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秀華:不知最冷是何情

餘秀華:不知最冷是何情

在貴州和重慶待了五天,又在北京待了五天,回到武漢又住了兩個夜晚,想著總該回家了。

這兩年,日子的大部分被我消耗在路上了:命運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終於短暫地把我從橫店的泥巴里拔了出來,像報復一樣補償給我曾經夢想的境遇和狀態。

當然曾經的夢想不過影影綽綽,完全沒有如此的具體,從來沒有把幻想舉到和飛機一樣的高度。一個人再怎麼幻想,幻想的尾巴總是拖泥帶水地粘在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上,所以我以前從來沒有幻想過坐飛機來來回回,而這兩年,我記不清我已經坐了多少次飛機了。

但是飛機從來沒有從橫店村的上空經過,無論往哪個方向飛。倒是多年以前,有飛機經過我們的村莊,有時候飛機飛得很低,轟轟隆隆的從遠方震顫而來,跑到院子裡看,就可以看到飛機白色的大翅膀。那時候我們家裡的每一個人:我,我弟弟,我爸爸媽媽和我奶奶,沒有一個人幻想過某一天坐一次飛機。

那時候飛機就是天上的事物,天上的事物和我們的人間基本上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更主要的是,我們沒有遠方的親戚和親人,即使坐上飛機,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飛。而現在,遠方依舊沒有我們的親人和親戚,但是我卻不知所以地飛來飛去。

但是我們喜歡說:相遇的都是親人。我們這些在文字裡取暖的孤獨的孩子,我這個對人生的來龍去脈不停懷疑卻做不到徹底背叛的矛盾者,我是多麼容易就把一些人認作我短暫的親人,然後興致勃勃地去看他們,興致勃勃地和他們聊詩歌拉家常,但是在這樣的興致勃勃下面是我對風景的毫無欣喜,對那麼多人的毫無眷戀。

所有的風景不過兩眼的風景,所有的人情不過一心的人情。我的悲觀和消極也許讓我錯失了最美的風景和最好的人情,但是所有的誘惑抵抗不了人的性格。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你得到什麼和失去什麼,我們試圖的抗爭,不過是在自己的性格旋渦裡打轉。比如我這樣試圖分析一個人的性格,這和我寫這篇文字原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最親的親人卻在最遠的遠方。遠得比想象得更遠。事情總是在我們的想象之外,而遠方一定比我們認為的遠方更遠。

我的奶奶,我的媽媽,這兩個陪了我三十七年和四十年的人,如今,我不知道她們在多遠的遠方。她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在這個橫店村,一旦離開,就是陰陽兩隔,從人間到陰間應該怎麼走呢?這是一個沒有辦法想象的事情,如同那時候我們看見了飛機都是從來不會想坐飛機一樣。

我坐飛機的時候很少想到她們,不知道是不是在那麼高的天空裡不適合想念逝去的親人,還是一旦飛機飛起來以後和陰間相隔更遠?只是在晴朗的天空裡看到那麼白的雲朵的時候,想著她們,特別是奶奶看到了,會發出怎樣的驚歎?可惜奶奶沒有活到我能夠坐飛機的時候。媽媽也只跟我坐了一次飛機,那一次沒有看見白得晃眼的雲朵。而媽媽沉浸於第一次坐飛機的興奮,大約對那些也沒有那麼關心。

我從北京坐飛機到武漢,因為武漢大霧,久久不散,晚點了三個小時。身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不停打電話,聽起來是一個公司的老闆,埋怨這個事情沒做好,指責那個做事不細心,一副小老闆斤斤計較的嘴臉。

餘秀華:不知最冷是何情

我揹著兩個包,搖搖晃晃地在人群裡走,加上心情原因,走得格外艱難,還滑倒摔了一跤。我想幸虧我媽媽沒有跟著我,她如果看見了,該如何心疼?而她,再也不會跟著我了。

許多日子,我在人群裡沒有看到過一個跟她相像的人,她就這樣離開了我,離開得如此徹底,如此決絕。母女一場,還有什麼情可以顧忌?但是有時候我想,她如今去了,也免去了跟我一起經歷苦厄,這未必不是她的福氣。

但是她的死是一個洞,開始的時候如同爸爸的菸頭燙在褲腳上的一個洞,看起來還是可以忍受的。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洞越來越大。我們小心翼翼地不惹這個洞,但是總是一不小心就碰上了,如同我指頭上的一個傷口,不管怎麼小心,總還是碰上了。因為它就在你的身體上,如同愛恨一樣無法迴避。

這個洞無法縫補,也沒有填充物,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看一次疼一次。因為看的時候一定是當初菸頭燙上去的悔恨、責怪和懷念。有時候我感覺飛機在這個窟窿裡飛,火車在這個窟窿裡開,人們對我的讚美和詆譭也都在這個窟窿裡。但是它們合起來也如同一顆灰塵在這個窟窿裡飄著。

