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明:尼采:疾病、健康與哲學創造

文 / 朱彥明

朱彥明:尼采:疾病、健康與哲學創造


哲學史上不少哲學家討論過疾病和健康問題,甚至賦予哲學某種治療的作用。尼采基於對健康的渴望,創造了一種肯定生命的哲學;並以這種哲學為視角,重估那些否定生命的傳統哲學、宗教和道德。


渴望健康:肯定生命的哲學


尼采小時候患有眼疾和頭痛的疾病。34歲時,他的健康惡化,不得不從瑞士的巴塞爾大學辭去教職。他甚至懷疑自己能否捱過父親去世的年齡(36歲)。此後,他一邊與病痛作戰,一邊不停地寫作。嚴重的偏頭疼、嘔吐、失眠常折磨得他數日臥床不起,但他也有生命力恢復後的興奮和狂喜。這種從病痛到康復又從康復到病痛的週期性的發作和重演,鍛煉出了尼采對事物的敏銳洞察力。


在病痛的折磨中,尼采渴望健康,並把這種渴望變成一種哲學創造。人應當在逆境中勇敢走出自己,自我克服。這也是尼采的自我康復之路。首先,在身體上,他有消化系統衰弱的問題,但是醫生查不出原因。他有嚴重的眼疾,幾乎有失明的危險,但是有時候生命力少許增強,視力又神奇地恢復了。這使尼采堅信,他不是一個典型的病人,而是一個總體上來說健康的人。為了實現自我康復,他甚至不再指望醫生,而是依賴自己,即他所謂的“自我防衛”。比如,他關注營養問題、居住的地點、環境、氣候狀況、食物的平衡以及消化問題等。他不認為這是人們所謂的生命“瑣事”。相反,他將之看成健康生命的根本前提。這是他的哲學選擇以身體和生理為出發點的原因之一。


尼采精神上的自我康復,是擺脫瓦格納的影響重新發現自我的過程。他早期追隨瓦格納,後來他從瓦格納身上看到一種頹廢徵兆,一種時代的病態。瓦格納的音樂缺乏強大的生命力,手段強制了目的。從追隨瓦格納到與之決裂,尼采一度精神崩潰,這幾乎與他的健康惡化同步。在生命的低潮,他寫下了《漫遊者及其影子》,將自己描繪為一個“幽靈”。但是,尼采沒有因此沉淪下去,他在孤獨漫遊中重新發現了自己,把自己變成了自由和快樂的“精靈”。《曙光》、《快樂的知識》以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尼采走向自我康復的標誌性著作。這段時間,他好像被賦予了第二次生命,不僅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寫作風格,即用格言、警句來表達思想,創造了帶有樂感和節奏的句子,而且進入了創作的高峰期。


所以,尼采哲學傳達了一種自我克服和自我康復的精神。這種哲學,不是在身處逆境時悲觀絕望,使人貧乏和洩氣的哲學,而是追求健康的哲學,昂揚向上的哲學。他把生命看成是一個整體,身體是一切活動的前提。身體的健康要先於靈魂的健康,後者只能理解為前者的結果,沒有身體和生理的基礎,談論“理想主義”、“忘我性”,都是生命貧血的徵兆。生命的價值不容低估。尼采從這裡形成了對疾病和健康新的領悟和理解。以前哲學上對疾病和健康的解釋,都是把疾病與健康對立起來,認為疾病是人身體的缺陷。哲學家追求的健康,就是能夠擺脫外在干擾的內心平靜狀態。尼采認為,疾病與健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健康不是不生病,更不是害怕生病,而是生命戰勝疾病的能力。所以,疾病不是與健康對立的東西或人的缺陷,而是生命健康的重要因素。


超越頹廢:生命的自我康復


如果說健康標誌著生命自我克服的能力的話,那麼疾病就是這種能力的虛弱或頹廢狀態。傳統哲學、宗教和道德,也給生命開出了藥方,要求“醫治靈魂”,認為靈魂的疾病比身體的疾病更嚴重。但是,它們的藥方卻常常反對人的自然本能。


蘇格拉底把理性與本能對立起來,柏拉圖將超感性領域看成是“真實世界”,尼采則反其道而為之,認為我們的身體是一個“大理性”。對基督教的挑戰,尼采的典型命題是“上帝死了”,如果人信仰的外在權威不存在了,生命的自由和無辜就會被恢復。對於道德的視角,尼采則提倡非道德主義和反道德主義,這不是說他不講道德,而是主張一種自然主義的、肯定本能和慾望的道德。這些“顛倒”均立足於一種肯定生命的哲學視角,用健康的哲學視角來“俯視”價值。


而重估一切價值,也指出了生命的新方向。生命應當超越自身,以超人為目標。超人是對歷史的、現有的人的超越。人類需要新的價值,需要自我強大起來。所以,生命需要超人的目標,需要自我超越,需要超越迄今為止的頹廢狀態。尼采的超人與其說是一個實體形象,不如說它標誌著人的自我超越的活動和過程。可以從疾病與健康的關係上來理解自我超越。既然疾病可以作為健康的興奮劑和刺激物,那麼生命的痛苦也是值得的。他的“愛命運”,肯定的是生命全體,或整個生命鏈條。正如他相信一個典型的健康的人是可以戰勝疾病走向健康一樣,他也相信整個生命鏈條能夠自我克服和自我康復。從自己的經歷,再到整個的生命鏈條,尼采的思想都是一以貫之。總之,他的哲學不僅帶給人對生命現狀的反思,也讓人充滿對生命未來的渴望。


健康或病態:人對環境適應能力的不同


尼采在哲學上對疾病和健康的理解,引起了當代醫學家和醫學哲學家的興趣。現代醫學受物理學和生物學的影響,把健康理解為一種規範概念,認為生命的健康是一個標準問題。健康就是符合正常標準,疾病則是偏離標準。比如,糖尿病患者,就是以其血糖的數值來認定的。後來,現代醫學吸收了人文主義觀點,產生對疾病和健康的新認識。它不再片面強調規範標準問題,而是突出了人的主體性地位。健康不再被認為是符合正常規範的問題,而是人與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之間建立動態的平衡的過程。所以,健康的人是能夠自我創造並生活在與環境之間的動態交換中,而所謂的“病態”,只不過是在一種有限範圍內適應環境。無論是“正常的”,還是“病態的”,都只是對環境適應能力的不同。


原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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