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2020.2.1

得到被隔离消息的前20分钟,也就是2月1号上午11:46,我还在上海家里的跑步机上挥汗如雨,一边想着晚上要不要点个什么外卖。

手机开始狂响,我又是一个“运动起来不能中断”的强迫症,喜欢听见自己的脚踩在跑步机上的声音。当我最终回复家里的未接来电时,差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小荷,你回重庆的航班有一个人确诊了,过会儿疾控中心会给你打电话。”爸爸说,“应该会要求你隔离,我们也被要求在家呆一周。”

我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思维短路,只听见心在怦怦地跳。迷惘中,我记起来爸爸的最后一句是:“你妈妈在家里哭。”

2020年1月21号,我乘坐了从上海飞往重庆的MU5431号航班。那天我还发了一条朋友圈:“目测机场只有一半多的人戴了口罩,而且大部分是年轻人。”

此后每隔一会儿,我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一会给自己鼓劲:没事,这都十几天了;一会又忍不住想起病毒传播的厉害……除了2008年在北川采访,我的神经从未如此脆弱过。

那些每天转发朋友圈的愤怒,那些想要为可怜的武汉人呐喊的热血,那些不解和困惑全都汇聚成一种情绪——空白。

此时我还不明白隔离的含义,如果把我带走,我可怜的猫怎么办?公司怎么办?一连串的问号又涌上心头。这一刻的我,哪里是那个见惯风雨的记者,只是一个无助的普通人。


2020.1.21(回想)

冷静下来,我上网搜了一下关键词“MU5431”,在微博官方认证的“宜宾发布”上,有一条前一天(1月31日)发布的信息:新增确诊患者蔡某,44岁,男性,曾到上海出差,1月21日乘飞机(MU5431号航班)从上海到重庆,1月22日从重庆乘高铁G1976次(15号车厢)到内江,随后乘公司车辆从内江回到叙州区家中。1月28日因发热就医,医院随即收治隔离。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但还是不假思索地拨通了重庆疾控中心的电话,那边问了我详细情况,说要把这情况汇报给上海疾控中心。最后我追问了一句:“请问那个人是坐的第几排?”他们表示不清楚,然后就挂了。

过了一会,重庆那边派出所民警的电话也来了,又问了一遍情况。22号我还去找这个民警办过事,那天整个派出所只有陪我办事的爸爸和我戴口罩,最后他说了一句:“你应该知道情况这么严重啊……”

放下电话,我一直在回想这句话是不是有“怪罪”的意思。下一刻又惊觉,怎么这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了病人的敏感了?

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告诉了一个朋友,同时也告诉了骚客文艺最资深的编辑小窗。小窗是一个像理科生多过于像文科生的孩子,平时大部分文章的资料都是通过她在核对和整理。

我和她详细讲了一下情况。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截至1月21号19时,上海有6例确诊病例(5例有武汉居住史或旅行史,1例为密切接触者)。而官方信息上,没有披露航班上的确诊病例是从武汉过来的,同一个航班,几百个乘客,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他一个人确诊。从概率上讲,很有可能,他是在离开上海之后经由高铁或者其他渠道被感染的。

这或多或少算是一种聪明的安慰吧。我算了一下时间,已经11天过去了。大部分感染的,都得七八天开始出现症状;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航班上,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年轻人,我又全程戴着口罩,甚至还用帽子遮住了头,连饭都没敢吃,也没敢上厕所,防护应该挺到位了。这十来天里,除了在重庆家里陪父母过年,回了上海以后,一步都没出过门,外卖都是让小哥放在门口,过一会儿才出去拿。每天倒垃圾,也都是走的楼梯。随身带着消毒湿巾,手都快洗烂了……

我把这些逻辑链条和理性分析发给那个朋友,但他不以为然地说:“你现在去分析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你还得等三天呢……”

生平第一次有打人的冲动。

其实年前我就预定了2月2日飞往日本的机票,还想着说一年到头,趁机休息两天。虽然已经第一时间就退票了,但是还是心有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那么多班航班,为什么让我遇到了?


2020.2.2

不知道算不算做好了理性的心理准备,我决定开始“生产自救”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根本无从下手,只能在煎熬中又多等了一天。

抱着猫说了无数的话,告诉它们:“万一妈妈再走几天,千万不要以为我不要你们了……”

沉寂了无数天的门,终于在2月2号被敲响,两个全副武装的医疗人员出现在面前。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上门测体温的医护人员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和她们聊了一下,她们仿佛才恍然大悟:“哦你不是从武汉回来的?哦你不算是密切接触,这也都十几天了,再坚持两天吧……”

仿佛看到她们长舒了一口气(我完全能理解),不过该有的防护还得做:她们给了我居家隔离观察承诺书,给了我体温计,还有专业的医疗垃圾袋。

让我给告知书签字的时候,她们还特意告诉我:“这笔也给你了,不用还了。”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几个小时后,我邻居在微信上问我:“你被隔离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他说:“我猜的。”

我说:“你住在十几层,和我隔那么远,而且我回上海都没告诉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于是乎,第一时间给之前通知我的居委会主任打电话,大概意思就是:

