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与谭鑫培

梅兰芳与谭鑫培

(作者沈鸿鑫 原载《上海戏剧》2009第3期)

电影《梅兰芳》中,有一段梅兰芳与“十三燕”打对台的情节,这位“十三燕”的原型就是“伶

界大王”谭鑫培。应该承认,这段戏写得十分抓人,两位演员演得也好。

  不过,稍加推敲,我觉得问题不少。   首先,其实并无梅兰芳与谭鑫培公开打对台之事。其次,电影将梅、谭对台作为一场京剧创新与

保守的“PK”,也不妥当,因为谭本人就是一位艺术革新家。其三,包括京剧艺术在内的文化的发展,是一种长期的积累、积淀,绝非靠新一代人打败前一代人、颠覆经典来实现的,而是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传承,不断向前发展的成果。

  我们不妨了解一下梅兰芳与他的前辈——谭鑫培之间的关系和交往。

  梅家与谭鑫培家的渊源很深,关系非比寻常。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原籍江苏泰州,11岁时入苏

州福盛班学艺,先从杨三喜习昆曲,后跟罗巧福学皮黄。他天资聪明,学艺认真,不久便成为四喜班中的主要旦角演员,并移居北京。梅巧玲戏路很宽,青衣花旦兼擅,扮相丰艳秀美,演技唱做俱佳,是清朝同光年间成名最早、声誉最隆的京剧旦角,又是一位旦角改革先驱者。梅巧玲为人正直,办事公道,掌管四喜班多年,管理井然,德艺均为同行所重。   梅巧玲与谭鑫培同为“同光十三绝”中的名伶,且曾同在四喜班从艺。   谭鑫培本名金福,湖北江夏(今武昌)人。其父谭志道先学汉戏,后改京剧,应工老旦,因声狭音亢

如“叫天子”(云雀),时人称之为“谭叫天”,由此,谭鑫培也曾取艺名“叫天”。谭鑫培幼年入北京金奎科班,习武生和老生。出科后措三庆班,先后拜程长庚、余三胜为师。程长庚去世后,谭鑫培改搭四喜班唱老生。光绪十六年(1890),他被选为内廷供奉。1907年独踞京华剧坛,被誉为“伶界大王”。

谭鑫培的唱腔,是在余三胜、王九龄等人唱腔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他改变以往直腔直调、高音大嗓的情况,创造了花腔和巧腔,追求刚柔相济,声情并茂。谭鑫培的嗓音虽不十分饱满,却是运用自如,有“云遮月”的美名。他的唱腔悠扬婉转,饶有韵味,略带伤感。表演方面,谭鑫培注重唱做结合以刻画额外人物,戏与技紧密相联。他擅演剧目很多, 著名的有《李陵碑》,《空城计》、《定军山》、《汾河湾》等。   老生行当的流派在京剧史上出现得较早,最初以地域加以区分,如程长庚的徽派、余三胜的汉派、张二奎的京派。到了谭鑫培,情况为之一变。他综合前三杰的精华,将京剧的演唱和表演艺术发展到一个新高峰,创立了以个人风格为标志的谭派艺术,成为一代宗师。谭派的影响极大,当时的京剧界就有“无腔不学谭”之说,后来不少京剧老生流派都出自谭门。梅巧玲本人就十分捧谭派。   梅兰芳的伯父、京剧琴师梅雨田长期为谭鑫培操琴。他与鼓师李奎林被誉为谭鑫培的左辅右弼,而谭鑫培、梅雨田、李奎林合作,人称“三绝”。梅雨田并能吹笛和司鼓,为“六场通透”的能手。   这样算来,梅兰芳应是谭鑫培的孙儿辈了。   梅兰芳7岁学戏,10岁登台,12岁入喜连成科班带艺措班。在此期间,梅兰芳观摩了众多前辈名家的演出, 其中就有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汪笑侬、刘鸿声、王凤卿、余紫云、陈德森、王瑶卿、路三宝、杨小楼、何桂山、金秀山等,其中他最仰慕、最迷恋的,正是谭鑫培。1907年梅兰芳12岁时,谭鑫培就被誉为“伶界大王”,其演艺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大红大紫。

梅兰芳初看老谭的戏时,常有一种特殊的感想。当时扮演老生的演员,大多身材魁梧、嗓音宏亮,唯有老谭的身材比较瘦削,嗓音细腻悠扬,给人别具一格的感觉。那天,梅兰芳看老谭与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出场唱完一句,接着老谭扮的陈宫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梅兰芳站在池

