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8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沈从文先生画像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为数不多的大师级文学家,享誉中外。在沈从文的作品中,最具特色最有成就的是他一往情深创作的“湘西系列小说”。他从湘西文化视角去感受、认识、领悟生命和世界,努力用湘西原始、自然、纯朴、优美的人性建造现代小说的“希腊小庙”,对“爱与美”的理想世界进行热情赞颂和充分展现。

沈从文那座供奉“人性”的小庙,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对人性美的赞扬,一方面是对摧残、破坏人性美的种种社会罪恶势力的揭露和鞭挞。

关于对美好人性的破坏,我在之前的一篇中已经写过:

本文来补充写写,沈从文笔下的“人性美”,他饱含深情的“湘西世界”。

一、自然人性的回归

对自然界优美风物的深情描摹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湘西小城

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世界着重描写了大量的自然风物,原本贫乏落后、闭塞封建的深乡幽地,在沈从文的笔下,是一派质朴清新,优美宁静,自然环境极为宜人,山清水秀,天然静谧,宛如绝世胜境。

湘西的四季景致如此恬静:“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须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祷,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和谐,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这样静美的自然风物,仿若日光之下的生活,明明亮亮,一切就绪,恰到好处。像这样细致的自然景致描绘,在沈从文的湘西作品中几乎篇篇可见,大量风景风物的状写,不仅体现出作家对自然界原生原态的沉迷,也体现作家对这片苗湘世界的一往情深。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故人笔下也尽美景。汪曾祺曾说:“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

对于那片生养他的故土,沈从文所怀着的深情与感念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20岁以后在都市里的生活,物欲横流,人事纷繁,车水马龙,光怪陆离,这些都让他更加怀念着湘西的优美环境与淳朴人事,甚至让他将记忆中的故土美化地无与伦比的纯净。

对湘西题材的情有独钟,不仅是对故土自然生活情境的追忆,更是对自然人性的呼吁。

对自然规律的坦然接受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湘西人家

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对待生老病死这一系列自然规律的态度,也极为从容,遵循自然。他们往往像接受生命接受快乐一样接受死亡接受痛苦,能处生死而不惊,临突变而不乱。

如《知识》里死了儿子的老父,仍在田间辛苦劳作,并请路人路过自己家门时,顺便告诉家人此事,送饭时少送一份。没有悲痛之态,甚至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这种对爱子突然死亡的淡定,常人无法想象。

又如《夜》中,死了妻子的老人,依然平静地接待了陌生人,且耐心听完他们大半夜的故事。没有凄苦溢于言表,只当是寻常人事。他们在面对妻儿之死时的不悲不惧,令人骇然。

但细想,这份平静的接受,正是人的自然属性的一种常态表现,人要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生老病死是不可抵抗的规律。他们在已知规律的情况下,没有呼天抢地的失声悲痛,只是从容不迫地接受自然规律所造成的现实。

对自然率真的湘西人物的刻画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边城》翠翠剧照

沈从文在他的湘西世界中,塑造了一些自然率真的湘西人物,他们的行为处事仍然保留着人与动物共同的自然本能,但这种自然属性又具有作家赋予的有别于动物的理想化的自然人性。

极具代表性的人物莫过于翠翠、三三、萧萧,她们是沈从文理想中的少女形象,面容美好,品性淳朴,天真浪漫,善良真挚。读了作品中那些清清淡淡的描写文字,人们都会对那些小女子生出喜悦与爱意。

如作品中这样描写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一个活脱脱天真灵气的少女形象就深入人心了,人们在文字的渲染中尽能想象出一个率真少女的模样。全无世俗脂粉之气,也不沾矫情做作之态,只天然自在,心地单纯的存在着,让人觉得自然美好。这段描写中也将人与动物相比拟,翠翠的活泼如“一只小兽物”,她的乖巧又如“山头黄麂”,这也体现了作家强调着人与动物相似的自然属性的一面。

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自然环境以及人物的生存状态的一系列描写,突显了对自然人性的强烈推崇。

湘西是沈从文生养的地方,这里的自然景观与风土人情以及人事牵连都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从湘西大山走出后,虽身处现代都市,但又正逢战乱,现实生活的漂泊,都市的浮躁,使他想寻找一处精神上的栖息之地,于是,古老的湘西自然环境,以及纯朴善良的乡民、自然和谐的人际关系,都成为他灵魂的归依,他在其中找到了他理想中的人性状态。