我知道您很忙,你们都辛苦了,但是上海疾控中心的信息是我主动给重庆疾控中心,让他们转达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之间的沟通会是这样:我没有去过湖北,也没有和湖北的人接触过;我只是和确诊的人坐了一个航班,这个人的资料显示没有去过武汉,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不是亲密接触,最重要的是,我又不是有病的人,为什么楼上的邻居马上就知道我被隔离了?如果他都知道了,其实相当于整栋楼都知道了,麻烦尊重一下我的个人信息和隐私。

居委会主任立即道歉,表示会查明情况,也表示第二天会专门去跟物业打招呼……

(这位热心的主任第二天还来探望了我,给我送了一些水果)

我在微信上跟小窗说:“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感染了病毒的人还有疑似感染的,以及被隔离的几乎没有实名接受采访的了。”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大喊:“5B!垃圾!”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我从猫眼看见,有个穿着医用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人戴着手套,把我那堆“医用垃圾”小心翼翼地拎走了。


2020.2.2-2.3

心里还是觉得憋屈,却没有地方去倾诉。

晚上,有个朋友过来给我送菜,我说别连累你了,于是他按了门铃,把饭和菜放在了门口的鞋架上。我隔着猫眼感谢了他,过了一会我收到他的短信:“我怎么有种tanjian的感觉。”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朋友送来的饭菜


世卫 (WHO) 曾发表如何应对甲型流感于飞机上传播技术建议,指在飞机上与患者的接触,定义为患者座位的前后两排(即总共五排乘客)。如果这个人只是和我一个航班,那么我就应该是“一般接触”。

但这一切都架不住内心的恐慌。得到通知的那一天,我那个线上支援的朋友说:“你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害怕。”

我开始各种转移注意力,比如说清点家里的库存,发现还有一颗红薯、一个苹果、几袋兔子肉、一箱玉米和一箱方便面,最糟糕的是,猫的罐头没有了,我再“四体不勤”也不至于麻烦居委会的人帮我买猫粮呀。

上网发现,四川的朋友贴出成都公卫中心的救助信息,说是快裸奔了。下意识转发之后,有个成都的朋友告诉我是真的,然后另一个朋友也给我留言,说他们能搞到物资。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想也没想,就在骚客文艺的读者群里试探性地问大家,是否愿意出一点力,我出5000,大家有一点算一点,给四川那边的一线医护人员捐助一点口罩。

刚一发出去信息,群里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第一时间就转了10000给我,此后几个小时,我的手机收钱信息没有断过,我把每一条收款信息都截图发在了群里,也有群友主动申请整理更新着捐助名单。

有点哽咽,我忍着眼泪把捐助情况发了一条朋友圈,感谢这些可爱的群友,没想到,我爸的学生,我的同学,不在群里的一些朋友也开始不断转钱给我:请帮我转交。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终于,我们凑到了3万多,结果我却找不到那个联络资源的朋友了……


2020.2.3

早上一起来,心急火燎地继续联系那个朋友,结果对方所有的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些后悔,难怪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说公益难做,因为涉及到太多的细节和琐碎的事物,每一步都不能错。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信息在读者群里面告诉了大家,同时也发布了朋友圈,请求大家,有资源的和我联系。

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各种资源对接。要么就是对方口罩太贵,要么就是在国外无法解决运输的问题……终于,通过一个群友,找到了靠谱的资源。把资源方和医院方都拉了个小群,互相交流了一下,勉强放下了半颗心。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成都公卫中心确认口罩可用


然而,此时群里也有人提出异议,为什么要千辛万苦从疫情最厉害的武汉买口罩寄给四川?另有群友说,武汉本来就是口罩制造大市。我也跟他们解释,因为一线的医护人员都缺口罩,只要是给他们用都行,更何况这家医院是朋友介绍的,算是有比较靠谱的对接对象,毕竟我们想方设法也得避开那些不靠谱的协会才是。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群里每一步都在直播,和大家商量捐助的事


下午晚些时候,那个ID叫做@淡淡的男人味 的朋友给我们发来照片:所有的口罩已经装箱,还有票据的照片也发给我。此时群里一阵欢呼,我合上手机,第一次发现,那种对于疾病的惊惧不知不觉消失了。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骚客文艺读者群送往四川公卫中心的口罩打包好了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一分钱没有赚我们,还帮我们出了快递费的卖家


2020.2.4

早上又上报了一次体温,医护人员来敲门,这次没有戴护目镜,她们递给我一张文件——《健康观察解除告知单》。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我拍下来发给了爸爸。过了一会爸爸说:心中的大石头落地了。我这才知道,每天写诗的爸爸原来也一直担心着呢。他说,老妈都哭了好几天了。

雪村老师有一次建议我,少写自己的事,多写写世界。但这一次的记录,是因为我不仅仅是我自己。

截止2020年2月4日0-12时,上海市排除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疑似病例4例;新增治愈出院2例;新增确诊病例11例,其中1例重症。

1月30号那天,我还发了一条朋友圈,觉得自己很无助,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作为一个资深媒体人,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成为大时代背景下的一个数字。

但其实,我并不确定自己算不算这数字中的一个。只是那些天,在群里和大家讨论捐助的时候,朋友们给我发私信说信任我的时候,无数的朋友和陌生人凑在一起做一件事的时候,我觉得其实每个人都明白了:不管数字怎么变,其实都是一个人遭遇的无数次劫难。

社区医护人员临走的时候说:“你明天得自己扔垃圾了哈。”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庆幸过——自己还可以亲自去扔垃圾。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机的我,在上海被隔离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