子后排的边上,没怎么听清楚。“陈宫”与“吕伯奢”在草堂里的唱腔和对白也没太使劲,梅兰芳听着不免有点失望。可戏演到曹操拔剑杀家那一场,“陈宫”就大不相同,只见他的表情丰富、深刻,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将全场观众的心和眼紧紧摄住了。接下来就一路地精彩下去,直唱到“宿店”大段[二黄]:“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声腔回荡抑扬,愈唱愈高,如同月出云岫,老谭通过唱腔和脸部表情,把陈宫的怨愤悔恨表达得淋漓尽致。此时,整个戏园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哪怕掉下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老谭出神入化的演艺,令梅兰芳深深折服。

此外,还有几位陪老谭演唱的前辈如黄润甫、金秀山等,也都是梅兰芳最喜欢的。   梅兰芳离开喜连成科班后,改搭鸣盛和班和双庆班,勤学苦练,技艺日进。1911年北京评选“菊榜”,梅兰芳荣膺“探花”。他后又从师王瑶卿,逐渐崭露头角。尤其让梅兰芳感到幸运的是,他居然获得了与自己的偶像——谭鑫培同台演出的机会。   最初与老谭同台,是演一次义务戏。民国初年,田际云、余玉琴等发起组织“正乐育化会”以取代原来的精忠庙,由谭鑫培任会长,田际云任副会长。为给该会附属的育化小学筹建筹款,正乐育化会邀请了不少名角在大栅栏广德楼演义务戏,谭鑫培、刘鸿声、杨小楼、梅兰芳俱在被邀之列,梅兰芳的戏码是与王蕙芳合演的《五花洞》。不巧的是,那天梅兰芳另有湖广会馆的堂会,赶不过来。后台管事本想有那么多的好角儿,少了梅兰芳并无大碍。谁知刘鸿声、张宝昆的《黄鹤楼》刚唱完,老谭扮的《盗宗卷》的张苍还没出场,台下观众就鼓噪起来,纷纷闹嚷说为什么没有梅兰芳的戏码,有的还要退票。管事见状,只好派人去湖广会馆把梅兰芳、王蕙芳赶紧接过来。梅兰芳及时救场,观众才满意而归。

不久,梅兰芳又有机会陪老谭演出。   1912年冬,正乐育化会再次筹措基金,委托王君直等在天乐园组织两天义务戏。王君直约梅兰芳陪谭鑫培唱《桑园寄子》,梅兰芳一口答应了——他知道,这是谭老板在提拔自己。虽然有点紧张,但梅兰芳心里还是有谱的,因为他与贾洪林演过此戏,贾洪林唱的也是谭派。   那天,梅兰芳到后台请老谭对词儿。谭鑫培问梅兰芳,你跟谁学的、跟谁唱过? 梅兰芳回答是跟吴菱仙学、跟贾洪林唱过。老谭就说“那就甭对啦,我都有肩膀交代。”那次演出,梅兰芳觉得非常愉快,无论是唱、念、盖口还是身段、部位,老谭给梅兰芳留的尺寸都恰到好处。演出结束, 梅兰芳向老谭道谢,老谭十分满意。   1916年初,梅兰芳搭了春合社,在吉祥园唱日场。巧的是此时谭鑫培也在吉祥园演出, 因此梅兰芳经常能与老谭同台,两人合作机会也多了。有一次在段宅堂会上,梅兰芳陪老谭演出《汾河湾》。这次老谭即兴发挥,加了一点词儿。   薛仁贵进得窑来先跟柳迎春吵嘴, 吵完还向柳迎春要茶要饭“口内解渴,可有香茶? 拿来我用。”柳迎春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香茶, 只有白滚水。”薛仁贵说:“拿来我用。”原本这样演就过去了。不料老谭在“柳迎春”说“只有白滚水”之后,临时加了一句:“什么叫白滚水?”   梅兰芳十分机敏,随口答道:“白滚水就是白开水。”   接着薛仁贵问:“为丈夫的腹中饥饿,可有好菜好饭?拿来我用。”柳迎春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好菜好饭。”此时老谭又加了一句“你与我做一碗‘抄手’来!”梅兰芳听了, 也临时加词,问道:“什么叫做‘抄手’呀?”老谭冲着台下的观众指着梅兰芳说:“真是乡下人, 连‘抄手’也不懂,‘抄手’就是馄饨呀!”老谭是湖北人,“抄手”乃是湖北土话。这一段临时发挥的插科打诨,不仅活跃了现场气氛,且也还在剧情规定范围之内。

