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書參贊|《經濟學人》的上帝視角

《經濟學人》是英語世界絕無僅有的依然保持作者匿名的大刊。上世紀前半葉,作者匿名寫文章是尋常事,為的是去除作者身份等的各種附加信息帶來的偏見(說白了就是防止讀者過度聯想),而致力於體現一種不偏不倚、統攬全局的“上帝視角”——或者說要表述那種聽上去特別強大的第一人稱複數“我們”。無法否認的是,在傳統媒體江河日下的世界,《經濟學人》的效益出奇地好,雖然近年紙版銷量和廣告有所下跌,但依然有一百五十萬份的不俗數字,加上三產,每年能盈利逾五千萬英鎊。“上帝視角”大概也很符合其目標讀者的心態,非富即貴的人自然覺得世界大勢盡在掌握。全球政經領袖對《經濟學人》表達終極敬意的方式:他們會接《經濟學人》記者的電話。媒體業有這樣的說法:如果你想知道世界正在發生什麼,請讀《紐約時報》;如果你想知道世界出了什麼毛病,請讀《衛報》;如果你想知道世界馬上要發生什麼,請讀《經濟學人》。

1843年《經濟學人》創刊時叫《經濟學人:或政治、商業、農業和自由貿易期刊》,只是為了反對當時的《穀物法》,並鼓吹自由貿易,第一年發行量沒超過兩千份。兩年內,精明的創始人、蘇格蘭人詹姆斯·威爾遜(James Wilson)把副標題改為“商業時代週報、銀行家公報、鐵路監控,一份政治、文化的綜合性報紙”,展現了相當遠大的抱負。威爾遜後來進入政壇,官至財政部主計長,還創立過泛亞銀行,也就是今天的渣打銀行。威爾遜的女婿白芝浩(Walter Bagehot)可能是《經濟學人》史上最有名望的主編,身為維多利亞時代最顯赫的智識精英也是銀行家,他在《雙週評論》和《國家評論》上發表的專欄很受英國政策制定者的歡迎,他主編的刊物自然也沾光。馬克思曾形容《經濟學人》是“金融貴族”的機關報。

《經濟學人》除了在1960年代短暫支持過哈羅德·威爾遜的工黨政府外(威爾遜作為工黨領袖也是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私底下最喜愛的首相之一,真心不易),大體上與保守黨同調。與不少英國本土刊物不同的是,《經濟學人》是美國資本主義的忠實擁躉及鼓吹者,熱衷冷戰論調,支持越戰。1970年代安德魯·奈特任主編期間,《經濟學人》終於如願邁入美國市場,奈特特別愛炫耀:“只要我開口,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白宮。”此時的《經濟學人》,早已不是枯燥乏味充滿統計數據和行業術語的經濟學內刊,而成為所謂高淨值人士的必讀物,“有錢人的時尚雜誌”,其百分之八十的銷量來自英國以外——據該刊自家調研稱,在其英美之外的訂戶中每三人就有一位百萬富翁。《經濟學人》與《金融時報》並肩高歌全球化,這兩份英倫大刊要比格局狹隘的《華爾街日報》更能收穫全球青睞。2014年《經濟學人》紙版突破一百五十萬份,之後幾年略有下滑,不過其價格高昂的電子版補償了落差。值得一提的是,過去七任主編中,有六位畢業於牛津大學。現任主編贊妮·明頓·班道斯是牛津最著名的“政界快速通道”PPE(哲學、政治與經濟學)專業本科,哈佛大學碩士。編輯幾乎全是牛劍畢業,幾乎一水白人,《金融時報》前主編吉登·拉赫曼告訴贊妮,“缺乏多樣性也有好處,”能提供一種堅持的、一貫的觀點。

西书参赞|《经济学人》的上帝视角

《不羈的自由主義》

《新左評論》編輯、紐約城市大學教師亞歷山大·澤文(Alexander Zevin)最近出版了《不羈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 at Large: the World According to the ‘Economist’)一書,以《經濟學人》的歷史作為案例,討論了一百七十年來英國(後期亦涉及美國)的政經辯論要題及其對政策的影響,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民主、戰爭的變化多端的關係。

顏值逆天的“星二代”羅南·法羅(伍迪·艾倫前妻米婭·法羅的兒子)是美國今日最炙手可熱的調查記者。伍迪·艾倫性侵養女迪倫·法羅的醜聞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衝擊,畢竟是在自家屋簷下發生的事情,他親身體驗了好萊塢對權勢男性此類醜聞的掩蓋或辯解。除了公開懟伍迪·艾倫,好萊塢大亨哈維·韋恩斯丁為他積累的怨怒提供了發洩渠道。在得知多位女性準備曝光他的長年性侵史後,韋恩斯丁僱用了一個以色列的間諜組織“黑立方”跟蹤曝光他的女性及數位調查記者,目的是收集材料以便將來抹黑她們或干預記者報道,在羅南·法羅開始調查此事後,他也被跟蹤了。

