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落下帷幕。頒獎季熱門影片《婚姻故事》僅收穫最佳女配角獎——由勞拉·鄧恩獲得，她在《小婦人》中也貢獻了精彩表演。但這不妨礙我們將它列為2019年度最佳影片之一。
這部影片講述了一個令人心碎的離婚故事，片中人物會在尖叫著說出”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希望你死了！“之後道歉，會痛苦地倒地不起還假裝無事發生，會為了支付高昂的離婚律師費拍爛戲。”幾乎每個場景都會讓你哭笑不得，“導演諾亞·鮑姆巴赫說道。
他向我們講述了影片的拍攝始末，離婚電影為什麼那麼少，還有紐約和洛杉磯兩座城市的視覺反差。
《婚姻故事》主創
談到離婚題材的電影，你能隨口說出幾部？據說在美國，每兩對夫婦裡就有一對以分手而告終，但是在大銀幕上，這個比例並不成立。我們很久沒看到《穆麗爾的離婚》、《四場離婚和一個葬禮》，也看不到《媽媽咪呀：再也別出發了》類似的電影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兩部最著名的婚變題材作品是《克萊默夫婦》和諾亞·鮑姆巴赫（Noah Baumbach） 2005年導演的家庭片《魷魚和鯨》。
而現在，我們迎來了能與兩者媲美的作品：鮑姆巴赫本人執導的第十二部劇情片《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這部“文不對題”的電影實則講述了一個令人心碎的“離婚故事”，其中主演亞當·德賴弗（Adam Driver）和斯嘉麗·約翰遜（Scarlett Johansson）的一場吵架戲堪稱兩人演藝生涯的巔峰之作。我們要相信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婚姻故事》無疑是2019年的年度最佳影片之一。
《婚姻故事》官方海報
《魷魚和鯨》圍繞一個青春期少年的視角展開，家庭矛盾加上父母分居令他無所適從。相比之下，《婚姻故事》則在電視劇演員妮可（約翰遜飾）和戲劇導演查理（德賴弗飾）兩條敘事線之間切換，各有各的心酸。
兩個人物的設定有著深層的寓意，我們可以從片中看到，離婚的本質就是一場表演。為了爭奪兒子的監護權，他們需要在調解員、法官和評估員面前表演出一套既定的說辭。一群演技精湛、不擇手段的律師只認錢不認理，哪一方出價更高就能為哪一方辯護。這聽上去既殘酷，又荒謬，何況當事人還要支付每小時995美元的律師費。正如查理哀嘆的那樣：“我感覺就像在做夢。”
《婚姻故事》劇照
鮑姆巴赫在《婚姻故事》中使用了全新的創作手法，諸如他在2015年執導的《美國情人》（Mistress America）中一條接著一條的金句已不多見。比如在本片中，離婚律師還沒來得及把笑話講完，就被查理硬生生地打斷了。相反，鮑姆巴赫審視了卡夫卡式荒誕的法律制度造成的心理創傷，然後無情地揭開傷疤，給觀眾帶來最後的暴擊。
影片在倫敦電影節上首映時，查理痛苦地倒地不起、卻假裝一切安好的段落令全場觀眾捧腹大笑。很難說這個橋段為什麼那麼好笑。而當我第二次走進影院時，同一幕場景卻讓觀眾陷入了揪心的沉默，還有幾個人在傷心抽泣。
《婚姻故事》劇照
觀眾擁有怎樣的心境，
就會產生怎樣的情緒反應。
—— Noah Baumbach
“幾乎每一個場景都會讓你哭笑不得，”去年12月初，也就是《婚姻故事》登陸Netflix的當天，導演在Soho的一家酒店內接受Dazed採訪時說道。“觀眾擁有怎樣的心境，就會產生怎樣的情緒反應。”鮑姆巴赫說了一句他引以為豪的臺詞，要是把這句話放在NBC的情景喜劇裡也毫不違和。接著他又補充道：“但亞當·德賴弗說出這句臺詞的時候是絕望的。他覺得很孤獨，這就更讓人有一種疏離感。”
鮑姆巴赫是在全球各地奔波參加活動的間隙接受我們採訪的。前一天，他剛從巴黎飛抵英國，做了一場英國電影電視藝術學院（BAFTA）編劇講座。而在早些時候，在紐約舉辦的哥譚獨立電影獎（Gotham Awards）頒獎儀式上，《婚姻故事》成了最大贏家，鮑姆巴赫一度四次登臺領獎，以至於他最後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但願你們還記得我剛才領獎時說了什麼，因為我接下來要說的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導演諾亞·鮑姆巴赫
時間回到2018年初，那時距離鮑姆巴赫拍攝完成《邁耶羅維茨的故事》（The Meyerowitz Stories）剛過去幾個月。他雖然也是頒獎禮的常客，但卻是以《伯德小姐》（Lady Bird）劇組成員的男伴出席（InStyle雜誌當時還刊登了一篇題為《格蕾塔·葛韋格的男友是誰？》的報道。格蕾塔是當年大熱電影《伯德小姐》的導演，也是鮑姆巴赫的伴侶。）
