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上青雲》:沒有高潮,也沒有性

《紅樓夢》裡眾人爭相討論“輕於鴻毛”之弊,只得薛寶釵出來為“輕”正名:“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以薛寶釵這句“豪言壯語”的後半句命名的電影,是一種有意識的“示威”。

有評論早就說,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大女性主義”電影。一開始,媒體宣傳這部影片是建立在女性“性”的意識上的,姚晨飾演的盛男發現自己患了卵巢癌,享受性愛愉悅的時日不多,於是在剪輯出來的trailer中,我們對盛男迷離的眼神、以及那句生澀但無比真實的“我想跟你做愛”印象深刻。

然而,“性”只是皮毛。它指代七情六慾,那些令人流連忘返的不止是性愛,還有這部影片的“裡子”:尊重與“輕”。

雲,是一個多麼美的意象。

《送我上青雲》:沒有高潮,也沒有性

盛男第一次遇見劉光明,他說自己拿著相機,只拍雲。他們在船頭談天說地聊人生,男人皮囊是俊俏的,話語也是優美的,他向她拋出問題:人眼能看到多遠的距離?繼而拿出“太陽”“月亮”和“星星”編織的神話,成功地捕獲了盛男的心。只令人慶幸的是,當男人說這世界上還存在死後靈魂的時候,盛男表示了反對:“死了就是死了”。那時候她剛知道自己患了卵巢癌。“雲”很難不讓人想到“翻雲覆雨”抑或“雲雨情”。所以,在這裡,雲代表的就是“高潮”。

現實中的雲又是什麼呢?是觸不到的虛無,它本質也只是一團水汽而已。但云的重量卻又那麼重,聽起來完全沒有云捲雲舒的輕快感。於是我們已經大致理清了雲的涵義:它是盛男想要的、看起來很容易的、然而卻達不到的“性高潮”。同樣也是其他角色努力想要,卻得不到的“欲求”。

然而,我並不認為這部電影是憑藉它對“性”的直言不諱——或者是對“需要性”的直言不諱而成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的——

而恰恰是對“需要性”的無法達成。

《送我上青雲》:沒有高潮,也沒有性

顯而易見,影片對《飲食男女》的致敬。深山養齋的李老,一月不食肉味,初初見到盛男和她媽梁美枝,卻僅與她握手,後兩人討論瓷器,情誼難掩。下一幕,李老下了山,大啖肉食,兒子疑惑,他說道“我想吃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食慾總是與情慾相聯繫,電影《飲食男女》中這個隱喻已經成為明喻:做得一手好菜的父親,卻沒有人真正擁有大享盛宴的胃口,女兒們總嫌棄父親做的菜太多……直到影片末尾,老父親尋得一位年輕的離異媽媽,筵席之上,拿出一份檢查報告,父親說“希望大家成全我們,我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我的身體沒問題”。

男人,從年輕氣盛到中年頹喪,最後到晚年的淡然,人們誤會他一定要清心寡慾了參透人生本質了,才對得起“年老”的體面。其實,“性慾”跟“性別”或者“年齡”並無必然關係,“性慾”也不等於“不體面”,男人或者女人,在任何階段都有拒絕清心寡慾的權利和能力。

那麼《送我上青雲》裡,什麼是“性高潮的無法達成”?

首先,是“性”的無法達成:盛男知道自己可能因為卵巢癌治療手術,切除子宮後再也感受不到性愛的美妙,面對劉光明的紳士優雅,第一次拋開女性的身份,“我想跟你做愛”,男人面對突如其來的soul talk,只是慌亂中丟下一句“你來例假了”,跑了路;無奈之下,盛男只好對青梅竹馬毛毳下手,“太熟了下不去手”是黑色幽默,也是現實寫照。毛毳留下一句戲謔性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轉過頭跟隔壁前臺小妹兒困了覺。

《送我上青雲》:沒有高潮,也沒有性

其次,是“性高潮”的無法達成:影片即將結束,被盛男“陷害”的毛毳怒髮衝冠“你不就是想跟我做愛嗎?!來啊!”,幾乎強暴了盛男。性,在粗暴中而至,然而我們有理由相信盛男並沒有達到性高潮。事後,那個用手的動作,隱隱證明她並沒有從“做愛”這種行為中獲得高潮。

做愛不能讓她達到性高潮,自慰卻可以。在我看來,這才是“女性主義”。

尊重&輕

我並不認為主角盛男是一個“優質女性”。

原因很簡單,她不懂得尊重。

儘管原生家庭的負面影響,造成了她性格上的強勢和行為上的強硬。她說她想成為一名戰地記者,是想去更遠的地方看得更遠。然而作為“記者”,她顯然缺乏記者應有的“人文關懷”,也許對遙遠的世界抱著期許和尊重,也許她把溫柔都留給了自己心中那塊“自留地”,於是最為親近的人只能感受到她的暴烈。

