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文壇群星璀璨，人才輩出，小說家

這是一個"文化沸騰"的時期，造成沸騰的原因是那個時期的文化氣候出現了不同尋常的高溫，時代的變遷，新思想的出現，文化傳統的固守，所有這些因素相互交織、碰撞，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力，幾乎完全重塑了青年一代的文化態度和行為模式，同時也改變了文學的主題、形式、結構。因此，人們可以通過特定歷史時期的事件和文化氣候及人們的社會觀念、道德意識，深刻地理解文學所涵容的對歷史和現實的認識。

一、海明威與"迷茫的一代"

論及海明威，不能不提到迷惘的一代，因為海明威是"

海明威

然而，簡單明瞭的標籤無法涵蓋複雜的現實狀況。因此，我們必須把20年代的青年人的迷惘看作一個由各種複雜情緒構成的綜合體，把它放回到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歷史語境中去，才能更準確、深刻地理解這一文學術語的真正內涵，而通常所說的戰爭，則是引起其迷惘的表層因素。

20年代的美國

20年代美國社會中出現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反抗和不滿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性的，反映了戰後美國社會中存在著的深刻的文化矛盾，他們竭力聲張自己那異端色彩強烈的價值觀念，向傳統的清教主義道德觀及恪守這套理想的老一輩發出挑戰，而這一文化反叛的源頭絕不僅僅是戰爭，真正的源頭更應從經濟和社會的深層中去尋找。

由此可見，精神幻滅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對現實生活狀況的真實反映，它成了文化鬥爭中青年陣營裡的一種有力武器。當然，這種理解並不是要否認迷惘情感的真實性。正是在這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歷史背景的衝擊之下，使這批落魄的文化貴族成了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他們既無法跨出父輩的文化道德圈子，又沒有找到新生活的道德和精神的支撐。

二戰

於是，他們的行為和思想是荒唐的，消極的，悲觀的，岀格的，虛無的。把握了這一點，也就能較準確和全面地理解諸如費茨傑拉德、馬爾科姆·考利、艾略特等"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的作品了。

海明威，當之無愧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他以其傳奇般的人生經歷和獨特的文學創作享譽二十世紀文壇，尤其是其所塑的"硬漢子"形象，形象獨特，在某種意義上，成了海明威自身的象徵，成為當代美國精神的象徵。

這種硬漢形象在讀者心中站穩了腳跟，最後甚至變成了海明威的"註冊商標"。當然，從這一角度來評價海明威的作品，則另當別論了，這裡我們主要深入到海明威的精神世界和文學世界來感受和體驗其文學作品的永恆魅力。

二、海明威小說的內涵

一位飽經風霜的老漁民，孤獨而又瘦弱，駕著一葉麵粉袋編織成船帆的破敗的小船駛向大海，歷經84天仍一無所獲，但並不喪失信心，繼續出海，終於捕到一條罕見的大魚，但返航時，在狂風巨浪中遇到了鯊魚，抵岸時，大魚只剩下一副骨架，而此時的老人卻在沉睡，他夢見了獅子……

《老人與海》

在這部小說中，老人的名言"

在海明威看來，即使老人歷經搏鬥，飽經滄桑，一無所獲，但還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勇士是那些敢於直面死亡，直面失敗的人，結果並不重要，最具有意義的是奮鬥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老人的心聲，也就是人類自身與命運抗爭過程中從內心深處發出的高亢的聲音。唯有此種精神，人類在面對殘酷、險惡的自然力量時，才能不斷探索，不斷前行，永不言敗。

桑迪亞哥

這種精神內涵，與古希臘神話中人對自身力量的充分肯定和對現世生活的積極進取的精神內核是一致的。在《荷馬史詩》裡，那種實實在在的，充滿著人類最原始和最古樸的生命的躍動能震撼你的靈魂。在郝克託和阿基琉斯的最後決戰時刻，郝克託的英勇無畏，對現世生活和個體生命的珍視，在戰場的刀光劍影中，在血雨腥風中，得到了最充分和最深刻的詮釋。

另一個古希臘神話故事，西緒福斯的故事，則更生動形象地傳達了海明威小說的思想意蘊。西緒福斯受天神的懲罰，須將一塊石頭推上山，只有將石頭推上山頂，他的懲罰和苦難才會結束。每當他快推上山頂時，巨石又滾落下來，於是西緒福斯又繼續將石頭往山上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就這樣一直重複著單調、枯燥、無果而終的苦差。

《荷馬史詩》

顯然，這是古希臘人的命運觀的生動寫照，即重視和追求積極進取的現世生活，即使無從擺脫命運的主宰和控制。同時，也展現了一種失望、無奈、痛苦的兩難的生存處境。而海明威的文學作品誕生於現代社會的二十世紀，似乎早已遠離了那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古希臘世界。但拋開文學所指向的表面現象，直抵文學創作所指向的最深層次，即關注人類命運，再現人類的最基本的生存狀態。