如今有不少權威人士認為，《婚姻故事》是Netflix出品最成功的影片。那麼，關於《婚姻故事》原本準備登陸亞馬遜平臺的傳言又是怎麼一回事？
《婚姻故事》劇照
鮑姆巴赫澄清說：“這是假消息。我們之前和亞馬遜談過，但我那時已經和Netflix建立了聯繫。”那麼他對於流媒體服務平臺為創作《邁耶羅維茨的故事》提供的自由度感到滿意嗎？他表示：“Netflix是由真正熱愛電影的人運營的一家公司。幾年前，Netflix的運作和其他公司有著本質區別，但現在整個電影行業都在朝這個方向發展。Netflix也調整了自己的策略。（《婚姻故事》）在美國上映的頭一個月只在院線播放，然後才上架Netflix。而且在此之後院線會繼續放映，方便那些想去電影院觀看的觀眾。“
“我和馬丁·斯科塞斯談過這個問題，他的作品《喜劇之王》登陸院線兩週後就下映了。這件事很複雜，情況也在不斷變化。再過兩年，形勢可能就不一樣了。對我來說，Netflix只是一個拍電影的好地方。”
《婚姻故事》幕後花絮
鮑姆巴赫早期拍攝電影時，會把寫好的劇本寄給候選演員。不過，《婚姻故事》的劇本是為兩位主演量身打造的。鮑姆巴赫指出：“自從拍攝了《弗蘭西絲·哈》[Frances Ha]後，我就一直在與亞當合作。認識斯嘉麗和勞拉·鄧恩對我也有很大幫助，她們讓我想象出了具體的場景。我知道哪個演員會演哪個場景，這才寫出了這部電影裡的一段段臺詞。”
鄧恩在片中扮演妮可的律師諾拉，在一次激烈的論辯中，她控訴說這個社會可以接受不完美的父親，卻無法原諒不完美的母親。諾拉解釋說，人們已經默認了父親可以不在場，可一旦母親喝了很多酒就會遭人責備。鮑姆巴赫表示：“我們想表達的是，諾拉出於道德正義感而進入了律師行業。她想為那些在她看來受到制度操縱的人，特別是女性同胞挺身而出，她想成為她們的鬥士。”
《婚姻故事》劇照
在影片開頭，鏡頭往往跟著敘事節奏追隨查理或妮可的視角。但在律所或法庭對峙的場景中，導演採用了封閉的框形構圖，讓這對爭吵不休的夫婦看上去就像兩個無助的孩子。有時候，幾個律師似乎也會串通一氣。鄧恩和利奧塔在片中飾演的角色雖然勢不兩立，但他們會在慈善晚宴上聊天，給彼此介紹生意。這就像一場心理戰：妮可聘用了諾拉後，查理不情願地導演了“兩部爛戲”，來支付同等昂貴的費用。
巧合的是，鮑姆巴赫在2011年左右與前妻鬧離婚時，一度擔任了《馬達加斯加3》[Madagascar 3]的編劇，還差點執導了《波普先生的企鵝》[Mr Popper’s Penguins]。本片的法庭辯論戲似乎讓觀眾走進了另一部電影，或者用鮑姆巴赫的話來說，這就像“隱藏在片中的特殊電影類型”。
《婚姻故事》劇照
其中一種類型就是音樂劇電影。當生活跌至谷底時，查理唱出了Stephen Sondheim創作的Being Alive，這首曲子在《伯德小姐》裡也出現了5秒鐘。隨著查理吐露出Sondheim的歌詞（“讓我困惑，用讚美之詞來嘲笑我/好好利用我，讓我的日子變化多樣/但孤獨就是孤獨，毫無生氣！”）大銀幕上慢慢出現了德賴弗的臉部特寫，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服觀眾去電影院欣賞《婚姻故事》了。查理剛上臺時話筒不夠高，他不得不蹲下身去演唱，這一幕讓人看了既想哭又想笑。
《婚姻故事》劇照
許多藝術家都是如此，
相比於日常交談，
他們可能在作品中顯得更深刻。
—— Noah Baumbach
鮑姆巴赫解釋說：“查理對這首歌很熟悉，其他人唱的部分他也會唱。有時候一首歌我們已經聽過無數遍，但突然間就有了不一樣的觸動。我們都有過這種經歷。”演唱Sondheim寫的歌詞時，查理流露出了內心深處的情感。那麼在創作《婚姻故事》時，鮑姆巴赫也找到了類似的出口，通過劇本達到了某種坦誠和宣洩呢？
“通過藝術，查理可以用他在生活中無法表達的方式來表達自己，”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這讓我很有感觸。許多藝術家都是如此，相比於日常交談，他們可能在作品中顯得更聰明、睿智和深刻。”
《婚姻故事》劇照
在攝影師Robbie Ryan的鏡頭下，影片展現了紐約和洛杉磯的視覺反差。前者是查理導演戲劇的城市，後者則是妮可獲得電視試播集演出機會的地方。很多情況下，查理就像《格林伯格》裡的Stiller，一個不情願住在洛杉磯寬敞空間裡的紐約客。鮑姆巴赫表示：“我們考慮過服裝的問題。查理來洛杉磯時仍然穿著外套和毛衣——他還是穿著過去的衣服。”
