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維森:屈原與“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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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 | 郭维森:屈原与“楚辞”

屈原的詩歌,後人稱為“楚辭”。其實屈原當時並沒有這樣命名自己的作品,這個名稱,是在西漢時才有的。

《漢書·朱買臣傳》:“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辭’,帝甚說之。”朱買臣是漢武帝時人,可見武帝時“楚辭”已成了一種專門的學問,與《春秋》相提並論了。到了西漢末年劉向編定“楚辭”集,從此“楚辭”就有了專書。

“楚辭”本來的意義就是楚人的言辭或文辭。而作為一種文體,最主要的便是楚的文學。宋黃伯思說:“屈原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若些〔suò 所去聲〕、只、羌、誶〔suì歲〕、蹇、紛、侘傺〔chà chì 岔翅〕者,楚語也;悲壯頓挫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茝〔chǎi 釵上聲〕、荃、藥、蕙、若、芷、蘅者,楚物也。”〔這段話出自黃伯思《校定楚辭》一書的序言,原書已經亡佚,見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引。〕他所舉的這些特點最主要的也是語彙和語音的特點,楚辭還具有文學意義。所以我們說,“楚辭”是中國最早的有著濃厚地方色彩的方言文學。

“楚辭”是屈原的新創造,但他的這項創造也不是憑空產生的。我們知道,早在公元前六世紀我國北方就編成了一部包括三百多首詩的詩歌總集,後來被稱作《詩經》。這部詩集裡的詩篇流傳很廣、影響很大,以致常被當時的許多政治家引用來作為外交辭令。不用說,屈原對這些詩篇是非常熟悉的,他寫作“楚辭”也曾學習過《詩經》的表現方法,我們把他早期的作品《橘頌》和《詩經》中的《鄭風·野有蔓草》比較一下,便可以明白這種繼承關係:

《橘頌》 《野有蔓草》

后皇嘉樹, 野有蔓草,

橘徠服兮。 零露兮。

受命不遷, 有美一人,

生南國兮。 清揚婉兮。

深固難徙, 邂逅相遇,

更壹志兮。 適我願兮。

…… ……

楚辭隔句用“兮”字,而“兮”在《詩經》中已不少見。較之《詩經》,“楚辭”的篇幅、字句都大為擴展了。

其實,《詩經》中大部分是民歌,它被抬到經典的地位是漢代以後的事。它絕不像儒家所稱道的那樣“溫柔敦厚”。像諷刺權貴們不勞而獲的《魏風·伐檀》和把權貴們比作偷吃糧食的大老鼠的《魏風·碩鼠》,都相當尖銳。此外,其中感情奔放、描寫大膽的詩篇也很不少。比如《衛風·河廣》描寫居住在衛地的宋國人懷念家鄉的感情: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

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譯文]

誰個說黃河寬又廣?

乘一片蘆葦可渡航。

誰個說宋國歸路長?

踮起腳跟就可眺望。

誰個說黃河寬又廣?

容不下一隻小船迴盪。

誰個說宋國歸路長?

要不了一早上時光。

又如《鄘風·柏舟》描寫一位少女反對母親干涉她的愛情: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彼兩髦,實維我儀,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譯文]

柏木船兒搖盪,

在那河水中央。

劉海發分垂的那人兒,

才真是我愛戀的對象,

我發誓到死也不變心腸。

娘啊!天啊!

一點兒也不體諒人啊!

這些詩篇都是直抒胸臆的“激楚之言”,“奔放之詞”。其感情之激烈絕不亞於楚辭。至於怨恨責難統治者的語句,在“風詩”與“雅詩”中也數見不鮮。所以說《詩經》與楚辭在內容上也有許多共同的地方。

漢代的主導觀點是認為,楚辭作為文體繼《詩經》而起,與《詩經》精神一致,又互為補充,二者共同作為華夏文學的源頭,稱為“風騷傳統”,影響極為深廣。

但是給“楚辭”更直接影響的卻是南方民歌。在古代書籍中,除《詩經》的《周南》《召南》外,南方民歌保存得很少,我們姑且舉公元前六世紀中葉楚人翻譯的一首《越人歌》為例,說明“楚辭”從南方民歌中受到的影響。這首歌是越國(都會稽——今浙江紹興)舟子的口頭創作,歌辭是: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悅)君兮君不知!

