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口眾多卻只有三例輸入性病例且均已痊癒，647名武漢印僑無一感染。有人說衛生條件差鍛鍊了印度人的免疫力，真的是這樣嗎？
採訪專家：
奚志勇（中山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熱帶病蟲媒控制聯合研究中心教授）
"衛生條件差的印度卻很少有傳染病發生，或許跟印度人吃咖喱有關！"
近日，隨著新型冠狀病毒陸續在全球各國現身，"印度飲食和氣候讓人不易得流行病"的聲音也漸漸多了起來。也有人認為，正是一直以來較差的衛生條件使印度人免疫力更高。
從官方數據來看，在印度確診的新冠病例目前只有3例（都是來自武漢的輸入性病例），確診後都已康復。另外，印度從武漢撤回的647位印僑，經過隔離觀察也無一感染。
相比之下，我們的另一鄰邦日本的確診病例卻以每天兩位數的速度蹭蹭上漲。難道，印度的咖喱、獨特氣候、較差的衛生條件真的賦予了當地人"百毒不侵"的超凡實力？
▲從武漢撤離的印度僑民在機場合影留念。圖片來源：India Today
印度人天生不得流行病？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事實上，印度次大陸並不是一片免受流行病困擾的土地。相反地，在宣佈獨立之前，印度甚至多次成為全球烈性疫病爆發的源頭——以臭名昭著的霍亂為例，其第一次亞洲大爆發（1820-1824年）就源於加爾各答地區。
學術界普遍認為，出於政治、宗教、經濟等多重原因，印度的"母親河"恆河水質一直骯髒不堪，併成為霍亂弧菌滋生的溫床，迄今至少引發了六次跨越大洲的霍亂疫情。
"20世紀最大規模的天花"也發生在印度。僅1974年1~5月期間，印度官方上報世界衛生組織的天花確診病例就高達61482例。在疫病集中的比哈爾邦、奧利薩邦和西孟加拉邦地區，因天花死亡的當地人口超過15000人，僥倖存活卻落下終生致殘的又有上千病例。這場疫情在持續肆虐了整整一年後，才最終基本平息。
▲1974年，天花疫情在印度大規模爆發。圖為醫生在當地宣傳天花的防疫手段。圖片來源：UM-Libraray
1994年8月，腺鼠疫與肺鼠疫同時爆發，重襲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卡納塔克邦和新德里在內的五個地區。在不到2個月的時間裡，這場瘟疫導致當地693人患病、56人死亡。學術界普遍認為，混亂落後的醫療體系、匱乏的基礎醫療設施、薄弱的防範意識，都是造成鼠疫在20世紀末期仍會在印度大面積爆發的主要原因。
▲1994年鼠疫期間，印度動用了大量軍兵確保疫區能順利落實隔離監測。圖片來源：Science Friday
遺憾的是，爆發疫病的悲劇仍在印度重演。2009年3月，甲型H1N1流感在北美洲大規模爆發後，又在印度點燃了。根據官方數據顯示，在當8月至次年5月期間，印度感染H1N1病毒的患者高達10193例，死亡病例高達1035例，而這一數字在3個月後繼續攀升至1833例。
▲2009年甲型H1N1流感在印度爆發，當地人紛紛佩戴口罩出行。圖片來源：The Financial Express
同一年，印度古吉拉特邦北部城市莫達薩又爆發了乙肝疫情，導致至少125人感染、49人死亡。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造成此次乙肝大規模爆發的，是當地醫生的違規操作——他們重複利用注射器，造成病人交叉感染。
自2009年的第一次爆發之後，印度就不曾擺脫甲型H1N1的陰影——甲流在當地造成了2010年1763人死亡、2012年405人死亡、2013年699人死亡。而在2014年末到2015年2月期間，印度官方通報的感染人數迅速升至33000例，死亡人數也高達2000餘例。
2018年，與埃博拉病毒有相同宿主的尼帕病毒，又在印度引發了一場罕見的疫情：在1個月的時間裡，印度喀拉拉邦的科澤科德和瑪拉普拉姆地區有2000人因此被迫隔離，在19例確診病例中最終有18人不治身亡。截至目前，能夠預防尼帕病毒的疫苗研發遙遙無期，更為可怕的是人類對這種疫病的瞭解依然所知甚少，印度當局甚至未能找到合適的藥物來緩解感染者的痛苦。
▲印度2018年爆發尼帕病毒疫情。由於是烈性傳染病，患者死後不可按照印度當地習俗進行掩埋。圖為醫護人員在足夠的保護措施之下搬運死者遺體。圖片來源：Reuters
髒亂差的生活環境真能讓人"百毒不侵"？
看來"印度很少發生流行病"純屬無稽之談，那麼"衛生條件差所以印度人的免疫力被鍛鍊得更高"的說法有沒有道理？
▲剛達，印度北方邦的一個小鎮，垃圾隨處可見。圖源：HT Photo
中山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熱帶病蟲媒控制聯合研究中心教授奚志勇接受北京科技報 | 科學加採訪時表示，病毒在全球不同地區爆發的情況之所以會有不同，更多取決於不同的地理氣候環境對病毒傳播的限制作用的異同，"病毒需要適宜的外部環境，而不是受制於當地人種自身的個體免疫力"。