常住紐約的鮑姆巴赫有沒有把洛杉磯當作自己的伯格曼島（Bergman Island）呢？畢竟《婚姻故事》裡有太多致敬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場景，比如一張雜誌人物簡介的標題取自伯格曼的同名經典作品《婚姻生活》（Scenes from a Marriage），諸多特寫鏡頭也致敬了影片《假面》（Persona）。
鮑姆巴赫表示：“我覺得洛杉磯很陌生，每次去那裡我都要不斷地重新適應。那裡的汽車文化和交通信號燈與紐約完全不一樣。拍攝這部電影讓我有機會呈現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她屬於洛杉磯，他則屬於紐約。但這也是對‘家’和‘身份’這些抽象概念的具象表達。”
《婚姻故事》劇照
至於為什麼探討離婚電影這麼少，鮑姆巴赫說他也不知道。我說ABBA樂隊唱過不少關於離婚的歌，兩對夫妻組合後來也變成了離婚組合，但以他們的成名金曲串聯起的熱門影片《媽媽咪呀》卻圍繞著一場婚禮展開。他指出：“有很多描寫分手的歌曲，很多情歌其實唱的也是分手的故事。甚至還有一種電影類型探討的是不可能的愛情，比如著名的《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和《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就像任何‘離婚電影’的大背景一樣，我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思考這部電影的。”
《婚姻故事》劇照
不得不提的是，鮑姆巴赫喜歡斟詞酌句，他經常從頭開始組織語句，好像在覆盤自己的回答。但他也回答了幾個快速問答題，比如他與合作執筆、已推遲檔期的芭比娃娃真人版電影目前進度如何？他說：“我們會拍這部電影的，但現在還沒開工。”
《邁耶羅維茨的故事》和《犬之島》（Isle of Dogs）裡都出現了這樣一句臺詞“沒有最慘，只有更慘”（you should see the other dog），這是你和韋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私底下開的笑話嗎？他反問道：“真的嗎？我們從來沒聊過這個——我會去問問他的。”
《婚姻故事》劇照
不過，長篇大論的回答自然要留給《婚姻故事》。這部影片原本可以在2018年各大電影節上首映，但導演決定多花幾個月時間繼續剪輯完善。總而言之，有機會觀看的話務必不能錯過。
很多人都有一種誤解，以為對白密集的電影不需要大銀幕的加持（《洋蔥新聞》[The Onion]上有一篇文章題為“沒看過IMAX版本就不算看過《弗蘭西絲·哈》”）。然而《婚姻故事》採用35mm膠片拍攝，鏡頭細緻而優雅，除非你在家和一肚子怨氣的伴侶一起觀看，否則就只能去影院才能體驗那種集體不適感。
《婚姻故事》劇照
許多評論家稱讚這部電影是鮑姆巴赫最出色的作品。我不敢說是最出色的，但它的確是一部好片，是鮑姆巴赫最成熟的電影，也是唯一一部片中人物會在尖叫著說出“每天醒來我都希望你死了！”之後道歉的電影。在他導演的早期作品裡，我們看不到如此豐富的素材，彷彿這是個還沒有犯過罪的罪犯；我們也看不到極具諷刺意味的情節，比如查理面臨離婚時反而成了體貼的丈夫；因愛可能會產生更深的仇恨；妮可甩掉了控制慾極強的伴侶後日子反倒過得生龍活虎……
這不由讓人想起了2015年鮑姆巴赫合作導演的紀錄片《德·帕爾馬》（De Palma）中，主人公佈萊恩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一個導演的黃金時期是30歲到60歲，然後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這是不是意味著，現年50歲的鮑姆巴赫還剩下10年的黃金期呢？
《婚姻故事》劇照
“這是布萊恩的觀點，”他笑道。“但布萊恩也說過，執導電影是一件體力活兒，我覺得他說得很對。拍電影要集中精力，會很累，也是個不小的挑戰。我很佩服John Huston和Robert Altman這樣的導演，他們一直到生命的盡頭還在工作。當導演很累很辛苦，不僅得早起，還得在晚上拍攝，壓力特別大。”
那麼《婚姻故事》有了現在的表現，是不是一樁幸事呢？他說：“仔細想想，這是一種荒唐的藝術形式。你必須做到一次成功，沒有任何修改餘地，其他任何藝術形式好像都沒有那麼苛刻的要求。”
Dazed Digital
英文原文: Nick Chen
翻譯: 熊貓譯社 智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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