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不能忘卻,它曾經哺育了我們一代又一代


散文:不能忘卻,它曾經哺育了我們一代又一代


大地恩澤——井

——從遙遠的過去


我們談起大地時,常自詡為大地之子,以一顆赤子之心,充滿激情的把大地稱為母親。但我們歌唱她的哺育的時候,常常忽略了母親聯繫我們的臍帶--井。

說到井還要說到水,我們這裡曾是水患之鄉,人們與水的感情是複雜的。但水畢竟是生命的締造者,是生命的搖籃,從這裡誕生了眾多的物類和我們。一條條流淌在大地之上與大地之下的河流,從大地流向海洋,從海洋流向天上,然後化作甘霖迴歸大地,滋潤著被水浮起的生命們。沒有一個血肉之軀,也沒有一棵蓬勃的草可以離開水而存在。在大地孕育我們的時候,水是母親的血脈;在我們成長的時候,水又是母親的乳汁。即使當我們一直在水的創造與破壞間漂泊的時候,我們也從沒有忘記這一點。

流淌在大地之上的河流養育了一方生靈,而更多的人是靠奔騰在大地之下,無所不在的地下河流哺育成長的。它們奔流在大地深處,與大地一樣古老,也與大地一樣年輕。它們奔流在天地間,把母親的養育帶給萬物與我們,聯結我們和這些河流的臍帶就是井。

在水患的年代,遍地是災難的水,卻沒有可以養活人的水。河水是汙濁的,井裡灌滿了汙濁的河水,地上的河和地下的河連成一片,越鬧水越沒活命的水喝。水患常與瘟疫同行,這瘟神也是水招來的。遠古時候,水流湯湯,可人們偏喝不到乾淨的水。後來神農嘗百草,也遍嘗百泉,給人們找到了適合飲用的泉水。後人們嘗試著到流出泉水的地下去尋找甘泉,於是就有了井,人從此由飲泉進步到挖井汲泉。我想井同稼穡、百草療病一樣,都應該是人類文明進程的標誌之一。

人在一代代進步,井也在一代代變遷。從土井、磚井到現代機械化的深水井,吮吸著一道道水脈,流著苦澀的水,甘甜的水……

沒人能知道大地之下藏著多少秘密,就說這地下的水脈吧,哪道是甜的?哪道是苦的?哪裡是它們的分界?又何以涇渭分明?它們從哪裡流向哪裡?是東流入海?還是從更深的地下升起……

我們這裡雖然曾經是個澤國,可是卻喝了多少年的苦水,甜水井很少。人們一度認為並非完全是土質和井深的關係,還是水脈,在被苦水浸透的地下流淌著太多苦澀的水脈。我們這裡這種觀念根深蒂固。人們認為大地深處,苦水與甜水脈上下左右,交錯盤雜,繁複的就像人身上的血脈。同樣的深度找到了甜水脈就能打出甜水井,挖到了苦水脈上,即使和甜水脈只隔了一條小道,也是苦水。大概是這塊苦難的大地下苦水太多了。井挖了無數,找到甘甜水脈的井寥寥無幾,這也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宿命吧。

最簡單的井就是土井,挖井是個很難得的體驗,就象用你的意志和汗水在尋找一個寶藏,達到一個目的,因而很有些神聖。我們這兒的孩子們在河灘上、水坑邊作挖井遊戲的時候,也是一副認真肅穆的神情,彷彿在做件大事。當你站在陽光下漸漸溫暖起來的土地上,身邊是企盼著水的滋潤的莊稼,腳下的土地曾被水蹂躪了無數次,現在它卻在期待著。你一鍁鍁挖下去,象是在找尋一個秘密。土變成泥,泥又變成泥漿。一下下把這些和著你的汗水的秘密送到陽光下,大地於是敞開了一個缺口,你在這個缺口中呼吸到的是濃濃的大地的氣息。淘淨泥漿,參差的井底裡,清泉在泥霧中汩汩蠕動,閃著亮,帶著大地的體溫,輕輕繚繞著你的腳。你一身疲乏,焦渴的嘴唇乾裂,可心底有種東西也和這慢慢上漲的井水一同升起,叫你充實,叫你覺得自己也能像莊稼樹木一樣在大地中紮下根鬚,自由生長……人能有這種機會與大地親近,實在是種幸運。

用不了多久,也許一個午間,也許一夜過後,一池井水盪漾,已然住進了螻蛄和青蛙。那些來自黑暗井底的泥土,在陽光下忽然結出了一顆顆小石子。顏色象石子,硬的也象石子。因為形態象各異的猴子,孩子們就叫泥石猴,是打彈弓的好材料。所以井邊也圍上了獵奇的孩子。井水碧綠,沉甸甸的晃動。你從中看到的自己的影子是暗淡的,好象對於它們--大地與井,你才是個影子。

在更多的歲月裡,打井遠沒有這麼浪漫。大地上每一口井都是人生存的腳印,是人活自己的命,活莊稼牲畜的命的努力。如果說人的歷史是水的歷史,那這個歷史還可以細分為兩部分:治水和用水。治水你可以看一看那些飽經風霜的河壩與堤防。用水,在這個大平原上,那些植根在大地深處的井是最具有代表性的。

土井水大都苦得很,多是澆地澆園。土井挖深些,用青磚砌上井壁,井臺,就是磚井。磚井水清亮許多,雖然還是苦,卻可以喝的下肚。這片平原上大多的人們就是喝著這樣的水長大、老去,與黃泉為伴的。磚井水打在了甜水脈上,就是甜水井。過去我們這一帶只有不多的幾眼能叫百姓喝到的甜水井,多座落在河邊或老河灘上。鄰近的村子就做豆腐的多,作燒鍋(酒)的多,再加上總有拉水的車子來來往往,很有些熱鬧,這也是井的凝聚力吧。