從武漢回到橫店,天已經黑了。家裡黑漆漆的沒有開燈。爸爸出去了,鎖著門。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氣喘吁吁的。既想脫掉從外面帶回來的黑暗,也想脫掉從家裡面溢出來的黑暗。我想給爸爸打電話讓他回來開門,電話響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我用手機看了看,看見鑰匙,找了一根竹竿把它挑出來把門打開。房間裡有很大的黴味。以前媽媽看我長時間在外面會把被子拿出來曬,這些事情一直是她在做,她不在了,我就記不住曬被子的事情,爸爸也記不住。我潦草地整理了一下房間,潦草地睡去。但是爸爸一直沒有回家,我又放心不下,輾轉反側到黎明,聽見爸爸開門的聲音,懸在心頭的石頭才落了地。

媽媽走後,爸爸似乎沒有特別悲傷。我想他應該和我一樣把哀傷都藏在了心底。他們四十多年的夫妻,吵吵鬧鬧過來,但是彼此都成了對方生命的一部分,即使嵌入得不深,但是剝離開去怎麼不會生生地疼?

媽媽死的時候爸爸哭過,儘管他知道在那個疾病的纏繞裡,沒有誰犟得出去,爸爸從來就沒相信過媽媽會徹底地擺脫那個病,他只是希望媽媽能夠多活幾年。但是我一直幻想媽媽能夠創造奇蹟,能夠完全康復。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開始就抱著這個幻想。但是媽媽走得這麼快,不在我的預計裡,也不在爸爸的預計裡。

媽媽下葬後,按照我們這裡的風俗習慣,還要“叫飯”,就是吃飯的時候,擺上碗筷,喊去世的人回來一起吃飯。奶奶去世,爸爸叫了四十九天;媽媽去世,爸爸叫了三十五天。偶爾忘記了,心裡就特別愧疚。

爸爸叫媽媽回來吃飯的時候,聲音特別溫柔,媽媽在世的時候,他極少用那麼溫柔的聲音喊過她的名字。在這許多天的叫飯裡,爸爸的溫柔裡幾乎帶著一點小調皮的歡樂,那種感覺如同媽媽並沒有死去,就在我們身邊一樣。爸爸也真的說過,他沒有感覺到媽媽死去,他感覺她還在我們的身邊。我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她死了以後,從來就不讓我夢見一次,她如此決絕地斷開了我們在塵世的血肉相連。

我總是在想:媽媽那麼喜歡打麻將,是不是一到了那邊,就被同樣愛麻將的人拉住了,沒日沒夜地打麻將,根本沒有時間過來看我們一眼?而且人才死了,身上總是帶著用不完的錢啊。

餘秀華:不知最冷是何情

許多晚上,爸爸溫柔地叫媽媽回家吃飯,如果媽媽真的泉下有知,一定會笑著嗔怪:我活著的時候你都沒對我這麼好過,我死了你倒虛情假意來了。爸爸則會嬉皮笑臉地說:你死了才不會和我吵架了,我當然要對你好一點囉。或者說:我不叫你回來吃飯,你怎麼有勁打麻將呢?你怎麼有勁去贏錢呢?

爸爸高興的時候還是會哄媽媽開心的。這樣的甜言蜜語他們年輕的時候可從來不說,到年紀大了,倒沒羞沒臊地說得出口了。有時候我問他,你知道我媽現在在做什麼不?他也一臉茫然。

這個自以為聰明的男人對死亡也束手無策,對他媽媽和自己老婆的去向毫無所知。我們對死亡的懼怕就是從這樣的毫無所知開始的。

也許爸爸也在躲避這樣的懼怕,但是他不肯說出來。其實我也不會有事沒事就把它說出來,對死亡的懼怕和對親人的思念都是一種非常隱私的個人感情。我們對隱藏的個人感情總是小心翼翼,特別珍惜,尤其是關於悲傷的就更不願意和別人分享了。

我和爸爸揣著同一個事情形成的各自的悲傷謹慎地生活在對方身邊,因為這樣的悲傷,我們不敢特別靠近,而且也沒有必要分析清楚和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顯然這都是毫無用處的徒勞。其實也許親人本來就需要一點說不明白的生分,只是我們有了一個理由把它實際化了在我們身邊。但是我和爸爸對所有事物的態度都是順其自然。

很多事情沒有結果和無法處理的時候,我們願意用“順其自然”幾個字安慰自己,把自己交給天地,就可以卸下一些彷彿原本是自己的責任。

媽媽去世,我們都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然後我們還說:癌症病人多數都是這樣死了的,能夠抵抗癌症而活下去的畢竟是少數,我們沒有辦法成為那少數里的一個,似乎我們幻想成為少數里的一個都是不應該的事情,都是痴心妄想。

可是我總是痴心妄想:我不僅僅希望我媽媽成為少數里的一個,甚至能夠成為少數中的少數,這個疾病不過是一場意外,意外過了,她還能夠順順當當地活下去。但是我的幻想從來沒有答應過我,它沒有給我準備的時間就取走了媽媽的命。