古希臘平民

因此，從一定意義上來講，文學即人學，人類自身既是文學創作的主體，又同時是文學創作的客體。靜觀20世紀，戰爭和死亡的陰影，工業文明的高度發展，宗教信仰的失落，社會的急劇動盪，儘管人類奮爭去擺脫這種雜亂的生活狀態，但在現實世界的殘酷擠壓之下，人類卻是那麼渺小和無助。從這一層面上來講，海明威的小說所展示的人類的最基本的生存狀態和古希臘神話中再現的人類的原始生存狀態是有相通之處的。

三、海明威小說表達的主旨

在《老人與海》中，老人的那句抗爭命運的宣言所表達的意義和主旨並不在於過程和結果，而是精神，猶如西緒福斯永不停息地往山頂上推石頭，鬥志永遠昂揚，信心永遠飽滿，儘管推上去就意味著滾下來，儘管人生終究是一場虛無。

《老人與海》插畫

古希臘神話所表現出來的人對自身力量的充分肯定及戰勝大自然的樂觀精神，卻隱約折射岀了對命運的哀怨和無奈。俄底浦斯的命運，西緒福斯的鬥爭與無奈都表達了這一意志。他們的命運與海明威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命運是一致的。

雖然老人宣稱人是不可以被打敗的，但是，在這種敢於和一切邪惡勢力抗爭的勇氣和精神背後，我們還是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悲哀，而這種悲哀甚至超過了正面形象本身。對於桑提亞哥而言，擺在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麼就此罷手，在譏笑和諷刺中終老人生，要麼再進行最後一搏，在註定失敗的結局中找回自尊和自信。

《老人與海》插畫

這種窘境不僅是桑提亞哥的，也是整個現代人類所面臨的困境。而實際上，桑提亞哥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即使面臨失敗，為了生存，為了人的尊嚴，也要最後一搏，這最後一搏，雖然微弱，卻又如此的悲壯和無奈，沒有人為他送行，而我們感受到的似乎只是邪惡的命運之神的嘲笑。

茫茫的大海，兇猛的馬林魚，孤獨的小舟，蒼老的漁民，佈滿烏雲的天空，這幅圖畫濃縮和演繹了海明威一生的追求與抗爭，我們眼前浮現出了西班牙鬥牛場，非洲叢林，炮火紛飛的戰場……在死亡與毀滅的旋律中去尋找最後的輝煌，但人生終究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他最終無法戰勝帶有惡意的不可捉摸的命運的擺佈。

《永別了，武器》

海明威的另一部小說《永別了，武器》同樣也表達了這個主題。在這部小說中，戰爭只是某種帶有惡意的宇宙性意志的表現，它的勢力範圍遠遠延伸到戰爭之外，人是無法從其掌心逃脫的。在小說一開始，亨利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力量的存在。

他雖然身臨前線，但卻保持著個人世界的獨立性，感到戰爭是外在於他的生活的。他的受傷及與凱瑟琳的戀情的發展打破了這種相安無事的局面，此時，惡意的力量開始侵入他的生活，亨利傷愈離開米蘭返回前線時火車上的無序狀態便是最初的不祥之兆。

亨利與凱瑟琳

對災難的預感在他返回前線之後得到了證實：軍心渙散，部隊在解體，戰爭如夢。這種群魔狂舞的氣氛在卡普萊託大撤退中越來越濃烈，終於在荒謬的自相殘殺中達到高潮。亨利僥倖脫險，與凱瑟琳重逢並逃到了瑞士，此時，混亂與崩潰似乎遠離了他們，但這只是暫時的平靜，瑞士的山光水色卻處處透出死亡的意味。

殘酷的世界意志最終通過凱瑟琳的死摧毀了亨利的生活。凱瑟琳在雨中死去，亨利在雨中離開醫院，返回旅館，此時的雨，使人感到淒涼，壓抑和悲苦，充滿了恐怖的死亡氣息，亨利的無奈，絕望，幻滅在雨中展現得淋漓盡致。《永別了，武器》瀰漫著濃重的宿命論氣息，它所描繪的無從脫逃的惡意世界，體現了海明威對人類存在處境的基本判斷。每一個人的唯一選擇就是面對冷酷殘忍的世界，和自身存在的無意義的狀態。

四、海明威寫作風格的來源與展現

海明威作品中瀰漫著的

小時候的海明威

海明威小時候，當外科醫生的父親就給他灌輸了許多拼搏的意識，他曾經出海釣魚，進山打獵，與職業拳擊手對搏。成年後，親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這一切，磨練了他的意志，培養了其不服輸的性格，以其獨有的方式去尋找新的人生目標，他自己已與他筆下的主人公融為一體。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海明威便是老人，是尼克，是亨利……以至於現實世界與虛構世界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因此，一提到海明威，人們眼前就會立刻浮現出一個身材魁梧，鬍子拉碴的粗漢，叼著雪茄出入西班牙的鬥牛場、拳擊場，由此可見，其文學作品中的"硬漢子"形象源於其自身的個性。因為文學作品是一種精神產品，它不可避免地要打上創作的主觀烙印，只是深淺程度不同罷了。

