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武漢第二天封城、發燒,一個青年導演的自救口述

青年導演錢珵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武漢人,在北京從事影視工作。1月21日,錢珵參加的電影項目有了眉目,她坐火車從北京回武漢過年。火車上,錢珵在朋友圈看到大量關於疫情暴發的文章。此前,就有中國臺灣、香港地區和美國的朋友發相關報道給她看,說注意到“那邊很可怕”。錢珵回覆:“沒事,我12月份就聽武漢的親人、朋友說這個事。”

回武汉第二天封城、发烧,一个青年导演的自救口述

1月29日,錢珵戴著用文件袋改裝的面罩,在醫院抽完血後自拍。 (受訪者供圖/圖)

回到武漢,錢珵發現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嚴重。1月24日晚上是除夕夜,錢珵一家吃年夜飯,只有她一個人戴口罩。口罩是她白天出門買的,晚上武漢的長輩們見到她,說:“怕什麼,昨天晚上我們還打麻將,你在北京待膽小了。”

大年初一全家出去囤貨,回來後錢珵就發燒了。在自我隔離的這些天裡,她經歷了一個普通疑似病患的心理情緒過程:焦慮、恐懼、後悔。也感受到了武漢醫院的緊張程度,看到了醫護人員的艱難和崩潰。作為導演,她用自己的相機拍攝了這一切,在觀察自己身體狀況的過程中也為這場疫情做一些記錄。

2月3日,錢珵接受南方週末採訪,以下是她的口述,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回武汉第二天封城、发烧,一个青年导演的自救口述

1月29日,武漢一家非定點醫院,市民在醫院排隊檢查身體,其中老年患者居多。(受訪者供圖/圖)

為什麼我要跑回來

武漢人本來膽就很大,愛玩、豪爽、江湖氣重。他們一開始覺得我太矯情了,說:我們“非典”的時候每天都抽菸打麻將,有什麼呀,這難道比“非典”還嚴重嗎?這個事情果然就比“非典”嚴重。

武漢人一開始沒有提高警惕是因為闢謠了。說不會人傳人,可防可控,還把造謠的人給抓了。原本武漢人剛聽到新聞可能有點緊張,但是闢謠了這事就過了,再有人提這個事情的時候,武漢人反而會覺得是你們知道晚了,你們現在知道的還是那時候的事。當時我朋友圈的武漢人都在轉一張圖,那張圖上寫著,全世界都說中國是疫區,中國人都說武漢是疫區,只有武漢人還在聚會、吃燒烤,懶得搭理你們。

我回到武漢那一天,上網看了很多信息以後,發現這個事情挺嚴重的。我記得吃完飯我還跟我媽吵架。當天我媽沒戴口罩就跑到花鳥市場,買了一堆綠植鮮花回來裝飾。我就跟他們吵,說:你們太沒有防護意識了。我還發了一個朋友圈,在朋友圈裡求助:我家裡人不戴口罩怎麼辦?勸他們也不聽。

1月22日晚上,因為跟我媽吵架,我氣得一直沒睡著,就一直看手機。23日凌晨兩點鐘,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封城的通知,說早上十點會封城。還有8個小時就要封城。

我準備出逃,大半夜把我爸媽還有我妹妹全部搖醒,開家庭會議。我當場就買票,勸他們跟我去北京。但是我媽作為一個老共產黨員把我勸住了。我媽說,不行,這時候我們怎麼能走呢,給我發了通知了,說我們不能離開。她給我進行了一番思想教育,就待著吧。

結果一看網上不能退票,只能到窗口退票,我就在封城那一天目睹了武漢火車站的情況。我買了早上八點鐘的票,早上六點鐘就去火車站排隊退票,看到很多人提著箱子。當時有很多人告訴我,現在這時候往外走的很多人,是已經生病了的人。因為當時的情況是武漢的醫療資源是極其不夠的,大量的醫院都已經飽和了。當時的武漢還沒有足夠的試劑盒和試紙,所以很多人已經病得很嚴重了也無法確診,醫院也沒有辦法。這些被拒診的人要麼就只能待在家裡,要不然就想到外地去求醫。一看馬上要封城的消息,他們就在那之前趕緊連夜跑掉了。

我當時非常害怕,我就戴了個一次性口罩,當時火車站人很多。我在那一邊排隊,一邊後悔,我想為什麼我現在要跑到這裡來感染病毒。退完票以後我跟我爸去採購。早上商店都開門了,大家就開始囤貨,因為封城以後肯定會出現物價上漲、買不到口罩的情況。囤完貨回來,我就發燒了。