二、社会人性的重塑

凸显乡民的融洽关系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湘西苗民

湘西世界里的老少乡民皆善良纯朴,忠厚仁爱,与人为和。沈从文用一种清淡又缓慢的笔调,为那些清清明明的湘西小儿女谱成了一曲曲优美深情的人间牧歌。

在他的大多作品中,故事情节并无太大起伏,只是从容的叙述,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都轻轻地落在优美的文字之间,没有刻意的渲染,只当寻常生活的回首,自然真实,其间人作为个体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所表现出的人性的光华不言自明,沈从文所追求的“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自自然然地就呈现出来了。

作品中的这种融洽美好的乡民关系又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亲情。沈从文湘西系列的小说里,亲情的描写极为自然,如《边城》里,相依为命的翠翠和爷爷,他们互相照顾,互相依靠,爷爷细致入微地替翠翠着想,翠翠也极为听话体贴爷爷的老迈。那些细细的亲情流露,无不体现出人性美好和谐、自然朴实的光华。

(2)爱情。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的爱情,都处于一种自然而浪漫的结合,带有一种童话感,却也是至为纯真的人间最美好的感情。作品《龙朱》里的那完美的男子与美好的姑娘,因歌声结合的故事,极具传奇色彩,同时又浪漫美好,毫无矫情与刻意。

(3)人情。沈从文描述的湘西世界,不仅自然环境安宁静好,而且人与人之间,处于一种极为友好和谐的关系中。青山绿水,相伴着浓浓的乡情,映照着本然质朴的民情民性。乡民尽是热情诚实,人人均有古君子遗风,善良质朴、平实真诚的人们,互助互爱、坦诚相待、用真心和善心张扬人类生命本性的淳朴和美好。

烘托官民的和谐关系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端午赛龙舟

当外面的世界被兵、匪、官、绅压榨得饿殍遍野,被战火焚毁得血流满地之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社会仍平静得如一泓清水。

他不止在一处这样描绘湘西社会的和谐人事关系:“那里土匪的名称是不习惯于一般人耳朵的。兵皆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皆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的向深山村庄走去,同平民作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此类的官民之间,各司其职,互不相扰,又相为结交。

与此同时,湘西世界中,老一辈的湘西人无论是《边城》中的老船夫和船总顺顺,还是《长河》中的老水手和橘园主人滕长顺及商会会长,假如他们生活在湘西以外的社会中,肯定会分化成两个对立的阶级,遵循着不同的生存规则。

然而,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他们却都是一样的诚实守信、仗义疏财,性情中充满了在现代文明社会里难以再现的古道热肠,且能建立良好的友谊。即使他们生活中存在矛盾和冲突,也是因为一时的误会或疏忽,在义利的取舍和情理的分辨上,他们始终遵循着人性中最自然的法则,诚心相待,毫无介谛,和谐相融。

以上两个方面,乡民融洽与官民和谐,都体现着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社会人性的一种重塑。这其间,有着意美化事件原貌,对现实的恶劣面作出清淡处理的成分,这种不够真实的人类爱的社会关系,也正是他为理想人性所作出的诠释。

三、神性的彰显

借力神巫文化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湘西老人祭祖

沈从文成长于封闭、偏僻的湘西,文化形态与生存方式有别于中原地区,巫楚文化盛行,敬神祈福、迷信崇拜,“信巫鬼,重淫祀”的风习得以保留,民众普遍具有泛神观念,认为“天与地之间,神鬼与人之间,山川与人之间,乃至禽兽与人之间都有某种奇特的联系。”

沈从文自幼耳濡目染,深受湘西苗族文化及巫鬼坐化的熏陶,在创作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边地的神秘文化,同时也将自身的文学理想寄寓于间。他也认为边地少数民族信神崇巫与其原始宗教信仰有关:“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影响到一切人,形成一种绝大力量。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狐、虎、蛇、龟,无物不怪。神或怪在传说中美善丑恶不一,无不赋以人性。”

纵观沈从文的湘西作品,不难发现,其间以湘西为故事背景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都出现过大量的神巫题材,也反复特写敬神祭祀的场景,渲染出一种极为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氛围。

《神巫之爱》 描述了神巫作四堂法事,从迎神到送神,由献牲到祈福仪式,毕恭毕敬的群众和神巫,倾听神的声音、感受神的威严, 神巫传播神的恩惠、为民祈福消灾。神与民通过神巫这个使者进行了对话,场面慎重而庄严。

《凤子》 中也有一场谢神仪式,起始吹角,巫师用一种缓慢而严肃的姿势,向斗坛跪拜舞踊。用低郁的歌声,应和雄壮的金鼓声,且舞且唱。在整个仪式中,群众向神表达恩谢,也渴望再次得到神的福音,宛如真正意义上的神之现身。