磚井在過去也是種奢侈品,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所以後來我見到的殘存的磚井大多在菜園中。因為菜園多是上等地,是過去大戶人家的。菜地簇擁著井,像是在朝拜。蒙上眼睛的牲畜拉著吱吱嘎嘎的老水車,清亮的井水流進陽光下的菜園,此刻人的心裡會油然升起一股對井的感激之情。井臺上常有麻雀在跳來跳去,就是在寒冷的冬日,井臺上滿是冰凌,也常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大平原上能享受到井的恩澤的生靈中沒有麻雀的名字,它們喝不到井水,所以我想它們是懷有某種我們未知的目的的。

站在井邊,面對井水,先是會有種莫名的恐怖,腿有些發軟。這種敬畏是與生俱來的,不知這黑乎乎的水下掩藏著什麼秘密,這大地之下除了水以外還有什麼我們不可或缺的東西。順著長著青苔的井壁望下去,井水寂然無波,沒有泡沫,沒有躁動,深邃的似在窺透你的內心。這裡連通著另一個世界,它讓我們想起它與我們不可割捨的關係,是我們生命的由來,也是我們生命的歸處。

人對井的敬畏源於井的恩澤,也源於人骨子裡對井的一種崇拜。這種崇拜由來已久。民間認為井通著海,並且每口井裡都有條龍守著,叫井龍,掌管著井的漲落興衰。井的崇拜在很多古文化中也有所反映。從我們這裡講,在我們這裡的眾多古蹟中有座乾隆御碑,是當年乾隆爺為治水所賜,建在運河邊上。碑下就修有一口井,已經幹了,老人說當年看井水漲落能預知旱澇。另外還有座有名的古塔,是座實心磚塔。塔梯沿塔外緣而上,古樸壯觀,外形頗像巴別塔。傳說塔下鎮有一口井,後來塔遭地震倒塌後,塔底真的發現了井。塔在世界上,尤其是東方,是個神聖之物,奠基時的鎮塔之物,從各種古物到佛指舍利等各色寶物應有盡有,以井鎮塔也說明了井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再遠些說,慈禧,自詡為老佛爺,在刮盡民脂民膏修建她金碧輝煌的靈寢時,也不忘在她的棺槨下修上一口井。也許她認為井的滋潤能成就她的不壞之軀,也許她意識到,她也難免黃泉老路,這井可能是她的一個捷徑。據說後來慈禧把她那條著名的珍珠手串就祭入了井中,作為給井下神物們的賄賂了。

嚴冬對生命來說是個冷酷的季節,是考驗、磨難,也是種殺戮。草木凋零,河塘封凍,生命的源泉中只有井依舊生機盎然。相對於其它季節的冷峻,這時的井似乎溫柔了許多,活潑了許多。小時候我常看見寒冷的早上,一群大牲畜圍在井邊飲水。井水在桶中冒著白汽,井也在騰騰冒著白汽。牲畜們大口飲著溫暖的井水,一邊精神抖擻的打著響鼻,在冷風中抖著鬃毛,叫人也跟著精神一振。我想是這些有靈性的動物從溫暖的井水中看到了春天的青草,聞到了從井口湧出的生命的氣息。冰雪覆蓋大地的時候,平原上最先露出土地的地方必端坐著一口井,就是這生命的氣息融化了井邊的積雪。井臺上蹦跳著循著氣息而來的麻雀,它們來這裡祈禱生命,飛走的時候小身體裡就充滿了勇氣。這也是夏天它們也來這裡躑躅的原因,它們是井的候鳥,井是它們的精神故鄉。

磚井裡有時也有蛙,不過很少,到這個地方來多半是由於它們的失誤。這些井底之蛙被井薰陶成了蛙中的智者,雖然膚淺卻自足,因而快樂。而快樂正是生命的真諦,是許多深刻的生靈所追求的,所以蛙能在井底活下來,能在天地與井中找正自己的位置。

井是象形字,造字者的意思大概是井口和順井口流出的潺潺之水。我想井字從造字上說更像一個田字,中間的口象徵方正的田地,四周的幾條邊象徵田地無限的外延。這個想法有無道理不提,起碼是講究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先人們,在造字時鬼使神差的把井與田之間的關係也造了進去,所以我才會有這個感覺。井濟田,田活人,這個古樸的關係是老天給人安排的活路,人要一直走下去的。

這裡的人們都喝上甜水的日子是在有了深水井後。機械時代的來臨叫人們不必費心去尋找什麼水脈了,大地深處原來是一個甜水的海洋,昔日那些甜水井只是碰巧挖到了它的浪尖上。井架和高壓線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後來水更通到了家門口。水離人近了,井卻離人遠了。可井沒有忘記用甘甜的水提醒人們,隨時保持對大地的尊敬。苦盡甜來,這裡人五穀豐登的好年景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 ※ ※


春天的大平原,無邊的麥田是這裡動人心魄的風景,我曾在這裡侍弄我的麥田--躺在叫人信賴的土地上,等著井水流過一片片成長的麥苗。風吹過來的時候,看得見麥浪在起伏,聽到的卻是麥田潤水的嘶嘶聲。手舞足蹈的麥苗,象吸足了母親乳汁的孩子,正經歷著它最歡娛的時刻。我看到清澈的井水順著水渠流過來,渠底青草歷歷,我看到水正流過井最快樂的年華。大地的乳汁滋潤著萬物,也滋潤著它的青春。我看到了它的成長,所以我為它的過去與將來歌唱。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這些孩子不再需要這些臍帶了,我想不是我們長大了,就是我們正在走向末日。

願母親青春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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