另一方面，儘管確實有"生活環境越乾淨的人越容易得病"的相關研究，但這些理論強調的是微生物種類過於單一的環境對人類免疫力系統的危害，是指那些本就存在於人類身體、在人類消化及免疫系統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細菌菌群和微生物，因為現代工業對食品的過度加工而大量流失，最終導致人類免疫力降低。這並不意味著反其道而行之的理論（即"微生物越多免疫力越強"）成立。
如果髒亂差的環境真能讓人"百毒不侵"，那麼"老祖宗"們就不會有那麼多傳染病。以19世紀上半葉為例，彼時的歐洲城市沿街潑灑糞尿、汙泥垃圾和排洩物隨處可見，這種髒亂差的環境並沒有令歐洲人抵抗力變高、活得越久。相反，歐洲人口因霍亂的多次爆發而銳減——僅1831年，歐洲因霍亂死亡的人口就高達90萬人。在這種環境下，飽受折磨的歐洲最終展開了"改造城市公共衛生"的衛生革命，建設科學衛生的城市下水道體系，大力改善居民的生活環境，最終才遏制了霍亂爆發的源頭。
▲19世紀歐洲以巴黎為中心，開始大力建設現代下水系統，改善生活衛生條件。20世紀上半葉之後，歐洲沒有再發生大規模的霍亂。圖源：Wikipedia
不僅是對印度，對於全球任何一個國家而言，防治流行病最重要的都應該是科學的疾控方法和完善合理的醫療體系，而印度要實現這些，還要面對科學、醫療之外的額外挑戰。
當疫苗遇上宗教
眾所周知，印度是世界上受宗教影響最為深遠的國家之一。也正因宗教，動物在印度社會中佔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但複雜的歷史與宗教文化因素，多次阻礙了現代醫療觀念在印度的普及。
仍以天花為例，作為目前唯一 "已消滅"的傳染病，天花的最好防治手段就是接種牛痘疫苗，而後者是用從小牛身上感染的天花病毒製成。不巧的是，作為印度教的主神溼婆的坐騎，牛是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聖物，更不用說用它來提取藥物了。
▲牛在印度人的生活中有著重要的地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動物。圖片來源：IndiaTimes
印度全國80%人口都是印度教徒。為了向神靈表達自己的忠誠，人們不僅不敢捕捉、驅趕隨意穿梭於街道的流浪牛，還要每年為牛舉辦大大小小的慶祝活動。甚至印度憲法，也明令禁止屠牛。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接種牛痘疫苗對於篤信宗教的印度人而言無疑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儘管少數人指出，印度教教義中並沒有明令禁止使用含牛成分的東西，但多數虔誠的教徒更願意相信，牛痘疫苗和接種這種疫苗都是對神的褻瀆。
疫苗接種率依然不理想
接種疫苗是目前人類預防疾病的重要方法之一。從天花到麻疹，再到脊椎灰質炎，無數肆虐人間傳染病得到控制都證明了這一點。
1958年，世衛組織曾通過一項方案，呼籲全球各國合作，在世界範圍內開展一次徹底消滅天花的行動。受此影響，印度也在1962年開展了一場為兒童及新生兒接種天花疫苗的活動。
儘管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宗教牴觸情緒，印度此次行動的結果依然不理想。究其原因，除了因醫療體系不完善，能夠提供疫苗接種服務的醫療機構及從業者數量嚴重不足，打疫苗的費用也使多數在貧困線掙扎的民眾心有餘而力不足。更為可悲的是，部分地區為了應對官員檢查和麵子工程所需，甚至出現了給同一批人重複接種疫苗"湊數"的情況。
▲2011年，大量"赤腳醫生"的參與，對在印度全國範圍內推廣疫苗接種起到了重要作用。不過，儘管此舉已經大大降低了疫苗接種費，對於一大部分印度居民來說，讓孩子接種疫苗依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圖片來源：WHO
除了天花疫苗，麻疹疫苗在印度的普及也很困難。僅印度一國，便佔據了21世紀全球麻疹致死病例的六分之一。對此，世衛組織印度國家專業官員Chandrakant Lahariya直言不諱地指出，在醫療體系和官場的官僚主義作風，都讓疫苗推廣困難重重。他在發表於《印度醫學研究雜誌》的《印度疫苗簡史》文中坦言，印度官方給出的疫苗接種率和實際接種率"差別懸殊"。據粗略估算，截至2014年，印度實際能完成所有疫苗接種的孩子仍只有60%-61%，且種姓、地域、性別差距非常之大。
印度真的做好防疫準備了嗎？
在奚志勇教授看來，以國界和民族來區分疫病是毫無根據的："任何一個國家或民族都不可能有更高的免疫力，因為大家在基因水平上的差異並不大。同時，由於全球化和先進的交通體系，病原體可以被迅速帶到各地，所以傳染病的防治不可能有國界之分。"
既然並不是擁有百毒不侵超能力的民族，那麼印度做好應對新型冠狀病毒的準備了嗎？
▲從武漢撤回的所有印度僑民，都要接受集中隔離。圖片來源：ANI