參軍時的海明威

現在，再讓我們從哲學角度結合當時的文學潮流來簡單探討一下海明威的作品中的死亡意識，孤獨感受，迷茫情緒。描寫死亡是文學藝術的一個永恆主題。海明威說："藝術家面臨的問題就是怎樣用文字來表現死亡。"古今中外，由於對現實的批判與否定而選擇死亡是人類面對困境的一條出路。

《莎菲女士的日記》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中，就反覆多次地寫到了死亡，死亡的幽靈徘徊於文章的始終。更有哈姆雷特的聲音縈繞在人們耳際"是生存還是死亡。"而當西方文學進入到現代時期，這個"死亡主題"有了其共同的哲學基礎，那就是唯意志論。尼采繼承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宣揚非理性主義和權力意志。

尼采認為："對於生者來講，它是一種剌激的誓言。完成者勝利地死去，圍繞著他們的是一些希望者和信誓者。姑果我們從積極的方面來理解，這意味著死亡是對自身價值的一種詩意的實現，因為死能照亮他人，完成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死亡是一種靈魂的昇華，是一種超越的完美，走向了永恆，超越時空的侷限。

尼采

而叔本華則認為，人生充滿了痛苦與慾望，人的精神受到肉體的禁錮，死亡則意味著精神的自由。因此，死亡充滿了迷人的魅力。因此，作家們迷戀死亡，描寫死亡。不論海明威作品中瀰漫的死亡意識屬於哪一種，都表現了一種對現存狀態的否定與批判，都表明了叔本華和尼采的人生哲學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深刻影響。

現代主義文學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思潮，顯示出了與以往文學思潮不同的思想特徵：荒誕性、孤獨感、災難感等。這種荒誕性表現在現代人對於生存狀況，人類命運的懷疑和否定態度，是一種認識世界的哲學態度，如《等待戈多》中的人類尷尬的處境，欲生猶死，生死不能的兩難處境。

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再看一看海明威的作品，老人的生存困境，亨利的人生窘境無一不表現了這種兩難的選擇。現代主義文學的另一特點是孤獨，由於現代粹會人與人之間的隔離和疏遠，人與人之間極端冷漠，甚至是充滿了敵視，人們無法找到和諧的外部環境，便轉向人自身，尋找自我，尋找本源。

《等待戈多》劇照

於是，在現代主義作家筆下，人不得不變異為"甲蟲"，不得不變異為"毛猿"，不得不變異為"犀牛"。因為，在尋找自我和本我的途中，人也是"迷途的羔羊"。海明威的作品，雖然從傳統上並未劃入現代主義作家行列，但其作品中有很多成份是屬於所謂的現代主義這一文學流派。

誠然，劃分不同的文學流派，鑑別提出不同的文學批評理論，是文學批評家的主要任務和職責，但是，把任何一位作家及其作品歸於某一流派，這種做法容易使文學作品公式化，程序化，而忽略了其應有的活力和其模糊性，多義性，其偏頗之處也就略見一斑了。

再看《老人與海》，老人生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裡，與外部大環境沒有接觸，與內部生存的小環境也接觸很少，小孩彷彿是他和社會的唯一中介，孤身一人在海上打鬥，給人一種孤膽英雄的印象，但是在捕魚40天無果時，小孩也離他而去了。

《老人與海》插畫

小說中第一句話就交待了老人的生活模式："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平底小帆船上釣魚的老人。"在捕魚的緊要關頭，他多次想到了孩子，但是他的堅毅猛銳需要孩子的缺席，這說明，從本能上來講，他渴望與人溝通，與人交流，他那表面的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卻掩蓋了他的本能要求，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與眾不同的個性，他的反叛，他的迷茫，他的逃離，他與世俗的格格不入。

海明威正是通過對自己筆下的這些人物進行如此深刻的描寫從而反應出每一個人物身上所展現的精神，以及自己那獨有的寫作風格。海明威通過對每個人物的內在進行描畫，無不是展示自己自己的精神世界，使世人通過閱讀他的作品而瞭解他。

結語：文學創作是一個涉及各種因素和力量的複雜的綜合體，這其中既涵蓋作家自身的生活閱歷和人生觀，以及個人獨特的審美氣質，又包含當時的社會背景，歷史背景，文化傳統及現狀等等。所有這些因素猶如旁支側流，最終相互匯聚溶合成為一個密不可分，獨一無二的整體。海明威的作品帶給我們的正是這種最直觀的感受。

海明威，"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他以其傳奇的人生經歷和獨特的文學創作享譽二十世紀美國文壇，尤其是其筆下的"硬漢子"形象，在某種意義上，不但是海明威自身的象徵，更是現代美國精神的象徵。

從海明威的作品之中我們能全面地、深刻地、完整地理解文學。作家便是處於那個特定歷史時代和文化氛圍之中的大眾的代言人，作家以文人特有的敏銳的感悟力，細緻的觀察力，深刻的洞察力及高超的寫作技藝，表達出那一特定歷史時期人們的精神面貌，生存狀態，揭示出人們內心最隱秘、最真實的情感體驗。

參考文獻：

《美國文學的第二次繁榮》

《英美文學研究論叢》

《名作欣賞》

《海明威中短篇小說集》

《海明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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