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是官當敬”到“棄儒從賈”,朝廷陰影下的明清商人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張海英在蒐集和研讀了幾十種公開刊印的商書————商人們寫的介紹從商經驗、傳授經商技巧的書,以及大量手抄本後,完成了一部填補研究空白的著作《走向大眾的“計然之術”:明清時期的商書研究》,展現出明清商業經濟不為人知的一面。長期以來,商書因為閱讀對象的整體文化程度較低,主要都是在底層社會流傳,但張海英說,商書同樣也是管窺明清社會變遷的一面鏡子,裡面的很多內容,或許比正史更能反映出當時的真實社會狀況。

从“是官当敬”到“弃儒从贾”,朝廷阴影下的明清商人

《走向大眾的“計然之術”:明清時期的商書研究》

張海英 著

中華書局 2019年7月版

古代商人發展有天花板

第一財經:你研究商書比較早,是什麼引起了你的興趣?

張海英:我以前是做中國古代經濟史、明清史方向研究的,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就發現了商書,但當時商書只是我博士後出站報告裡面的一部分,後來覺得這一塊有點放不下,就慢慢地積累、發掘下來。

我收集了幾十種公開刊印的商書,另外還有大量的手抄本。徽州有很多經商家族都有手抄本商書,但在我這本書裡沒有涉及,一個是量太大,還有就是我覺得公開刊印出來的東西意義和手抄本不完全一樣。因為中國古代商業知識的傳授,一般就是父子相授或者是師徒相授,手抄本各個時代肯定也有。明代後期大量商人湧現,當時全國號稱有“十大商幫”,商書公開刊印這件事情本身,就折射出當時社會出現了一個變化。

第一財經:商幫興起後,商書的閱讀群體也開始變大了。

張海英:商幫興起,商書就有了閱讀對象,這也是跟前代不一樣的地方。還有就是明清時期教育的普及,使得民眾識字率整體提高,這也是一個社會變化。其實商書只是一部分,當時大量的民間日用類書、通俗讀物、小說、醫書、農書都在興起,說明書籍開始走向大眾,不再僅僅只是士大夫的專利,這個變化跟前朝相比意義重大。商書作為其中一員,能夠折射出來裡面涉及到的對比和變化。

第一財經:宋朝的商品經濟也很發達,手工業和勾欄瓦肆裡的市民生活也很有生機,為什麼宋朝沒有出現商書?

張海英:宋朝確實有很多新的東西,包括商品經濟發展,但是從整個社會氛圍、經濟發展量來說,還是比不上明清。你去看明清時期的江南經濟,真的是深入到民間。如果說由量變到質變的話,明清是一個非常好的詮釋。中國歷史上號稱有三次商業革命。第一次是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全國性流動的大商人。第二次是宋代,第三次就是明清。前兩次所謂商業革命為什麼沒有帶來這麼多的變化?我覺得還是一個量的問題。我們講商業革命有一些參照系數,比如市場經濟發展程度、全國性市場的形成、海外市場的拓展等。明清時期出現全國市場、區域市場乃至海外市場,市場的層次非常明顯,江南地區當時的經濟網絡已經非常細密,宋代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

第一財經:有種說法是,明清商書的大量刊印,顛覆了傳統社會對商人和商業的一些固有看法。

張海英:這實際上涉及到對中國古代商人形象的看法。我覺得中國古代商人其實挺不容易的,他們發展的空間是非常有限的。第一,從官方意識形態來講,儒家思想是主要官方意識形態,但孔子、孟子他們都是講重義輕利,覺得你求商、經商就是求利,號稱“無奸不商”,包括我們今天也是,如果這個人太計較錢,總歸被認為好像不大地道。其實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意識的影響。第二,就商業政策來講,採納了法家的重農抑商政策,商人是沒有社會地位的。你去看漢代、魏晉,乃至唐代、明初,都有公開歧視商人的政策,比如給你戴個白頭巾,不允許商人穿綢緞,更不許商人科考入仕,都是抑商的手段。

明清商人依然是官府的韭菜

第一財經:明清時期的營商環境到底怎麼樣?

