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在中国古代史上,有很多看起来“另类”的人,或者说,不符合历史“主潮”的人,但像王莽如此奇诡、如此让人看不透、如此有争议的人物,尚属罕见。对于王莽,很多人会想起白居易那句名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不过,王莽的真实形象未必如此,用伪君子之类的称号来形容王莽,未免太过简单了。但也因为王莽的一生太过传奇,其言行过于怪异,不同于他所身处的年代,在如今网络文化的炒作中,他竟“翻红”为人们所关注。王莽的个人悲剧竟然与那个年代一样,充满了含混与吊诡,其中有太多事情,无法用既有的历史思维来理解。

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儒家的极端主义者

从史料中看,王莽的早年十分坎坷,从少年到青年阶段,他一直在努力“逆袭”。王莽出生在西汉外戚王氏家族,但他在家族中毫无地位,属于边缘人物。王氏家族里的其他兄弟,虽然才能不如王莽,却因出身好,可以纵情于声色犬马,享尽荣华,这让王莽在少年时代就倍尝人间冷暖,心理不平衡是必然的。但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王莽却怀抱利器,他花费心思、尽心竭力,力图维持自己“温良恭俭让”的好形象。少年时代的王莽,显然是胸怀大志的,他所受到的圣贤教育,在激励他成长的同时,也赋予了他强烈的理想主义精神。

王莽是一个忠诚的儒生,他甚至将儒家思想进行了极端化的实践,儒家思想的优劣都以极端化的结果给他留下了烙印。“修齐治平”是他的人生信念,“人人皆尧舜”是他的政治理想,更何况,自强不息和克己复礼的精神早就成为他的立身之本,或许在少年王莽心中,他就想象过自己的理念在天下推行的盛景,但他心里也清楚,要想实现这些理想,必须先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并获得天下人的支持,从权力到道义,都要占据制高点。

这是一种典型的儒家思维方式,也是经世致用的典型思路。直到二十多岁,王莽的仕途才迎来了转机。得到大司马王凤的赏识,是王莽发迹的第一步。不过,王莽的这一步跨越,依赖的是对王凤的悉心照料,依赖的是个别权臣的提携,这也让他尝到了身处官僚体制中晋级的奥妙:必须得到有权势者的提携,必须有依靠。王凤死后,王莽开始了新的晋级之路。到了绥和元年,王根推荐王莽做了大司马,王莽依然保持了良好的形象,赢得了更多人的赏识。

这当然跟王莽内心的自我克制有关。贪婪是亘古不变的人性,身居高位、手握权力者还能慎独克制,足见其个人修养之身。不过,也不排除一种极端的可能,就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表演出来的,为了赢得更大的权势,临时的隐忍也是可能的。不过,起码到此时,还看不出王莽是在刻意隐忍,这倒像是一种本能的流露。而且,王莽在之后做的事,更说明他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隐忍。

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汉书》上曾记载:“莽杜门自守,其中子获杀奴,莽切责获,令自杀。”在古代,尤其是汉代,王公贵族杀死一个奴婢,算不上多大的事,即使被追究责任,找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借口,也能搪塞过去。不过,王莽对二儿子王获不只是口舌上的惩罚,在批评他之后,还是杀了他。这件事引起了朝野内外的震动,王莽的大义灭亲为他赢得了更好的名声。至此,王莽毫无污点,甚至没有任何缺点,这简直就是现实中的圣贤。如果说史书上的圣人,还有被后世刻意拔高的嫌疑,还有生前落魄、身后圣化的问题,此时的王莽都没有这些问题,他唯一的问题,就是道德感强到了超越人性的地步,让人觉得不真实。

不过,我相信《汉书》上这些记载是真实的。原因其实也是不复杂,其一,班固真的没必要美化王莽,甚至他会站在维护汉朝正统的立场上黑化王莽,所以,《汉书》对王莽的记载,只有可能比真实的王莽更坏,而不会美化他。其二,在王莽那个时代,想篡改历史记录或欺骗百姓、虚造口碑,是非常困难的,当时的信息传播渠道也决定了王莽的言行必须符合正道,才能获得好口碑。

但王莽杀子,也确实有现实无奈的背景,但这往往被后世忽略。王获被杀时,王莽因为在朝中被排挤,暂时在自己的封地隐居。对他而言,能否东山再起,既与政治局势有关,更取决于自己在朝廷内外的口碑。此后,王莽的“逆袭”之路颇为顺利,其名声越来越好,这一切既符合王莽行事的逻辑,也让历史的走向变得吊诡起来。

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篡权事件

王莽从权臣变成皇帝,是一个很缓慢很复杂的过程。他之所以如此谨慎,不仅和其维护伟岸形象的需求有关,更在于他真的在做一个空前的事情。很多人忽视的是,王莽篡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篡权称帝事件,在当时,这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也是一件可以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大事。王莽称帝在当时的冲击力,如同秦灭六国和刘邦称帝,都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只不过,王莽后来失败了,不仅他自己沦为历史阴面的人物,也让一些人背上了洗不掉的“黑历史”。

文人扬雄就是其中一个。在王莽权势鼎盛时,扬雄创作了惊世大作《剧秦美新》,借着批评秦朝来歌颂新朝。听这名字,就知道这是个不折不扣拍马屁之作,扬雄这位汉赋大家,因为有这一点“黑历史”,在后世常被提及,甚至脱脱写《宋史》都没忘提这事,“王莽之篡,扬雄不能死,又仕之,更为《剧秦美新》之文……”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扬雄,他本来以为这篇长文能成为新朝的传世颂歌,不料新朝“一世而亡”,局势反转后很快就被打脸。追根溯源,还是文人和权力说不清的关系害了他,在当时,想做一个不被政治影响的文人,实在是太难了,文人或多或少地都要与政治有关联,既然不能反对统治者,很多人只好选择歌颂了。