媽媽梁美枝愛美、喜歡排場、過慣了奢侈的生活。這與盛男幾乎貧瘠的生存環境形成對照,

後者就像是烈日下乾涸的土地裂開的口子,如果沒有一陣甘霖,任何一滴雨露的降落,無論是對於皸裂的大地,還是對於柔情的雨滴,都將是無濟於事的悲劇。

很可惜,梁美枝,一開始就註定了不是甘霖,而只是一滴雨露。

因為她“輕”。

《送我上青雲》:沒有高潮,也沒有性

年輕時在陶瓷廠工作,因為一條時髦的喇叭褲,嫁給了廠長,也就是後來盛男出軌十年有餘的父親。梁女士生下盛男的時候也才19歲。從戀愛到嫁人,再到生育,然後發現老公出軌年輕姑娘十年,她始終保持著她的“輕”——沒有撕心裂肺的哭戲,沒有以死相逼的要挾,只有那些看似輕率的“無所謂”:該打扮打扮,該敷面膜敷面膜,該穿花衣裳穿花衣裳,該豐唇的去豐唇,哪怕決定跟著女兒去山區採訪,也不忘記在長途汽車上塗個豔麗的口紅。

甚至,在得知盛男得了卵巢癌後,也“輕”到尋個偏方榨生土豆汁給她喝,一邊在湖上烤肉,一邊囑咐癌症患者把蒜拿來。但——讓我直說吧,這樣的“輕”,真是好給人希望——彷彿女兒得的只是一場感冒而已,“沒事兒的,按照媽媽的偏方,睡一覺,明天就會好起來”——的那種輕飄飄卻又厚實的希望。

梁女士,也不是完全沒有內容。她懂得欣賞瓷器的美,對年輕時遭遇的美好記憶猶新,對於瓷器,李老都誇她“懂行”。盛男總說她是因為“傻”才被她爸追求,她不是傻,她那是“輕”。人生已然過於沉重,緣何不似一枚柳絮,輕得上青天?

再說回“尊重”。

乍一眼暖男劉光明,初初與盛男見面,聊雲聊人生聊理想,還聊了靈魂、死亡和永生。但在面對那句毀滅性的“我想和你做愛”時,逃跑是他最不浪漫的回應。他當然不懂得盛男的“浪漫”,因為他從未得到過真正的尊重。

原來他早已為人夫、為人父。妻子出身官二代,話語權掌得死死的,有客自遠方來時,一家人其樂融融,岳父也還開玩笑說他總把自己的相片貼在換鞋的地方,要人人都先彎下腰來“拜”了這位女婿。這種形式上的“尊重”實在過於盜版,他真正應該爭取的是拒絕在娛樂時拿他會背圓周率的技能當即興表演。哪怕受盡屈辱,一死方休,也落得個半身不遂的結果,嗯,

這個男人啊,恐怕連“去死”的尊重都得不到。

如此你能得出他面對盛男那句“我想和你做愛”時為何落荒而逃了:不是因為“尷尬”或是“不尊重”,而恰恰是因為盛男對他太“在意”。對於一個從未感受到在乎的人來說,一個像滿月一般沉甸甸金燦燦的在意,足夠讓他手足無措了。習慣了卑微的人,有自己的方式讓自己看起來很高大,但習慣了看起來很高大的人,同樣也無法直視真正的高大。此所謂“真作假時假亦真”了。

最後,聊聊毛毳吧。對他來說,掙錢是一種博得尊重的手段。錢,沒什麼不好。拋開記者的初衷跑了業務,意識到生活的苦,與從小不差錢的盛男相比,他對“職業”和“事業”的認識更為現實。記者是一份職業,但他想要成就的是更高的事業。他盤算的是規規矩矩辦事兒,踏踏實實掙大錢。

《送我上青雲》:沒有高潮,也沒有性

但現在的問題是,與向資本家表達一點“屈膝”的態度,所耗損的“尊嚴”比起來,做一名骨氣正直、敢懟且跟錢過不去的記者,所贏得的“尊嚴”,哪一個更多。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想掙更多的錢,讓家人過上舒服日子,難道有錯嗎?但盛男們不會理會幾種尊嚴間的博弈,執意偷換掉一件莊重的黑色西裝,讓青梅竹馬著粉紅參加僱主老闆父親的葬禮(他是色盲,沒發現西裝顏色的不對)。難道不是一種以己之想,奪他人尊嚴的表現嗎?我們憑什麼來判定哪一種“不尊重”更高級呢?

人間正道,各嘗其味,最後不一定都嚐到同樣一種甜,但一定都領會了不同滋味的酸。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青雲不是你想上,想上就能上。

你得首先有一陣好風,願意載你一程;其次你得懂得借力,天高任飛;然後你得找到一片雲,樂意迎接你的到來;最後——你自己得是一尾輕盈的柳絮。


西伯利亞雪橇貓

談天說地啥都有,一點觀點,滿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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