張海英:總體來講還是所謂的重農抑商,但是我個人感覺起碼清朝比明朝政府,在“抑商”這塊其實是更放鬆了。從經濟學的角度,以前為什麼要重農?因為財富的主要來源是田賦。清代不一樣,一個是田賦,一個是鹽稅,商稅佔據第三位。而且相比之下,田賦以前佔據的那部分比重在縮小,工商業稅收比重在增加,這是清代經濟發展的客觀事實。這種情況下,雖然也號稱“抑商”,但政府有很多恤商政策和寬商政策。

還有一塊,我覺得所謂的“抑商”,主要是抑制商人的社會地位。是怕商人也好,怕大家族也好,或者怕地方勢力也好,總之,他們的財力太雄厚實力太強大,容易造成對中央政權的離心力或者威脅,這是基於漢末地主莊園興起和晚唐藩鎮割據的教訓。但“抑商”不是說不讓工商業發展,而是要掌控在官府手裡,發展到一定程度覺得有韭菜可以割了,一定會收割你。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國古代說到底就是十六個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商人沒有終極產權及人身自由,所以你看明代的沈萬三,他的錯就是號稱“富可敵國”。皇帝一紙詔書下來,一夜之間就可以什麼都沒有了,財產權沒有終極保障,是古代商人面臨的真實狀態,為此他們就必須要依附於官。

第一財經:所以一旦有機會,商人們就會想走仕途,就像《金瓶梅》裡的西門慶,暴富後也買了個官。

張海英:明清商人跟前朝有個很大的不同,是前朝青史留名的都是大商人,而明清開始平民商人增多,出現了十大商幫。商幫裡絕大多數都是中小平民商人,他們靠自身努力發財致富。當然特權商人也有,主要是“紅頂商人”,但畢竟對龐大的商人群體來說是少數。明清時期商人的人員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你去看他們最終的目標,還是想躋身於什麼?士族。

張海鵬先生有本書叫《徽商研究》,裡面有一段對徽商心理的描寫,我感受很深。他寫到幾個有錢的大徽商,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覺得有種惆悵,覺得沒有地位,內心深處沒有安全感。我書裡面也有一段,就是程春宇的《士商類要》裡面有一句話,告誡那些經商的要“是官當敬”,意思是哪怕一個小官,都不能去得罪他。對方稍微對你動動手腳,你都吃不了兜著走。當然他的話說得比較文縐縐,其實他們面臨的是很難的狀況。

學術界經常講明清社會面臨轉型,但這個轉型最終沒有完成。西方在走出中世紀、走向近代的過程中,因為採取“重商主義”,商人就在對沖破傳統制度桎梏上起的作用比較大。東西方不同主要還是彼此政治環境不一樣,中國就是前面我講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頂是衝不過去的。商人所有的資源都掌握在政府手裡,生殺大權也掌握在他們手裡,所以古代商人很多是雙重人格,既畏官又要敬官,要去攀龍附鳳,找個靠山。

到了清代以後,商人可以參加科考,這對他們的影響非常大,而且以前科考要回老家去考,這時候變成在從商地就可以科考,很靈活,這是給商人的一個出路。另一個最關鍵的就是捐官制度,有錢可以買官,幹嘛還要一定去科考?所以明清時期會有大量的“棄儒從賈”的現象,這時士商開始逐漸相互滲透。

第一財經:明清商書裡面,有哪些內容對現代社會依然有啟發?

張海英: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也會注意我們現在的社會亂象,有時就有一種感慨,人是一定要有道德約束的。道德底線沒有了,所有的制度都是失靈的。像現在假冒偽劣氾濫,假衣服假鞋子且不說了,連食品、藥品都造假,這可是圖財害命、傷天害理的事啊!什麼叫為了賺錢不擇手段?這就是。

明清商書裡面有商業倫理規範,對剛剛入道的從商者來說還是有用的。當然不是說有了道德約束,無良商人就沒有了。換句話說,有時一個社會越是強調某種紀律、越是強調某種道德,其實反而說明這些東西恰恰是缺失的。明清時期的商人意識到這些問題,要改變自己無良的形象,要做一些社會公益,可能也是跟這個有關係。特別是清代商人裡面有這個風氣,你不做公益會被大家詬病,所以就形成了社會風氣。我在看江南方誌的時候感慨就非常深,江南很多市鎮裡的路橋、村學、社學都是商人捐贈的,這種風氣,到民國都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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