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兔》是一部童话电影吗?
当然是。
一个信仰法西斯、把希特勒疯狂臆想为精神偶像的10岁小男孩爱上了一个被妈妈藏在家里的“寄生虫”犹太女孩。
它太天真、浪漫了。
导演塔伊加·维迪提是一位真正有童心的导演,最残酷的二战历史,他偏要借一个10岁男孩的眼睛去看。
于是,整部电影都充斥着孩童般的眼光、意象、符号,平行宇宙般建构出一个“少年乔乔的异想世界”(电影另一个译名)。
(下面剧透警告!)
电影有10多处出现“鞋子”,4处“系鞋带”,以铺垫影片高潮最大最大的一个大梗——妈妈被吊死。
换个思维看,以一个10岁小男孩的身高,“鞋子”正是他眼中世界最为常见的物件。
“鞋子”一方面提醒观众时刻时刻跟随小男孩的平视视角闯荡故事世界。
另一方面建基出电影的视觉母题——低机位摄影+框架构图。
这还没完。
每一处“鞋子”的出现又各有深意。
开头,乔乔因胆小不敢杀兔子,被纳粹青年团的暴力青年群嘲。
他像那只兔子般被军官肆意踩在脚下,这里的“军靴”象征着法西斯的威权与暴力。
“军靴”同时彰显出身份。
当妈妈和乔乔第一次观看广场绞刑架上吊死的一排人时,我们也只看到他们的”鞋“,看不到他们的脸。
他们的“鞋”却仍标识出身份,那暗喻和致敬的正是反法西斯抗争中无数英勇就义的无名英雄。
在“鞋”之上,“系鞋带”这个动作的表意系统则更为复杂、高级。
影片最暖心的一场母子互动戏中,乔乔大谈“金属、炸药、肌肉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随后,斯嘉丽·约翰逊饰演的妈妈借系鞋带为名,搞怪地把乔乔的两只鞋系到了一起,乔乔只能像兔子一样跳着走路。
妈妈借这一动作告诉儿子,金属、炸药、肌肉代表的法西斯主义是行不通的,那只会绊倒自己的脚。
妈妈这一“系鞋带”的动作表面搞怪,实则是在教育孩子如何表达爱。
“一个10岁小孩的脑子里原本不该都是这些东西,他们不该庆祝战争、讨论政治。”
“他们应该爬树,从树上掉下来,他们应该想着唱歌、跳舞、浪漫才对。”
这些简单的话语都饱含着妈妈对“政见不合”儿子浓浓的深情。
“系鞋带=表达爱”这一符号对位在后续2处情节同样发挥重要叙事作用。
一次是在目睹妈妈惨死街头后,乔乔一边哭,一边的第一反应便是细心地为妈妈系起了鞋带。
一次是影片结尾,在犹太女孩艾尔莎重获自由出门前,乔乔用系鞋带表达对心爱姑娘的爱意。
《乔乔兔》的结尾字幕有句里尔克的诗,“走下去:情感并非最远之物。(Just keep going. No feeling is final.)”
在战火纷飞时坚守爱与自由,这样的电影主题,都在导演“系鞋带”符号中举重若轻地悄悄传递。
这样的符号还远远没完。
比如蝴蝶。
妈妈对乔乔说,“当爱来临到你面前的时候,你会肚子痛,因为里面飞满了蝴蝶。”
乔乔当下听后的反应是,“好恶心”。
后来,当乔乔放下偏见,对犹太女孩心生懵懂之爱时,乔乔肚子里真的飞满了蝴蝶。
没想到,导演真的让之前的一句台词变成了影像,非常浪漫可爱。
在发现妈妈被吊死前,导演也怜惜地在那个残忍的场面来临前为乔乔飞起了一只蝴蝶。
蝴蝶,它同时隐喻着美好、自由、爱。
正是他们帮助一个原本误入歧途的10岁德国男孩改过自新、挺过战乱年代。
比如跳舞。
在堤坝上,当乔乔重复着希特勒“赢得战争,年轻人统治世界”的理念时,妈妈告诉他:
“不,德国会输了战争,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生活是一份赠礼,我们应该跳着舞感谢上帝赋予我们生命,跳跳舞可以忘了所有这些。”
说着说着,妈妈翩翩起舞起来,穿着她被吊死时穿的那双舞鞋。
妈妈死的那晚,犹太女孩艾尔莎在窗台前与乔乔谈心。
乔乔问艾尔莎,“等你自由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犹太女孩答,“跳舞”。
跳舞就是自由,跳舞就是希望,跳舞就是胜利。
所以当影片结尾,乔乔与艾尔莎终于面对面跳起胜利之舞时,我们的内心会沙沙作响。
鞋子、蝴蝶、跳舞,导演借用这些最简单的意象,在残酷的法西斯统治历史里放入孩子般天真的浪漫,
宛如童话般美好。新西兰毛利人出身的塔伊加·维迪提导演必然是童心未眠之人,他的视听语言、符号、隐喻与这个喜剧童话的故事琴瑟和鸣。
在塔导的镜头下,我们在瑰丽多彩的童话世界里畅游,仿佛掉入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那个兔子洞。
但,这个故事终究不是“兔子洞”的肆意妄想,它如《美丽人生》《大独裁者》一样,本质上还是对真实历史的解构与戏说。
别忘了,《乔乔兔》在今年奥斯卡获得的唯一奖项是——“最佳改编剧本奖”。
为什么《乔乔兔》能够击败《爱尔兰人》《小妇人》《小丑》等一众强手,摘下这一重要奖项?