回武汉第二天封城、发烧,一个青年导演的自救口述

1月29日,武漢一家非定點醫院,醫護人員全副武裝正在消毒。 (受訪者供圖/圖)

那個醫生都快哭了

那天是大年三十,晚上看春晚,我一直覺得很冷,喉嚨很癢癢,測體溫後發現是37.6度,非常恐慌。那個時候我在想,我可能是去火車站的時候被感染了,而且我從北京回武漢的時候也沒有戴口罩。

因為我們剛搬家,家裡沒有任何的藥。這邊的藥店大多下午五點就關門了,開車很久很久,只有一兩家藥店開門,進去以後幾乎所有的藥都被一搶而空,導致前兩天我沒有藥吃。到第二天,我有一個好朋友的媽媽知道了。她是一線醫院工作人員,呼吸科的醫生,她說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讓我跟家裡人隔離開,在家裡要戴口罩,所以我在家裡過起了疑似病例的生活。我好朋友說,你家沒有藥是不行的,他大半夜送藥過來。送藥的過程,就像玩生化危機一樣,他開車開到院子門口,把藥丟進我們家院子裡,空投,我爸再到那把藥揀回來。

朋友說這症狀非常危險,因為你一上來就是發燒,就說明你不是受涼了。如果你是著涼的話,你會先鼻塞、先流鼻涕,但是你沒有。你一上來就發冷,說明你的身體是被一種病毒入侵了,你的免疫力正在和它打架,所以就導致你一直在低燒,也沒有什麼太多的症狀,只有喉嚨癢和胃寒,這就很典型了。我吃了藥以後也沒有好,一直髮燒了六天,每一天都是低燒的狀態,吃了各種各樣的藥。

發燒期間我覺得我要死了。我的心情先開始是恐慌,恐慌就導致憤怒,我就開始邊看新聞邊罵:為什麼要瞞報這種情況,把人害死了!如果是公開透明的話,像我這種人我就不會回來,我就可以避免。我如果真的感染上了,就完全是受害者,我是一個在封城前一天從北京跑過來的人。

但是朋友們跟我講,你現在不能再這麼生氣了,恐慌加生氣會讓你的免疫力變得更低。你現在如果真的已經感染上了,那就純靠免疫力來扛,如果你現在每天情緒不穩定的話,免疫力就會更低。

我開始隨手拍一些東西,記錄一下我的生活。我覺得自己這個經歷還真挺戲劇化的,好不容易回到武漢,封城了,我發燒了,後來去了醫院——我燒到第六天的時候,實在覺得害怕,就硬著頭皮找了一家人很少、比較偏的醫院。我必須要查血,必須要拍胸片我才知道我是不是這個問題,要不然我一直提心吊膽。去那家醫院以後,排隊排了很久。其實那家醫院已經相對來說人不多了,也排了很久。

我親眼見證了這邊有很多的人感染了,但是沒有確診,並且沒有辦法住院,真的就是被勸回家了。我排隊的時候,我前面有三四個患者都是一直在咳嗽,胸片的情況也非常不好。醫生一直在跟他們說:你這個情況,我們醫院沒有確診資格,你們再去有資格確診的醫院排隊可能要排一兩天,因為那裡試劑盒也不太夠。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就是這個病,你們現在所有的症狀和情況,包括你的肺片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你一定要想辦法找個地方去住院,不要再去協和(醫院),不要再去同濟(醫院)了,那裡都滿了。

其實,這些人已經找遍那些醫院了才過來這家醫院。但這家醫院說他們沒有隔離收治資格,讓他們再繼續找。

家屬把老頭老太太攙扶著顫巍巍走出去,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找到地方去住院。也有家屬情緒非常激動,大喊:什麼才叫定點醫院,定點醫院我們過去以後人排隊都排到後天了。醫生很無奈,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因為我們這裡確實沒有資格。

我只是在那邊排了一會兒隊就已經看到了這樣的情況。我不是全程在排隊,我只是排隊拿了一下我的號就趕緊走了,到外面等,等到號差不多快到我的時間才進去,我不敢在那裡一直待著,那裡全是病人。

我拍完胸片驗完血,拿報告單回去複診。過去找醫生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病人了,我正好聽見醫生在抱怨,他都快哭了,跟護士說:我今天其實就是值了一天發熱門診,我的價值觀、人生觀要崩塌了。這是他的原話,他用武漢話講的。他說居然有這麼多的人感染,我今天就看了六個小時,從中午十二點到現在,來一個就是一個,而且居然有那麼多重症患者,找不到地方住院。

