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為自己暴力換取來的成功沾沾自喜時，卻不知道命運早已為他們標好了價碼。
《愛爾蘭人》中的暴力，是馬丁·斯科塞斯所有電影裡，最沒有魅力的一次表現。
這不是說電影之於觀眾，而是說老馬電影裡的女性。
在老馬之前的電影裡，女性角色通常被男主暴虐又灑脫的一面所征服，比如《出租車司機》中朱迪·福斯特扮演的雛妓艾瑞斯，《賭城風雲》裡莎朗·斯通扮演的賭徒金姬，或《華爾街之狼》裡瑪格特·羅比飾演的小三娜奧米——儘管最後她們也都毀於這種暴力，但被吸引的過程，卻很值得玩味。
這是因為，在老馬那些講述秩序崩塌的黑幫色彩的電影裡，男主角身上的暴虐和瀟灑，始終迸發著濃烈的原始氣息，像參雜了荷爾蒙的低劣香水，粗俗卻蓬勃。他們從小就浸淫在那樣的環境裡，見識並確認暴力是他們對抗世界、實現自我最簡單也最迅捷的途徑。最典型的就是《好傢伙》裡的羅伯特·德·尼羅，從小就捨棄學業的他，篤信自己能在當地街區裡，為黑幫分子賣命，能佔得一席之地。
但是，崇拜暴力的人，最終會被暴力所吞噬。
《愛爾蘭人》之前，老馬丁電影裡的女主們如此，男主們依然如此：他們用最原始的身體和暴力，在世界上換取一席之地，最後又在失控的本能面前，葬送了性命——說句俗套的話就是：在他們為自己暴力換取來的成功沾沾自喜時，卻不知道命運早已為他們標好了價碼。
但《愛爾蘭人》裡的女人，卻發生了變化。
最明顯的是羅伯特·德·尼羅那個安安靜靜的小女兒——德·尼羅帶著她去找雜貨店老闆算賬的時候，她被父親的暴虐和殘忍給嚇到不知所措。自此，德·尼羅開始與象徵他內心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女兒分道揚鑣，並更迅速地滑向喬·佩西扮演的黑幫頭目布法利諾一方，更徹底地淪為暴力集團的幫兇。
但他還有機會，那就是帕西諾。
在父親的所有朋友裡，小女兒最喜歡的，就是阿爾·帕西諾扮演的相對不那麼暴力的吉米·霍法。所以我們能看到，除了因為情誼，德·尼羅一直試圖讓自己在喬·佩西和帕西諾兩個角色之間找到平衡。
比如吉米·霍法和斯蒂芬·格拉漢姆扮演的普羅爆發衝突時，他解釋自己不能幹掉普羅後，又承諾幫吉米把普羅弄走。但在和布法利諾、胖子託尼談判的圓桌會議上，卻又答應他們倆會讓吉米先冷靜下來。
這為尋獲和解而竭盡所能的努力，就是他心底僅存的良善。
這是《愛爾蘭人》第二厲害的地方：它拍出了一個兇狠殘暴的劊子手，看似廉價實則昂貴的道德訴求，那是他作為個體的單純與複雜、野心與卑微、以及他沒法跟暴力集團對抗的無奈。這性情裡的曖昧、多面和焦灼，讓他這個角色有一種沉甸甸的質感。
也正是這種質感，讓德·尼羅的角色變得迷人，因為他的野心、焦慮、慾望、無奈和道德水準，跟銀幕下的你我並無二致。所以，當你看到他在電影裡的每一個舉動，才不會有身份上的疏離感。恰恰相反，你很可能看到自己，在處理俗世生活問題時的妥協和屈從，那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無從逃脫的宿命。
也就是說，《愛爾蘭人》還原了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宿命：儘管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徒，卻還要面臨更多更無奈的煩心事，更何況普羅大眾如你我？
那《愛爾蘭人》第一厲害的是什麼？
還是暴力。
但它不是老馬丁此前電影裡，那種蠻橫到能吞噬主角自己的暴力，那種暴力無知、貪婪且殘酷，站在了《教父》的對立面，並讓《教父》的沉靜和古典，顯得極其虛假。
《愛爾蘭人》中的暴力不是這樣的，它更碩大無朋，也更難以捉摸，卻又被體會得真切實際。還是德·尼羅這個角色，他一反老馬丁此前電影裡的兇狠蠻橫，反而變得沉穩、安靜，甚至溫柔得像個紳士——但就是這樣的人，卻是整個組織裡最兇悍的成員，因為他殺了太多人，且每次任務都執行得滴水不漏。
以為這樣複雜多面就夠了？
才不是。因為老馬丁還拍出了這個組織力最兇悍的成員，最無奈和最惶恐的一面，那來自於更大的暴力，來自於每個時代和每個社會都會存在的高層壓迫，那些從未曾露臉卻一直被言傳的人物，遠比拿著槍去殺人的德·尼羅更陰鷙。
這些從未曾露臉卻一直被言傳的高層，才是整部電影最讓人後背發涼的地方。
電影像是那個年代美國的大事件記錄者，從豬灣登陸事件，到肯尼迪被槍擊死亡，再到全美卡車司機工會的頭目吉米·霍法莫名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作為直接或間接的見證人，德·尼羅的角色儼然意識到，整個世界都被更碩大無朋的權力機構所籠罩，任何人都不能逃脫。
所以，當胖子託尼希望他讓吉米·霍法冷靜下來的時候，當他試圖向布法利諾爭辯吉米·霍法也是高層、而布法利諾卻搖搖頭微笑說「他不算」的時候，這個以殺人為生的狠角色，徹底害怕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面對以此為生的暴力，他完全無從抵抗，也只能選擇放棄抵抗。因為他的敵人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這個被更大的權力和暴力掌控著的世界。
因此，他只能聽從命令，殺掉吉米霍法，藉此對更大的暴力網絡投誠，以求自保。
這也是為什麼幾十年後，即便所有當事人都已死去，他仍然不肯說出真相的原因。這不是因為他恪守江湖規矩，而是他知道暴力網絡的無處不在。殺了一輩子人的他，寧願選擇自然死亡，也不願在行將就木時，被意外幹掉。
守口如瓶，是因為他被嚇得肝膽俱裂。
一個兇狠殘忍的暴徒，卻有著更大的無能為力。
在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裡，以暴力為生的狂徒，第一次被嚇得屁滾尿流。
儘管他們以暴力為生，但他們卻不迷信暴力。他們有的，只是對暴力的惶恐不安。相比於此前電影裡暴力的單純、張揚和篤定，《愛爾蘭人》透過暴力呈現的世界，反而變得更衰微、更復雜也更迷惑。
你搞不清楚這個充滿暴力的不正常世界，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你能做的就是像德·尼羅那樣，在輪椅上顫顫巍巍著，為了一口棺材跟店老闆討價還價；然後回到屋裡，給門口留條縫，把一生的所作所為，帶到墳墓裡去。
愛爾蘭人 The Irishman (2019)
類型: 劇情 / 傳記 / 犯罪
製片國家/地區: 美國
語言: 英語 / 意大利語 / 拉丁語 / 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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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南都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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