現在得意,到時候和老子一樣,死了也是一堆灰。
©《產科醫鴻鳥2》
因為死亡的時間漫長,所以我們要活得盡興。但是這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一出生就在一個陳舊的世界上,許多遊戲規則要遵守,否則就會被踢出局。
怎樣活著永遠是活著的課題,人們無所事事的時候會想一想,想不明白的時候就放一邊,等無所事事的時候再想一想,所以一輩子過去了,在死亡這件事上還是淺嘗輒止。當然最好也就是淺嘗輒止了,否則一骨碌跌進去,就爬不起來了。
近來網上瘋傳的是一個十八歲的高中生,還是個研究歷史的天才,因為一眼望透了以後幾十年的日子而自殺了,網上嘆息一片。這些年裡,我對死亡的免疫力無端提高,沒有任何人的死亡能夠真正打動我,讓我能長久一點地為他悲傷,何況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微信上會有這樣的心態:別人轉載了他的死亡,如果我不轉,似乎我沒有同情心,似乎我對一個天才的消失無動於衷,於是上升到道德範疇——你這個人道德敗壞!
且不說道德敗壞是哪些人的判斷,也不說他們是不是有資格進行這樣的判斷,反正道德一直在那兒,別人怎麼玩是別人的事情。我唯一想知道的事情是這樣的同情心在死亡面前有什麼用:誰該死誰不該死?誰應該自殺誰不應該自殺?
生命如同上帝給一個人買了一部手機,你愛惜著用,可以用許多年。你有摔東西的習慣,摔碎了,就沒有了。上帝也不富裕,沒有錢給你買第二部。
十八歲的高中生自以為把這部手機摸得透透的了,也看出了沒有再多一點的功能,於是感到“沒意思”了,於是經過“深思熟慮”把這部手機給砸了,至死的,還是一部嶄新的手機,那些已經把自己的手機用得破舊不堪的人看了真正心疼啊。
年輕的時候我也想過:要麼活得有意義,這個意義就是不斷給自己新的東西;要麼死去,反正人遲早是要死的。
後來我覺得這個想法完全錯誤:意義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價值也不是我們自以為是的那樣。活是整個宇宙最寬泛的東西,我們的所謂意義和價值充其量就是一條直線,把另外的風景都棄置一邊了,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
十八歲的高中生把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都粗暴地簡單化了。上天給了一個人某一方面的才能已經是額外的恩賜了,他不一定希望你的才能為人間做貢獻,因為人間怎麼發展是上帝的事情。他之所以把一種才能給你,是上帝的的確確喜歡你這個人,他怕你在漫長而庸俗的日子裡覺得枯燥。
而其他的大部分人必須過的是漫長的沒有意義的枯燥的日子,這個沒有選擇。有的人會成功,但是成功是短時間之內的一個事件,成功之前和之後同樣是枯燥而漫長的日子。這是我們必須忍受的。我覺得一個人的成功除了事業的成功以外,更持久和更入心的成功是在庸俗的日子裡尋找到快樂。
這個快樂點燃會很簡單:你種過一棵植物嗎?你看過它發芽、生長、開花、結果的整個過程麼?
於是我想到這個高中生之所以對生命感到厭倦,是不是因為整天處在“人”這一單一的物種裡,而世界那麼大,他來不及去看看。其實許多事情,包括整個歷史系統也可以用一兩句粗糙的話一言以蔽之,然後就無話可說了。其實這只是看見了生命的橫向性,沒有看清楚生命的縱向性。比如一部手機,是的,它的功能不用幾天就可以摸得清清楚楚,但是摸清楚以後不等於完全地利用,就算完全地利用以後也還會更新。比如我的手機,我首先會下載一個好用的電子書閱讀器,光這一項,就足夠我玩好多年了。
我不看輕那些自殺的人,我就希望他們自殺未遂。如果真正經歷了死亡,人生境界真的會很不一樣。它雖然不能消除對死亡的迷信和誘惑,但是可以活得從容一些:奶奶的,我就要和這庸俗的沒有意義的生活死磕到底!
史鐵生說:不要急,死亡一直在等著你。
好像死亡是一個你非常討厭的結婚對象。那麼好吧,既然必須和這個無聊的傢伙結婚,我一定要把我的忠貞,我的熱情,我的好奇心,我的愛浪費在這個世界上,把一副空殼留給它。
本文選自《無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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