其实,相比很多人,扬雄做的还不算过分。因为权力变化太迅猛,一些投机分子认准了形势,便赌上自己身家性命,决定一搏,哀章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在他献上符命后,王莽称帝正式有了天道意义上的合理性。

对王莽来说,哀章献上的符命可谓锦上添花,而对刘家政权来说,这可谓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投机分子哀章也借此登上人生巅峰,跟其他王莽的亲信一起粉墨登场,因为他在铜匮里留下的名字,除了王莽八个亲信之外,就是他和胡编的王兴、王盛两个名字。搞笑的是,在长安城里还真有王兴、王盛二人,王莽也按照祥瑞的指示给他们封官封赏,两个平头百姓由此一跃而成为贵族。

耐人寻味的是,哀章为什么要用王兴、王盛这两个名字呢?对此,历来说法不一,一种常见的说法是两人名字里的“兴盛”有吉祥之意。这或许是个理由,但我发现,王莽有个儿子也叫王兴,这大概是要跟王莽套近乎的意思。更何况,西汉后期有6000万人口,在单字名占主流的时代,用常见字做名字而重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果细察历史,会发现王莽时期重名者甚多,比如叫王凤、刘秀的就有好几个,甚至王莽本人,也跟汉昭帝时的右将军王莽同名同姓,只不过后来这个王莽名气太大,让人忘记了之前的王莽。

王莽称帝后,历史的走向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以当时的情况看,汉朝并未到穷途末路之时,虽然汉成帝后,国力有所衰退,但绝无亡国之状。事实上,当时中原地区并无战乱,汉朝对西域的掌控还十分有力,西域都护府仍在,倒是新莽政权丢掉了西域,直到东汉班超再通西域,才让中原王朝的实力能伸向遥远的西方。王莽的改制,大多数属于源自自我幻想的瞎搞,并不符合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律,但在王莽的逻辑里,这一切却完全合情合理。

因为王莽正是靠着这种极端理想主义的信念,才一步步走到人生巅峰,他如果否定了这种圣贤之道的逻辑,就等于否定了之前努力的一切,也会让自己称帝的唯一合法性破裂。更何况,围绕在他身边的许多权贵,已经和王莽的利益融为一体,王莽成为这个群体里的一分子,无法从中脱身。不过,或许连王莽自己也没意识到,那些宠臣并不是全部因其圣贤理想才拥护他,其中固然有刘歆这样能与他探讨儒家学问的伙伴,但更多的是哀章这样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真是王莽的悲哀,也是民众的悲剧,可惜,历史从来是无情的,试图用极端手法来扭转历史的人,往往会遭到历史的反噬。

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缘何酿就悲剧?

从王莽改制时的手段看,他实在算不上一个精明的政客,在很多细节上,都没有基本的施政常识,比如,他改变土地制度和货币制度,还要求“开赊贷,张五均,设诸斡者”,试图套用上古圣贤时代的制度来救济现世。然而,这些举措在理论上或许还能逻辑自洽,但在现实中,因为生产条件和人性复杂的因素,不仅不会合理实施,反而会酿成大祸,严重破坏正常的社会经济状况。王莽希望所有人都成为圣贤子弟,可他不明白,光凭借伦理教化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暂且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在当时是否一定行得通,但不论如何,改革要循序渐进,有条不紊,激进措施反而会带来比改革前更严重的后果。而且,王莽的“王田”改制得罪了掌握主要社会财富的地主和权贵们,也没给百姓带来多少好处,反倒使农田日益荒芜,民生愈发凋敝。

葛剑雄先生在《我看王莽》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在社会财富不可能无限制增加的条件下,想同时讨好社会的各阶级、各阶层、各个利益集团是绝对办不到的。王莽想在不触犯贵族、豪强、官僚利益的前提下,让百姓、贫民,甚至奴婢的生活也得到改善,完全是痴心妄想。”这真可谓点到了王莽整套改革措施的命门。纵观历史,改革者要么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被逼改革”,要么是富有历史责任感和进取心的“主动改革”,而这两者往往会被话语权的掌控者描绘为一体。但王莽改制与之不同,似乎在他那里,理想主义的情怀是超过现实考量的,他的诸多社会改制举措,也并非非做不可之事,与其说这是民众所渴盼的改革,不如说是王莽借机实现个人抱负和理想而已。

王莽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时代,让民众拥有更多农田、抑制土地兼并,以及治理水旱灾旱,都是最基本的改革举措。能做到这些,最起码能保证社会秩序维持下去,至于什么上古的圣王之道、尧舜之世,多数老百姓并不关心,这属于政治家关心的话题。

王莽改制后的世界,比他曾经不满的那个世界更要混乱,更糟糕的是,历史没留给他纠正错误的机会。《汉书》对王莽结局的记载十分悲惨:“商人杜吴杀莽,取其绶。校尉东海公宾就,故大行治礼,见吴问:绶主所在?曰:室中西北陬间。就识,斩莽首。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地皇四年(公元23年),王莽及其创立的新朝在怒不可遏的民众反抗中灰飞烟灭。可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难道可以只算在王莽头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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