这种与神同在、人神共舞的如痴如迷又庄严神圣的境界,混合了苗族人热烈的浪漫情绪和宗教情感,存在于与巫风共存、具有原始美德的社会环境,正是沈从文倾心赞美的理想神性境界。沈从文由此借力神巫文化,来营造出一种神性的氛围。

运用神话时间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时间仿佛静止了

湘西作品中还隐含着一种隐性的神话因素,融入叙事描写间的,就是时间。沈从文向往和赞颂的湘西,是一个宁静、温和、永恒的世界,它的时间是近乎停滞的,湘西世界的神性也就在这静止的时间中积累和显现。

几千年来,湘西的变化极其缓慢,而沈从文倾心的,也正是这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般的时间和空间。这样无时间性的意识正体现了神话时间的特征:神话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神圣的时间内,与日常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日常所生活的时间具有不断流逝、去不复返的特性,而神话所展现的时间却是循环的、可重复地被实现的。

沈从文在回忆中表现的湘西的时间,就呈现出这样的特点。似乎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湘西的生活仍然都会沿着旧日的轨迹,从来都会有着三三、翠翠那样天真自然的女子,柏子们依旧会如从前一样走到河街的小楼上去。无数相似的事件重叠起来,仿佛从来没有变化。

这样的湘西是个自足的世界,如同留在永恒的和毫无变化的东西之中,时间的主要作用只是暗示湘西和外界的差别。在这种表现目的下,沈从文很多作品的时间推进极其缓慢,就那么一天一天进行下去。

通过这样运用神话时间,读者重新临现在这段时间内,如同阅读神话一样,这时,世俗的、历史的时间暂时性地、象征性地被隐没、忽略和超越,取而代之的则是神圣的神话时间。

书写神性人物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湘西阿妹

在借力神巫文化与运用神话时间的伏笔下,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世界里,生长着一些具有神性的接近完美气质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身上往往集聚了人类的优点与力量,具有夸大性与完美性。

尤其是,年轻俊朗、品德仁厚的湘西男子在作家的笔下均被赋予一种神性描写,充满着神圣的气质,如他们的姓名中大多加一个“傩”字,如《月下小景》中的小寨主傩佑,《边城》中美少年傩送。

这些由傩神自上而下派送的自然之子,武勇有力、热烈、健康。不仅有美的身体,美的歌声,还有比珠玉还要贵重的美善的德行和操守。

其中较为突出的形象是《龙朱》中龙朱的形象:“郞家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公全曾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社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龙朱年十七岁,是美男子中的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这番状写之下,龙朱的形象已然不在凡人之列,超尘脱俗,有羽化为神之向,其神话化的色彩,极为明显。

沈从文有多爱这种想象中的理想人物呢?他连自己的大儿子,都取名为沈龙朱。

此外,其笔下的湘西少女,也有着像仙女一样生命力极强、貌若天仙、温柔如水的形象特征。

《阿黑小史》中的阿黑、《长河》中的天天、《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媚金、《雨后》中的采蕨女等等,这些姑娘除了貌若天仙外,无不纯洁如清流、温柔如沈从文家乡的沅水,无不热爱自然、热爱生命;同时也都怀有对情人的热诚和对生命力的骄傲。他们有着乡土山民的野性、也有着至善至美的人情。

沈从文像歌唱女神一样歌唱这些貌若仙女的湘西女子。在这些神性人物的书写中,充分表达了作家一种理想主义的神性倾向。

沈从文所极力彰显的神性,也就是他所追求的理想人性的另一种维度的体现。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现代文学的“希腊小庙”:论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理想人性

边城

结语

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世界所呈现的理想人性的内涵,就是自然人性的回归、社会人性的重塑以及神性的彰显。

\u0003他不仅创造了一个纯净的理想的湘西世界,完整地表现了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为理想人性作了一番恰如其分的诠释。更为重要的是,他不遗余力地抒写湘西世界,观察社会,表现人生,就是试图通过塑造理想人性来发挥道德的作用,通过理想人性的彰显以潜移默化的形式启迪人性和改善人性,以实现民族品德和民族精神的重造。

今天,当我们身处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会更加想念沈从文先生,想念他笔下的湘西桃源。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全集》,岳北文艺出版社

[2] 凌宇.《中国现代文学名家研究》,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3]邵华强.《沈从文研究资料》(上、下集),花城出版社

[4]罗宗宇.《沈从文思想研究》,湖南大学出版社

[5]刘涵之.《沈从文乡土文学精神论》,湖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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