"印度根本沒有做好防控（新冠肺炎）疫病的準備，尤其是在鄉鎮交匯地區"，印度經濟增長研究所健康政策研究部教授Arup Mitra如是說。"事實上，考慮到城市架構以及人口的增長，流行病一旦發生（在印度），就會如野馬脫韁一般激增。包圍城市的貧民窟、惡化的衛生狀況以及糟糕的排洩物處理系統，都只會讓局面變得更糟。"
根據印度公開的2018年國家健康總結數據，印度全國共有23582家公立醫院、約71萬張床位，其中農村地區佔據了19810家醫院、28萬張床位，剩餘3772家醫院、43萬張床位在城鎮地區。換而言之，佔印度70%總人口的農村地區，雖然坐擁全國84%的公立醫療機構，卻只享有全國40%的可用入院救治床位。
"雖然我們國家在甲型H1N1疫情後，在實驗室層面的進步很明顯，但在面向公眾提供基本健康醫療服務，以及公共危機應對方面，還有非常多的事要做。"印度公共健康中心主席K. Srinath Reddy說。"總的來說，現在城市地區的確可以快速應對一些嚴重的病例，但是農村地區遠遠不行。"
▲1994年鼠疫爆發，警察在街上指揮交通只能佩戴簡易口罩。圖片來源：AFP
截至2月9日，除了曾因尼帕病毒而"吃過虧"的喀拉拉邦，印度其它諸邦均沒有開展足夠的宣傳來提醒公眾如何預防新型冠狀病毒，而這也讓新德里公共健康專家Chapal Mehra感到不安："現在四處充斥著各種錯誤引導公眾的報道。多數人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保護自己，就連戴口罩這種方式，他們都不知道。"
實際上，當地不僅缺乏有效的防控科學宣傳，輿論中還充斥著大量的錯誤信息——2月初，印度教極端主義政黨印度教大齋會（Hindi Mahasabha）的主席Swami Chakrapani曾公開表示，讓世衛組織和全球科學家目前束手無策的新冠病毒，"用印度的牛尿和牛便就可治癒"。
▲在印度 "飲牛尿可治病"的觀念有其歷史，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圖片來源：AFP
Swami Chakrapani宣稱，服用印度牛的糞便和尿液可以治療新型冠狀病毒，尤其是那些來自"飲食乾淨、不吃街邊垃圾"的奶牛的牛尿和牛糞。"如果你患上了新型冠狀病毒，喝牛尿並唸誦溼婆經咒即可，病人用牛便塗抹頭部或全身也可治療，這是一種印度的自然療法"。
"我們需要的是積極防禦，而不該是被動等待。對高危人群進行大規模的隔離監控是必要的"，Chapal Mehra呼籲。但他也坦言，中國此次應對疫情的舉措，換做世界任何一個其它地方都是不可能複製的——尤其在新德里這個全球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按世衛組織推薦的"3英尺（約0.9米）間隔"的標準進行隔離，幾乎是痴人說夢，更不用提封鎖整個城市。
▲印度城市的人口密集度極高。圖片來源：NYTIMES
食物短缺、醫療資源不足、謠言四起，負面情緒蔓延……這些與流行病同時而來的問題不會像病魔一樣直接摧毀健康，卻一樣危害無窮。咖喱無法使人百毒不侵，只有科學的防控手段和正確的宣傳與理解，才能在病毒面前拯救脆弱的人類。
[1] WHO官網 https://www.who.int/csr/disease/en/
[2]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1974_smallpox_epidemic_in_India
[3]NHP OF INDIA DATABASE https://www.nhp.gov.in/disease/communicable-disease/plague
[4] Central Bureau of Health Intelligence, India National Health Profile 2018.
[5] Chandrakant Lahariya, A brief history of vaccines & vaccination in IndiaI，JMR, Apr. 2014, IJMR.
[6] Coronavirus: Can cow dung and urine help cure the novel coronavirus?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life-style/health-fitness/health-news/coronavirus-in-india-can-cow-dung-and-urine-help-cure-the-novel-coronavirus/articleshow/73952691.cms
[7] India's Overburdened Health Infra is Ill-prepared to Handle Epidemics.
出品：科普中央廚房
監製：北京科技報 | 科學加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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