带着这一疑问,我在《乔乔兔》拿奖后再次刷了遍电影,并大概看了下电影的原著故事,结果大为吃惊。
先说结论。
就如网上经常盛传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存在暗黑版本、成人版本一样。
在童话之下,《乔乔兔》实则藏着另一个暗黑得多的故事版本,细思恐极。
之所以拿下最佳改编,很大程度是因为塔导把一个黑暗、悲惨得多的悲剧大胆改编成了喜剧童话。
可谓“毁容”般的改编。
电影《乔乔兔》的原著小说叫Caging Skies,无中文译本,书名暂可翻译为《锁闭的天空》。
作者叫莉丝汀·鲁南斯,是一名与塔导一样来自于新西兰的女性作家。
小说与电影有多处设定上的根本不同之处。
首先,男主在小说里是15岁,而非电影中的10岁。
别看这5岁的差别,10岁的乔乔是一个萌萌哒的小孩,15岁的男主可就是一个早就开始性觉醒的成熟少年了。
男主与犹太女孩的互动便不可能像电影那般“纯”,而是实实在在发生了一场虐恋。
其次,电影中的乔乔是在希特勒青年团活动中炸伤自己,留下一些伤疤。
小说里的男主则是真正成为童军入伍,打仗受的伤也严重得多。
他不仅整个左边脸成了面瘫,而且有一只胳膊被炸伤,造成了终生残疾。
电影的结局是合家欢的,乔乔虽欺骗女孩输了战争,但仍放她出走,给了她天大的惊喜和自由之舞。
原著小说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暗黑结局。
男主与女主同处一室的时间远比电影中呈现的长,战争胜利时他已19岁。
19岁的他对21岁的女孩产生了矛盾的病态情感,一方面,他残疾、孤僻,把犹太女孩当作了唯一的心灵抚慰对象。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父母的死亡有很大部分原因与女孩有关,对她的恨与爱同时交织在一起。
于是,在纳粹战败之后,男孩继续欺骗女孩,残忍地继续把她囚禁在家中3年之多。
虽然女孩并不是完全没有自由,但一直生活在男孩编织的巨大谎言中。
小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法西斯主义的创伤综合症”几乎终生折磨着男主并酿造了一场泡影般的病态虐恋。
很显然,原著小说《锁闭的天空》的文学价值和表达深度都远胜于《乔乔兔》。
《乔乔兔》用轻盈、喜剧、温暖的基调来呈现这个故事,当然很有创意。
但在历史题材上如此大加改编,历史的厚重感就荡然无存。
在电影后段,影片涉及的历史时间线也颇为混乱,使得故事丧失真实性。
法国光复、意大利投降、希特勒遇害这三件不同历史时间段发生的事情汇于一时,实在过于顺拐。
最后二十分钟,乔乔先在苏军占领区被纳粹里的好人搭救,随后回家就进入美国占领区,与犹太女孩庆祝胜利。
这样缺乏历史常识的“改写”,就显得过于荒谬可笑了。
当然,对于一个架空的战争童话喜剧来说,这样挑刺历史谬误似乎很没必要。
而且,从现实性看,《乔乔兔》做的历史功课也不少,如乔乔房间张贴的青年纳粹团宣传海报,都有很考究的历史原型。
更进一步,整部电影也可以将“乔乔”看作“德国”的隐喻。
这个国家起初受希特勒蒙骗,有过“被洗脑”、人人高呼“希特勒万岁”的阶段,但国民们最终还是认清了真相。
德国终究抛弃了法西斯的错误选项,选择了相信爱与自由。
他们低下了高傲的日耳曼头颅,选择与犹太人做起了朋友,选择正视自己的过往。
在法西斯主义消亡后,这个国家在战后重新振作,如乔乔一样,像兔子般顽强复生。
如此看来,《乔乔兔》本身也存有“童话”与“政治隐喻文本”两种打开方式,它的多义性值得肯定。
但站在《大独裁者》《铁皮鼓》《美丽人生》等相同题材法西斯喜剧片之上,《乔乔兔》并非带来太多原创性的惊喜。
且它刻意回避了太多应该处理的“历史遗留问题”,小心用温情的糖衣包裹一切,不愿触碰一点点现实的残酷。
乔乔和导演饰演的“希特勒”的确都很可爱。
但放在放下,这个“爱与自由”的故事实在缺乏现实性与当代意义,过分粉饰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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