這時事情發生了戲劇化逆轉,因為以色列特工還是忌憚在美國本土公開活動,他們會將跟蹤任務外包給一些本地私家偵探社,一名受僱跟蹤的私家偵探是個烏克蘭移民,特別崇尚美式民主自由,在跟蹤《紐約時報》記者後心裡便隱隱覺得不妥,慢慢琢磨出了僱主的意圖,在跟蹤羅南·法羅、又讀了法羅的一些報道後,基本上明確了自己的工作是在助紂為虐,於是他開始給聯邦調查局打電話舉報,沒人搭理,他決定冒險直接聯繫法羅,向法羅爆料。對一個飢渴而苦於沒有太多實錘證據、處處碰壁的調查記者而言,天上不可能掉下比這更大的餡餅了。

這便是法羅新作《撲殺醜聞:謊言,間諜,保護性捕獵者的陰謀》(Catch and Kill: Lies, Spies, and a Conspiracy to Protect Predators)的成書背景。最近法羅又將相關內容製作成了同名播客,大熱一時,在播客中可以聽到部分原始錄音的片段,有帶著wire與韋恩斯丁周旋的模特(在電梯裡韋用自己的小孩賭咒不會非禮她,之後又讓律師汙衊她是妓女,威脅她的家人逼她籤保密協議),有媒體集團高層以種種理由槍斃報道(一種理由是利益衝突:因為羅南兄妹與伍迪·艾倫為敵,伍迪是韋恩斯丁同行好友,所以羅南不該報道此事),有二十年前為韋恩斯丁工作過的華裔助理(經理聘她是因為覺得她不是韋恩斯丁的菜,可以安心工作,結果韋騷擾她時說“我還沒嘗過華裔女生”)……

西书参赞|《经济学人》的上帝视角

法羅的《撲殺醜聞:謊言,間諜,保護性捕獵者的陰謀》

韋恩斯丁的行為在好萊塢圈內並非秘密,與他有過交集的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二十多年來有不少鍥而不捨的記者嘗試過報道他的事,一位好萊塢女記者曾經當面質問他:“聽說你喜歡強姦女人?”他厚顏回答:“有時候你和不是你太太的女人上了床,事後她們覺得不舒服就到處說你強姦,然後你就得開張支票了事唄。”他一邊讓律師威脅女記者,一邊跟她說想高薪聘她寫傳記;2000年前後《紐約客》一位男性撰稿人也當面問過他性侵的事,他突然痛哭流涕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己已經為了家庭為了幾個女兒改過自新,而撰稿人遍尋各國法院記錄都沒有找到訴訟檔案也沒有女性願意公開作證,《紐約客》主編於是勸他寫特稿時不要涉及圈內傳聞。事實上多年來無數女性被迫簽下保密協議,她們試過報警,找律師,然而一旦雙方律師開始談判,結果必定是勸她們接受賠償,無一例外——因為這是在現行法律體制內最合理可行的方案。拿錢閉嘴了事還是面對無止盡的訴訟和抹黑?二十多歲涉世未深的姑娘們哪裡有對抗好萊塢大亨的資歷和資本,而女明星們在奧斯卡獎盃和事業冷藏之間自然知道選什麼(2017年《紐約時報》《紐約客》等媒體公開報道後,多位一線女星發聲證實了韋的舉止;曾經拒絕韋的女演員則大多遭受了毀滅性的事業打擊)。韋恩斯丁與幾任美國總統私交都不錯,權勢通天,要說他和那位不明不白死在獄中的傑弗裡·愛潑斯坦有什麼區別,一言以蔽之,韋恩斯丁是玩家,愛潑斯坦只是玩家的皮條客。

《紐約客》最終決定發表羅南·法羅的報道也經過審慎的考量。主編大衛·雷姆尼克一直關注MeToo運動,身為一位男性,他在看到不少男性同行因過去或當下的不當行為或言論葬送事業時,經常躬身反省,也非常清楚法羅報道的分量及其能產生的社會影響。法羅能夠找到願意發聲的女性,並且有錄音證據,這是撐起整個報道的關鍵性因素,畢竟之前的涉事女性或被噤聲或選擇沉默。此外韋恩斯丁的律師團極具進攻性,他們已經成功威逼了NBC新聞臺槍斃法羅的報道,而《紐約客》也收到了韋恩斯丁的律師十幾頁洋洋灑灑的律師函,威脅一旦發表就要起訴刊物誹謗。《紐約客》的律師準確判斷這是煙霧彈,對方的目標是掩蓋真相,而起訴只會讓真相公開。在發表前,雜誌的事實核查團隊日夜無休,驗證了每個字每句話每份材料的真實性和準確性,終於完成了這份意義非凡的調查報道。

最近針對韋恩斯丁的刑事訴訟案在紐約開庭(同時他也被洛杉磯檢方起訴),他不停玩手機,以至於惹怒法官,當庭威脅他要把他關進大牢。他的辯護律師立刻申請讓該法官迴避,因為法官明顯“帶有偏見,並有煽動性言論”,媒體都熱衷吃瓜,輿論環境不公平,會影響陪審團判斷……反正都是別人有問題,聽上去韋恩斯丁倒成了妥妥的受害者。之前的集體民事訴訟結果引發許多爭議,保險公司支付律師費和賠償金,他本人不用道歉不用掏私人腰包。目前韋恩斯丁否認一切非自願發生性關係的犯罪指控,鑑於強姦和暴力性侵的定罪難度,他很有可能逍遙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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