醫生說我可能是甲流什麼的,胸片情況還好,給我開了一些抗病毒的藥讓我自己回家繼續隔離,繼續休息,其實也算是一個輕症疑似病例。

回武汉第二天封城、发烧,一个青年导演的自救口述

買不到防護品,錢珵把文件袋改裝成簡易面罩。(受訪者供圖/圖)

失業了我們能幹點什麼

我本來打算二月份過完年以後趕緊回北京,把一個電影項目敲定,看看能不能立項,包括現在我們公司的另外的一個項目,其中也會有我的一個劇集,也是二月份回去以後就開劇本會。我現在過不去了,只能遠程開會。

因為我是新導演,對新導演來說,你有一個項目能趕緊定下來的話,爭取時間很重要。因為我們做院線電影,也不是發月工資的,青年導演其實屬於自由職業。我本來有一個網劇,其中有一個單元劇本都已經寫完了,找到資金就開始啟動,現在已經半個多月沒有和我們聯繫了。還有一個國外的運動品牌廣告,說過完年以後就開始聊,我指望能拍那個廣告稍微有一點收入,但是也沒有音訊了。而且它是國外的廣告品牌,原本是帶著資金過來,想弄一個系列,也不知道現在還會不會有這個資金過來。

現在流量其實沒有效果了,觀眾對那一套東西沒有那麼熱衷了。

我喜歡電影就是因為電影可以時常給我們帶來安慰,我也希望自己拍的東西能夠給人帶來安慰。我不喜歡非常無腦的那種自欺欺人式的安慰,我會希望一個東西里有說到現實層,但是最後的結果導向,還是能夠安慰人心的。

互相搭救彼此

這些天,我感受到了溫暖也感受到了惡意。有些很冷漠的人,我都給拉黑了,每次發一些事情,都是朋友圈的一次洗禮。網上一些人的言論說:都是武漢人把我們害成這樣,然後你們還到處亂跑。我就在想,我們誰會跑出去故意感染你們呢?

市長說500萬武漢人離開了武漢。除了封城前一天晚上以外,其他時間大家就是正常出行,根本不知道。還有像我這種人,從外地跑回武漢的,跑回武漢來發燒,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有人覺得這500萬武漢人都因為聽到疫情的原因就跑出來禍害大家,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我們也是受害者。

我很親密的朋友,就有三四家去外地被趕出來了,我這些天都在和他們聯繫。有兩個人,她和她朋友去成都玩。她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這個情況,就是正常出去玩。去了成都以後,武漢宣佈封城第二天,他們就被成都的酒店趕出來了,不讓他們住了,因為他們是武漢人。他們拿著武漢的身份證到各個地方都住不了酒店,然後聯繫了一家民宿。但是民宿在小區裡面,小區是不放他們進去的。他們第一個晚上都在網吧待著,我那個朋友有一點發燒的情況,她就趕緊去醫院看了,她專門去找那種可以測試的醫院,直接測試紙,測完以後是陰性的,沒有感染。儘管沒有感染,她拿著報告還是沒有任何賓館收她。

他們現在待在成都,也不能回武漢,其實被困在外面了,無家可歸。我還有個朋友,她和她老公是封城之前開車去的哈爾濱。我的那個朋友是在醫院工作的,是護士長。她當時請的是年假,因為他們醫院不是定點醫院,所以不是那麼忙。他倆在哈爾濱也是到處被趕。

我有朋友是武漢的醫生,他們真的是戴著墨鏡去上班。因為沒有護目鏡,他們戴著墨鏡上崗,醫院的物資一直跟不上。一般如果醫院物資缺乏應該向上級彙報,他們在網上求助,最關鍵的是他們已經等不及了,所以直接向外發。

這次疫情有影響到我最近寫劇本的內容,我會把主角都改成比較普通的人。每一天所有感動我們的東西全部來自我身邊的普通人。我的朋友們都在做志願者,去解救那些在家裡困著的小動物,跑去送口罩,接送醫生上下班。我爸媽也是,幫家裡一個沒人照顧的癱瘓了的同學,他老婆被隔離在其他城市了,我爸媽每天幫忙送飯。

我在朋友圈寫過這句話:“在苦難當中的眾生,承受苦難的眾生,恰好也是互相搭救彼此的眾生。”大家在互相自救著,所以他們會有一種無法被剝奪的作為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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