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千紅一哭”的故事,《紅樓夢》是“萬豔同悲”的篇章,甚至可以說,《紅樓夢》中所有女子的命運都是悲劇性的,書中女兒的悲劇人生樣本也絕不止第五回所說“十二釵”正、副釵之數。在正釵、副釵之外,還有一些女子的悲劇同樣富有代表意義,比如我們今天要說的尤三姐:
![《紅樓》細讀:尤三姐的愛情](http://p2.ttnews.xyz/loading.gif)
(尤三姐)
尤三姐的生活現實與性格
尤三姐自從出生面對的生活環境就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但實際上也算不得寒門),因為有一層尷尬的姻親關係(她的母親是賈珍夫人尤氏的繼母),她跟著母親來到了寧國府,雖然跟尤氏都姓尤,但實際上她與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賈珍賈蓉等也從未把她當作親戚來看。
從尤老孃的話來看,他們母女三人的生活,常常需要接受賈家的接濟,才可以約略過得像點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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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二尤)
我們可以想見,這樣的人,她多麼想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同時也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在那樣的社會,一個弱女子,改變命運的方法或許只有一條,就是嫁個好男人,大富大貴、有權勢、有地位的男人。如果僅僅是獲得簡單的生存,她可以做賈珍的妾室(如果她想,估計問題就不大),但她又不是一個對愛情沒有憧憬的人。她同樣對愛情和人生有自己美好的嚮往。
甚至還有:尤三姐還有一條額外的心思,就是照顧自己的姐姐和老孃,老孃太老,姐姐太弱。而尤三姐的性格是潑辣大膽的、是幹練堅決的。
尤三姐的沉淪
在沉重的現實面前,尤三姐選擇在生活的夾縫裡艱難爬升,如何爬升呢?她能依仗什麼呢?只能是女人特有的資本:美色。
尤三姐是真正的美人,興兒說她長得“跟黛玉相仿”(六十五回),寶玉也說她是“古今絕色”(六十六回)。
於是,尤三姐面對賈珍、賈蓉父子的調戲和玩弄,她完全沉淪了。
賈珍、賈蓉父子對於尤氏姐妹是早就垂涎的,甚至賈敬去世,他們急急地往家趕的路上,聽到二姐三姐到家,也是會意的“相對一笑”(六十三回),這一笑裡,內容不少。甚至後來熱孝在身,賈蓉也跑到二姐三姐房裡,百般調笑。
甚至,榮府的賈璉也加入這個“亂倫”戰局,直到二姐被賈璉娶為二房。不,甚至二姐成為二房之後,賈珍、賈璉還鬧了“二馬同槽”的鬧劇,在這場鬧劇裡,三姐則是施展出了渾身解數,殺得賈珍賈璉潰不成軍:
(三姐與賈珍、賈璉)
說著,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喝了半杯,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得賈璉酒都醒了。
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位四個一處同樂。……(六十五回)
尤三姐的這一番言語,把兩個風月老手嚇得夠嗆,緊接著又放出萬種妖嬈……
自己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
(混亂的現場)
這當然是尤三姐對風月手段的熟悉,當然也襯出了她沉淪之深。當然,也正是她的這種做法,讓賈璉真心HOLD不住了,認為她“是塊肥羊肉,只是燙得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大扎手。”再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一心想著趕緊找個人,趕緊聘出去。
尤三姐的戀愛觀與婚姻觀
這也好,正好尤三姐心裡已經有了意中人,這個人來得久遠,竟是五年前偶然的一眼:
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孃家裡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裡與老孃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裡頭有個作小生的叫柳湘蓮,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
尤三姐的意中人柳湘蓮,只不過是在偶然的機會偶然的一眼,那時,她是看客,在臺下,他是票友,在臺上演戲。
是的,柳湘蓮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就是愛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對於這份愛情的盼望與期許,尤三姐的態度是:
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 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唸佛,以了今生。(六十六回)
她不但對姐姐這麼說,對賈璉也有決絕的承諾:
“……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唸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同上)
此後,她說到做到,等到賈璉再來時,已經“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她徹底而決絕地改變了。當賈璉拿到定情信物——柳湘蓮的家傳寶劍——交給她時,她心中抑不住的高興,她覺得自己人生有了奔頭,生命有了指望。於是:
(每天盯著劍的尤三姐)
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
對於三姐來說,她灰暗的人生天空裡,突然有了光!
柳湘蓮其人
柳湘蓮是敗落的世家子弟,他父母早喪,雖然一貧如洗,居無定所,但有身份;人長得極美(甚至可以說俊俏,否則三姐也不會一見鍾情)。他有才,愛好槍棒,還喜好串些風月戲文。唱戲唱的好,還有功夫。
(柳湘蓮與薛蟠)
柳湘蓮有自己的操守,當富家子弟薛蟠向他發起同性追求時,他有勇有謀地揍了薛蟠一頓,要知道,從來都是呆霸王揍人的份兒。
柳湘蓮有俠氣、義氣,在路上遇到盜賊搶劫薛蟠時,他挺身而出,搭救了薛蟠;當秦鍾死時,他全然不顧自己經濟窘迫,但無需別人多言,自己早已備好上墳的花銷,並跟寶玉說外頭有我,用不著你操心,你只心裡有了就行。
(柳湘蓮與寶玉)
更要緊的是,柳湘蓮有他心底的底線。當他聽到尤三姐曾進入過寧府時,他太瞭解寧府了,他已全然顧不得好友寶玉就在眼前,急急地說:
“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王八。”(六十六回)
於是,他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把自己家的祖傳寶劍要回來。
尤三姐的自我了結
尤三姐篤定自己是要嫁給柳湘蓮的,當她在堂後聽得柳湘蓮要退親索劍時,她明白了,自己的年少輕狂,自己的醉裡且貪歡笑,已經讓自己跌進了泥潭,傾黃河之水也洗不出清白之身了,自己的愛情被自己親手埋葬,自己的人生被自己親手斷送。
(尤三姐自殺)
愛情到了盡頭,生命哪裡還有價值?人生理想到了盡頭,生命哪裡還有價值?
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
三姐之死,其實絕不僅僅是因為愛情,更多的是這份愛情承載的人生份量,有了這份婚姻,三姐的人生才有了指望。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湘蓮索劍,似一擊重錘,敲碎了尤三姐的愛情(甚至都不算愛情,因為湘蓮只見過她一次,就是訣別),也敲碎了她最後的人生指望!她再也無法撿拾自己碎了一地的情感碎片,她再也無力面對沒有柳湘蓮的人生,再也無力周旋於這齷齪的周遭人事,她對於這骯髒的人世間,一無所戀。
無指望的人生,勿寧死!
柳湘蓮痛失佳侶後的人生困局
當尤三姐猝然逝去,柳湘蓮方才明白,尤三姐正是自己心中嚮往的愛侶。
這是個悖論:
他不索劍毀親,就無法證明了尤三姐的深情與剛烈,也無法證明三姐正是他心中的期許半生的愛侶;他索劍毀親,證明了尤三姐的貞烈,但同時也因此失去了尤三姐,人生何其無奈!
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排解的情感之痛,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生命之輕。
(出家的柳湘蓮)
有的感情,世間只能有一,不能有二;有的女子,世間也只能有一,不能有二。柳湘蓮何其聰慧,依然走不出這樣的人生困局,尤三姐已逝,他再也找不到能替代尤三姐的人。於是,他用雄劍砍斷了自己的頭髮(三姐用雌劍結果了自己,這正好配成一對),出家去了。
人間再無尤三姐,世間再無柳湘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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