梅兰芳还陪老谭演过几次《四郎探母》。有一次,他们合演的《四郎探母》戏报已经贴出,但当天早晨老谭突感身体不爽,饭后试试嗓音也不大得劲, 就派人到戏馆接洽能否“回戏”(即因特殊原因而取消演出)。但戏园已将票子售出,并已满座,无法回戏。老谭听了,晚上只能硬撑着前去。  到了后台,梅兰芳见老谭精神不太好,问他可要对对戏词, 老谭说不用了。梅兰芳再三请老谭在台上兜着他点儿,老谭说:“孩子,没事儿,都有我哪!”他上场后,那段[西皮慢板1没有往常唱得那么好。等公主盟誓完了,他接唱“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这句倒板,嗓子突然哑了,后面的对口快板也非常吃力, 一场“坐宫”只能草草结束。唱到出关被擒那段, 老谭抖擞精神, 翻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吊毛”,才得了个满堂彩。老谭终究体力不支,戏演到见了杨六郎后只能半途终场。好在老谭的人缘特好,观众知其身体不爽,非但没有责备之意,反而对他的健康表示关切。   但老谭的心中觉得十分难过。他对陪伴在侧的梅兰芳说:“孩子,等我养息几天, 咱们再来这出戏!”一个多月后,老谭果然与梅兰芳在丹桂茶园重新出演《四郎探母》。那天戏馆早就满座, 老谭精神特好。台上打着小锣,他一上场就是一个碰头好。头一段[西皮慢板],老谭唱得满宫满调、神完气足。等到又唱到“未开言……”的那句倒板时,他的唱腔转折锋芒,高亢八云,又大方又好听,他那条“云遮月”的嗓子愈唱愈亮,犹如月亮从云里透出,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在剧场里久久回响。再往下“扭回头来叫小番”的一句嘎调,高亢中微带沙音,特别动听。后面的演出同样紧凑严密, 步步推进,使观众自始至终都处于情绪激昂之中。唱完回到后台,梅兰芳看到老谭面带笑容, 这是艺术创造成功的喜悦。

电影《梅兰芳》写梅兰芳公开与“十三燕”(谭鑫培)打对台,纯属艺术虚构。不过,两人无意中在相近的两个戏院内同时演出的情况,还是有的。   1914年10月, 梅兰芳在翊文社最初尝试编演时装新戏《孽海波澜》。这出戏由贾润田根据北京本地的实事新闻编写,反映了恶霸的凶暴和妇女的不幸,分头本、二本两天演完。梅兰芳在天乐园演出,而老谭在邻近戏园演出;由于梅兰芳演的是新戏,观众较踊跃,客观上影响到了谭鑫培的卖座。还有一次,老谭在丹桂园演出, 梅兰芳事先不知, 答应了俞振庭的邀请,于同一天在临近的吉祥园开了戏。事后,梅兰芳专门向老谭打招呼,从而及时消除了不必要的误会。   电影《梅兰芳》写“十三燕”(谭鑫培)是因为与梅兰芳打对台失利而气病交加而死, 更属虚构。其实,谭鑫培的死与他的最后一次演出有关。那是1917年3月,广西军阀陆荣廷来北京,江朝宗发起借金鱼胡同那相府演戏以示欢迎,并请谭鑫培上台演出。那时谭鑫培生病尚未复原,他也知道军阀没有什么好东西,故而拒绝了这次堂会。然而,到了堂会那天,江朝宗派车百般威逼, 无奈之下,老谭去了金鱼胡同。那天梅兰芳也去了,戏码是《黛玉葬花》,老谭则是大轴《洪洋洞》。老谭起的是杨六郎,唱到中间,不由联想到自己的遭际,禁不住老泪纵横。本来有病,又加动了感情, 老谭唱得是声嘶力竭。待等下得台来,他一头趴在了桌上。回家后虽然延医诊治,但从此病情愈重,卧床不起,终于不治,于5月10日与世长辞。临终前,老谭叹道:“伶人命苦,命不值钱啊!” 当时,社会上曾有“欢迎陆荣廷,气死谭鑫培”的说法。   谭鑫培一向器重、提携梅兰芳, 梅兰芳对谭鑫培则是非常敬仰和崇拜。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写道:“我心目中的谭鑫培、杨小楼这二位大师,是对我影响最深最大的,虽然我是旦行,他们是生行, 可是我从他们二位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最重要。”他还说“我认为谭、杨的表演显示着中国戏曲的表演体系,谭鑫培、杨小楼的名字就代表着中国戏曲。”   用艺术作品描写真人真事,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是艺术作品, 当然允许虚构,但人物的基本性格,主要经历和事迹,以及他与重要人物之间的纠葛等这些大关节,都应基本真实。须知,观众、读者往往要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故事与艺术作品中所写、所演的情况进行比照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要描写像梅兰芳这样的艺术大师,尤其不易,一要对他及相关人物极为熟悉,且要对京剧的发展历史和规律有深入的了解和认识;二是要具有深邃的历史眼光,从梅兰芳的经历中领悟历史的启迪和人生的哲理:三是要具有宽广的艺术视野和胸怀;四是要有深厚的文学根底和雄健的笔力。

(作者沈鸿鑫 原载《上海戏剧》2009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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