這首歌的抒情意味很濃,而且由於句子參差不齊和語詞“兮”(古讀如呵)字的廣泛運用,都更增加了詩句的音調之美。“楚辭”的句子和這類民歌很相近,但經過屈原的加工,形式更完美了,語言也更豐富更生動了。只有經過屈原的努力,“楚辭”這種文體才正式建立,並且在詩歌史上佔據了重要的地位。

“楚辭”又有個名稱叫作“賦”,如“屈原賦”等。“賦”這個字是“布”、“敷”或“鋪”的意思,就是寫作上的“鋪敘法”。“楚辭”的風格是描寫細緻、敘事的成分很多,所以又被稱為“賦”。但是“楚辭”雖也叫賦,卻應當與其後的“漢賦”有所區別。一般地說,“漢賦”是沒有地方色彩的,而其典型的風格,是“鋪採摛文”,堆砌了各種典雅的華麗的辭藻,有人評論它“繁華損枝,膏腴害骨”〔劉勰《文心雕龍·詮賦》〕。這與運用方言口語,表現真實情感的“楚辭”有很大的不同。很多“漢賦”,嚴格說來更接近散文,而“楚辭”的本質屬於詩歌。

屈原的代表作品是《離騷》,所以後來人們又好以“騷”或“楚騷”來代表“楚辭”的名稱。這是不恰當的,因為《離騷》有其特定的含義,並非一種文學體裁的名稱。

保存至今的最早的一部“楚辭”集,是東漢人王逸的《楚辭章句》。他在敘中說是根據劉向編的集子分為十六卷,後來又加上他自己的一篇《九思》,釐定為十七卷。其篇目是《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九辯》《招魂》《大招》《惜誓》《招隱士》《七諫》《哀時命》《九懷》《九嘆》《九思》。這些篇目,從《惜誓》以下皆註明為漢代人賈誼、王褒等所作,是悼念屈原或模擬屈原的作品。其餘各篇《九辯》《招魂》題為宋玉作,《大招》題為屈原或景差作。除此之外,《漁父》以上共二十五篇(《九歌》包括十一篇,《九章》包括九篇)為屈原作品,符合《漢書·藝文志》的篇數。但是我們用其他文獻材料來比較,便發覺這個篇目不十分可信。例如,非常重要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便將《招魂》列在屈原名下,而將《漁父》的內容作為故事敘述,並未講是屈原的作品。關於《卜居》《漁父》的作者,看法是有分歧的。並且《史記》中也沒有《九章》的名稱,只稱其單篇《懷沙》《哀郢》,這都引起了後人的懷疑。《遠遊》一篇則無論從思想傾向還是從藝術形式來看,都不可能是屈原的作品。還有幾篇是有爭論的,一時也得不出結果來,在這裡我們也就不必輕易取消屈原的著作權。

*本文選自郭維森《大家說古典:屈原》,人民文學出版社

文学课 | 郭维森:屈原与“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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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說古典 屈原》是“大家說古典”叢書中的一種,郭維森先生以深入淺出的文字介紹屈原的所在的時代背景和他悲劇的一生,並闡述屈原的輝煌詩篇及其巨大影響。文筆優美,文獻紮實,此次重版加以精美的圖片,為大眾讀者提供了一個瞭解屈原和欣賞其藝術成就的簡明讀本。

郭維森(1931-2011),著名文史學家,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祖籍安徽省亳縣(今亳州市),出生於江蘇省鎮江市。1953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後,留系任教。曾任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中國屈原學會副會長。獲國務院授予的政府特殊津貼。在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先秦至唐代文學研究方面,造詣精深,成果豐碩,主要著作有《屈原》、《屈原評傳》、《司馬遷》、《中國辭賦發展史》(合作)、《陶淵明集全譯》(合作)、《詩思與哲思》等,並發表論文八十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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