爸爸每隔一夜就出去一次,他總是等我房間裡的燈熄滅之後,腳步放得很輕,輕輕打開後門再鎖上,後半夜或者黎明的時候才回來。

爸爸是找他的情人去了。當他第一次跟我說他有一個情人的時候,我樂了,不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情人”這個詞,這個書面語從他嘴裡如此順暢地吐了出來,如同他原本就應該而且必須有一個情人似的。

爸爸幾次跟我說到他的情人,說她溫柔、善良,是天下難找的好女人,說她比我爸爸小了十幾歲。但是他不肯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爸爸的理由是:怕我和她見到了不好意思。其實我倒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說不定見到了我還可以開開玩笑什麼的。我爸也許擔心的就是這一點,他知道我開玩笑是不認人的,而他那靦腆的小情人怕是經不起這樣的玩笑吧。

爸爸一次次半夜出去找他的情人,我隱隱地擔憂,也隱隱地感覺不快:媽媽死了沒有幾天,屍骨未寒。當然火化後的媽媽也沒有了屍骨,只留下了一堆灰,也許燒成了灰冷得比較快吧。

餘秀華:不知最冷是何情

我沒有問爸爸為什麼這麼快就找到一個他認為是無比溫柔善良的情人,我猜爸爸也給不了一個答案:他經歷了奶奶去世不到三年,又經歷了媽媽的去世,生命是如此脆弱,哪裡經得起至愛之人接連消失,而且是永遠的消失?他也許不知道怎麼辦了,他沒有辦法從同樣悲傷的兒女身上得到安慰,他就這樣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虛像。

這還不算,爸爸兩次讓我給他在交友網上註冊,按時間交錢,但是他交錢的時間都不長,都只有一個星期。他是聰明的,在上面找到了別人的聯繫方式後,再在微信和電話裡和別人聊,其中一個聊到就要見面了,讓弟弟給他參考穿什麼衣服,從什麼地方轉車等等細節。但是弟弟把這個女人的資料分析了一下,覺得她可能是個騙子,甚至是傳銷組織裡的一員,爸爸被弟弟說得暈暈乎乎,就打消了去看這個陌生女人的念頭。

弟弟說:現在老爸比你還天真。他說的是我。他和我都覺得一個詩人天真一些還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一個農村老頭天真就太不應該了。用弟弟的話說:老爸跟你坐了幾次飛機就失重了,他現在也不知道他是姓餘的了。

當然這話是我們姐弟倆偷偷說的,不敢當著爸爸的面說。弟弟還感嘆:媽媽一走,這個家就散了。

是啊,媽媽一走,我和爸爸都束手無策:原來許多事情都不知道怎麼安排怎麼去幹。媽媽在的時候總是把日子捋得順順溜溜,不需要我們操心。爸爸的浪漫也不敢肆意盪漾,當然浪漫不一定就是不好的,只是在弟弟的眼裡,它還需要節制,弟弟不希望爸爸一不小心把事情搞得無法收場。

其實浪漫的事情是最好解決的事情,它總是有一點虛無。人會被虛無緊緊地抓住,但是放棄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畢竟它和現實的生活沒有過多的瓜葛。不好解決的是生活裡實實在在的事情:過春節,該準備什麼菜呢?買多少肉,多少個豬耳朵?爸爸一邊想,一邊用筆記下來。爸爸在媽媽走了以後把他的一部分活成了媽媽的樣子。

但是他不是媽媽,沒有一個人包括他自己會希望他的身上出現媽媽的樣子。我和弟弟討論過,如果媽媽在,她不會去找一個情人,至少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去找一個情人,她更多的可能是自怨自艾,她可能更多地沉浸在自設的悲傷裡,但是這同樣沒有意義,無論對誰甚至對她的個人情操都有虛偽的成分。

我們對爸爸小小的埋怨其實更多地只是與我自己有關:我們對生命的理解,對兩性的理解和對夫妻實質的理解。我覺得順從內心的事情就是自然的事情,而生命如此渺小,我的爸爸,他也許早就厭倦了和一個人朝夕相對幾十年,他終於可以正當地放任一下自己呼吸新鮮的空氣。

我們對一個人的疼惜而不是對一種關係的疼惜。爸爸也許對幾十年捆綁在一起的男女關係感覺厭倦,如果不是某種厭倦,人怎麼會用疾病來懲罰自己,怎麼會用死亡形成永恆的決裂?

我的爸爸,他現在也不過用形單影隻對抗這個曾經和他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女人:沒有了你,我的生命還在繼續,我甚至可以按照我的意願無傷大雅地為非作歹。但是這個男人,他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和他的兒女和世俗的眼光作對。當然他從來就不會想到和什麼人作對,也不和自己作對,他沒有媽媽那麼犟:用死亡來懲罰我們,告訴我們她離開以後,我們將面對怎樣的痛楚。

是的,捂著被子不敢哭出來的痛楚。爸爸用了一種戲謔的方式安慰他,也安慰我們。人生難得兩不欠,人生本就兩不欠。四十多年,什麼感情都會用完:愛和怨,喜和愁。誰來安慰我們餘下的日子?除了自己,除了各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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